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化雪【完结】>第103章 绢花

  八年过去,他对凌霄的想象还停留在十八岁,对所谓‘改变’的认知,也以十八岁为基础来雕刻。

  那是金子般的青年人,洗尽铅华,从泥巴里打了个滚又捞出来,不拘小节的硬朗,严肃但容易破功,冷不丁抛出来个冷笑话,带点无伤大雅的颜色。

  眼神,还有眼神。

  凌霄的眼神总是热烈奔放,蕴含深沉浓切的爱意,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在学校或者奶茶店,烧烤店,只要自己出现在他眼里,就一定会像按了游戏里的锁定键,头上顶个绿色的箭头,标志着主人公。

  铃声循环两遍,戛然而止。

  “你……头发长长了。”

  花印沙哑说道,扔掉了树枝,将右手背到身后,不安地揉捏着指腹,同时左手指指自己后脑勺。

  很久未曾搭配手势说话,他有些不适应,动作尴尬地停在耳畔。

  对了,耳朵!

  吸吸鼻子上前一步,他仰头关切问道:“你耳朵好了吗?晚楠把你治好了吗?你听得见吗,还是在看嘴型?”

  男人的声音却冰冷如刀,凛冽出鞘。

  “站住。”

  这把嗓子亦愈发沉稳,也许不带调笑和温柔的声线,就该如此冷漠,只是以前从来没有机会听到而已。

  祠堂里有些躁动,是扭打、拍击的声响,像什么人被按到地上,捂住嘴,奋力挣扎,花印不禁往门后瞥了眼,就这极短的一瞬,便被凌霄囊括眼中。

  他岿然不动地守着门,头也不回,拉严圆形门栓,任何奇怪的动静就消失在一墙之隔。

  怎么办。

  赌,赌他不会伤害自己,花印下定决心又走了几步。

  叫我站住我就站住?当初我让你滚回来,你怎么就当看不见呢。

  有那么几年,花印真的以为凌霄死了,于是打电话给电信公司咨询号码注销的问题,客服说需提供身份证和死亡证明。

  “没有死亡证明。”花印平静地说,“我给这个号码充了这么多年花费,不能提供流水给我吗,我想知道有没有别人也在充。”

  客服温温柔柔,公事公办:“您不是机主本人,没有这个权限,除非您能证明机主已经死亡,且您是机主的直系亲属,或持有他生前的代理协议,我们可以将号码过户到您的名下。”

  挂断电话,花印反手给评价打了‘不满意’。

  生前?

  我说他死了就算了,你凭什么说,你算哪根葱。

  花印目不转睛地盯着凌霄,向他靠近,越来越能闻到他身上的洗衣粉香,跟新马泰旅馆的床单味儿一模一样,工业香精。

  “谁给我打电话了,你要不要看看。”花印如引诱般说,“掰一下侧边那个键。”

  只要点亮屏幕,凌霄就能看到屏保照片。

  北京西站门前的他自己。

  刚出狱的贴头皮寸头,尚不满十八周岁,高出周围人一大截,一点不像个南方人。

  大包小包全挂在手臂上,跟个挑山工似的,拍照时人太多,挤得他很烦,被花印抓拍到个崎岖的表情。

  老款塞班诺基亚,像素130,传到智能机上糊成火柴棍,花印找人做了修复,再重新裁适合大屏的尺寸,结果跟凌霄本人差十万八千里远。

  更不可能像现在的他。

  但花印不信,看到这张照片,凌霄还能没事人一样严辞令色地对待自己。

  他的盘算不可谓不周全,然而唯一估错的,是面前站着的人,已不再是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凌霄。

  挪到还剩一米远,凌霄终于有所反应,他皱起眉头,极其不耐烦地将手机往外一扔!

  猝不及防。

  并非朝花印怀中,而是朝身后坚硬的青石板地,戏谑地擦着花印肩头,划出一道弧线,好像刻意要叫花印眼睁睁看着,却来不及扑救。

  花印条件反射抬手挡了下,没挡住,玻璃清脆,碎得决绝又忘我,后板盖弹出一个金边框,打到墙壁落入排水沟,寿终正寝。

  他怒视凌霄,很想大声质问,你想砸的是不是我。

  “走。”

  毫无感情地留下一个字,凌霄转身推门。

  不甘、思念、积怨,长久以来无法宣泄的情绪拧成引线,终于引爆了气球。

  “我跑了一千公里来找你!你就用摔碎我的手机来接待我?!凌霄!”花印眼眶生理性湿润,两步并作一步,爆发出极大的力气往他的肩膀上一抓!

  手中触感是那么熟悉,每一寸肌肉、骨骼的形状,皆用唇齿度量过,这样深入骨髓、想忘往都忘不掉的亲密,换不来半句解释。

  他却只对自己说,走?

  不过这一次,他又估错了。

  凌霄的身形无比敏捷,非他能比,在手指触到肩膀的一瞬往后一沉,直直迎入花印的手掌,干净利落转肩,巨大的反作用力令花印踉跄后退。

  手肘嘎啦一响,筋骨错位的扭痛感如浪潮,一波一波涌向大脑。

  好痛!

  花印捂臂怒道:“你他妈倒是告诉我,我有什么错?”

  不死心,换只手再次袭击凌霄左肩,他誓要问个明白,千里迢迢跑来,就得了这么一个字,他感觉自己活得像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手直接被抓住了,凌霄反身擒拿住胳膊,无视花印痛彻心扉的表情,直接拽着人往巷口拖!两只手再次亲密贴合,却是一个想甩,一个不让。

  戒指的存在感极强,凌霄握着那细瘦手指,纤薄修长,一两肉没长,他强忍着不去摩挲,高傲的头颅终于低下,表情不明。

  男孩长成了真正的男人,猿臂虎背,魁梧得如同参天大树,及耳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揪,两鬓发丝飞舞,笑起来一定潇洒迷人。

  可惜花印没空想这些。

  他怎么扭都逃不脱凌霄的禁锢,等到了巷口,凌霄像刚刚扔手机那样扔掉他。

  “离开这里。”

  “凭什么!”花印红着眼睛发出暴喝,“你谁啊!哪来的地痞流氓!你把我手臂抓出疤来了,送我上医院!手机!赔我!”

  “……”

  凌霄刚想出声,忍下来。

  是计,好险。

  花印在心里冷笑,干脆把胳膊伸到他面前,阴阳怪气地说:“看看,品鉴一下,这疤哪来的,针脚多密啊,20多针呢,都发白了,得有个好多年了吧?嗯?你说啊,怎么不反驳我?光知道让我走,你还能说点别的不?我凭本事来的,干嘛要走!你以为我来找你!你以为你是谁啊!”

  凌霄站在黑暗的巷口,身后黯淡的路灯仿若腾蛇的獠牙。

  花印往前逼一步,他就退一步。

  “你走吧。”他连看都不再敢看,“我不认识你。”

  这话一说出口,花印反而按捺住激动,镇定下来,思考他这么做的缘由,一切张扬都是幌子,只为了遮盖心中那点慌乱,错愕。

  究竟怎样的遭遇,能让他离开八年,音讯全无,是死是活都没个信。

  看着不算落魄,有家小旅馆,日子过得普普通通。

  躲在这个语言不通的小镇,看得懂别人说话吗。

  又不是被囚禁起来,旅馆的电话能拨通外线,手机号码才11位数,不记得?不如说他不愿意打罢了,起码还是句实话。

  花印发现,自己一直在替凌霄找借口,找一个合理的、天衣无缝的、能轻易抵消掉八年痛楚的,只要一找到,既往不咎。

  多情总被无情恼,被抛弃的人是自己,出了考场便遭遇晴天霹雳的也是自己,骑着车跑遍杭州的更是自己,到头来,为什么还要他来找借口。

  “爱情就像战争,谁低人一等,谁就输了。”

  没想到刚来第一天,就被何笑岚一语中的,难道这就叫旁观者清吗。

  花印离他极近,恍惚发现,他又高了一点,以前仰头能亲吻他的颧骨,现在却只到下颔骨,凌霄的喉结动了,眼里却还是无坚不摧的冷漠。

  “我要结婚了。”花印死死盯着他。

  没有松动。

  “……”花印嘲讽道,“新郎是谁呢,反正不是你,你是谁啊,你不认识我,你管我跟谁在一起,跟谁结婚,跟谁做/爱。”

  一剂猛药打下去,越说越兴奋,流畅得像蓄谋已久的报复。

  “我跟他已经出柜了,对,有个无关紧要的人把我掰弯,害我对着女人硬不起来,结果拍拍屁股就跑了,不过因祸得福,才能遇见他。俩男的,生不出小孩,我妈怎么可能接受,大年30叫我滚,让我去死,还把我爸照片给烧了。”

  “是他把我带走,给我洗澡,亲我吻我,发誓说从此他是最爱我的人,他去安慰我妈,关心她的身体,替她找最好的医生治膝盖,软磨硬泡,居然把我妈那个恐同标兵给泡软了。”

  “三十三岁,年轻力壮,钱多得花不完,根本花不完,我炒股第一年赔光光,他给我五十万的本金,让我随便糟蹋,你说这是真爱还是包养,应该是真爱吧,幸好我把钱都赚回来,还买了套房子,我出首付还贷,他装修,那是我们的家。”

  “哦对了,这么说你是不是很疑惑,你想,这个死基佬发什么疯,不好好上班,跑到望明来莫名其妙一通炫耀,对不起,我就是又有钱又闲又无聊,突然想起来,我得让某些人好好看看,以前没有钱,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现在有钱了,又是什么样的日子,不对比一下,不找个旧人忆苦思甜,怎么才能珍惜现在呢?”

  花印让他好好欣赏这枚戒指,一双桃花眼藏在卷翘睫毛下,闪着毒针般的光芒。

  用最美丽的脸,说最伤人的话。

  “南美的碎钻,手工费就要3万,钻石代表爱情?放屁,不过也是钱买来的玩意儿。我从小到大就只喜欢钱,最瞧不起的就是穷人,可人穷志不能穷,是不是,没念完书一定很难熬出头吧,要不,我出钱,供你上大学,比你开个不交税的小旅馆要强。有个收破烂的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他说完就忘了,你放心,我可不会这么狼心狗肺。”

  凌霄深吸一口气,脖子僵直,围墙的影子将他的脸一分为二,嘴角不住地抽动。

  他扬起手,握拳又张开,停滞在空中。

  花印步步紧逼,一字一顿地刺激道:“想,打,我?”

  “你敢打我,我会让你一,辈,子都活在后悔里,凌霄,你可以试试。”

  大掌举重若轻地落到身后,却是极柔,似叹息一般地摸了摸花印的头顶。

  一枚如绢花艳丽的凤凰木花蕊轻飘飘落下。

  凌霄凝望花印,像要把他看穿,俊脸极富迷惑性,令花印不由心里骂了句草。

  面前一通锥心刺骨的话语如同一架小型机关枪连环扫射,终于弹尽粮绝,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完了吗?不好意思,我是个聋子,一句都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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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宝,嘴炮发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