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舟与师兄明义会出现在此, 是正好下山要往江南佛事。
圆空大师有位小师弟圆准,这些年在余杭径山寺做到了主持。
径山寺为官定的江南禅院五寺之首,又有五山十刹第一之称, 寺立径山五峰之中,以通径天目的奇景闻名, 始建于唐,历百年而更显庄严静谧。
寺院隐于满山翠竹内,五凤山门前有佛白狮的照壁,通幽曲径上依次排开释迦宝殿、潮音堂、观音殿和凌霄阁, 皆白墙木柱、利落干净。
径山寺是韦陀菩萨道场, 所以与天下诸寺不同——
其余寺院常在山门殿内前供弥勒佛、后安韦陀像, 以弥勒佛是未来佛故, 取“一入空门、得窥未来”义。
而径山寺的山门殿内, 则是韦陀菩萨在前、弥勒佛在后。
绕过照壁, 就能在殿内看见面若童子, 头戴凤翅兜鍪盔、身披黄金锁子甲,脚踏乌云皂靴、手持金刚降魔杵的韦陀楼至佛。
明年六月初三日, 韦陀佛诞。
圆准禅师要作为径山寺新任主持,独立举办佛诞大法会, 他年纪尚轻、经验略浅,心下实在没有底,便提前发信向诸位师兄求助。
本来, 圆空大师只想让大弟子明义前往, 但李从舟主动提出跟随,说他读《悲华经》, 实在敬服韦陀菩萨所发的十大愿,也想多出去历练。
听他这般说, 圆空大师略一沉吟就准了二人同行。
只是命寺监将盘缠路费都直接拨发给明济,让明义不可擅自行动、妄为胡来,一路上多照顾师弟,到达径山寺后,也要记着规矩。
明义当时自然是满口答应,结果下山进京后,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小师弟到聚宝街逛了一圈,然后,就找了这家分茶酒肆吃酒。
一边吃,他还一边给李从舟灌歪理:
“径山寺虽非国寺,但他们南方的禅院素来规矩多,师父小时候教我们的《禅院清规》就是打从他们那儿传出来的。”
“而且你知道他们吃的东西有多怪么?新鲜的河鱼用醋淹,好好的肉包放完酱油还加糖,豆腐脑也是加蜂蜜、洒白糖……”
明义说得兴起,李从舟却只轻描淡写看他一眼:
“师兄,我们首先,是出家人。”
明义:“……”
他撇撇嘴、仰头灌酒:小师弟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无趣。
他们坐在分茶酒肆二楼,明义要了一壶酒、一碟子下酒炸物,李从舟则坐在一旁,只用清茶。
这样,才会遇着顾云秋。
只不过,明义师兄并没认出乔装改扮的小世子。
付过账,李从舟没等明义,转头就走。
明义从茶伯手中接过他们的行囊,一边回头喊了句“师弟等等我”,一边又冲茶伯小声抱怨,“怎么小孩子脾气……”
他将行囊匆匆背到肩上,足下生风、很快追上李从舟。
“好了好了,我不觊觎你的小施主。”
李从舟不理他,只偷偷将那块满是桂香的帕子改换了位置,放到贴身暗袋内。
他这回请命去江南,当然不是为了佛事。
而是想假借佛事之名,暗中留在那儿探查户部建在太极湖群岛上的朝廷籍库。
太极湖在大河下游,隶属苏州府。
由青山上流下的清泉和大河冲出的浊流汇聚而成,两股水流下暗潮涌动、交织却不相融,形成湖水半清半浊、一阴一阳的奇景。
也因而得名:太极湖。
六国乱世时,太极湖曾一度堰塞。
幸亏得时统治江南的晋国国君下令疏浚,才使这片水域重见天日。
湖中分有五洲,太|祖登基后,改以陈、燕、宋、律、晋五国命名,在五洲中央的湖心岛上,建立了户部籍库。
单听户部籍库四字,仿佛湖心的建筑只是一个仓库。
但实际上,太极湖中的户部籍库,可谓是朝廷最关键的档库。
其中藏有锦朝建国二百余年来,全国各地的土地、户籍档案。
记录土地的青册里,填的是疆域、土质,以及各地山川河流、森林矿产的资源分布;登记人口的红册中,则是全国人丁数和赋税徭役的详细数目。
这青红二册用处极大:
对外,敌人只凭册上内容,便可对整个锦朝疆域了若指掌——哪里人口多、哪里资源少,甚至能推算出巡防和军备之情况。
对内,地方人口和资源的管辖权都被收归朝廷,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前朝群雄割据的局面,也能精准调拨徭役、清缴税赋。
因此,为保籍库内记档万无一失,朝廷专设一支龙廷禁卫守在太极湖边,将整片水域设为皇家禁地、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除了三年一回的例行更新送册或突发特殊情况、得户部尚书批许外,平日无人可以任何理由登岛。
轮值到岛上的官吏和士兵,也是除父母丁忧,三年都不许离开。
岛上禁止明火、焚香,就连一日两餐都是由龙廷禁卫送去。
而且,为防老鼠咬坏二册,饭菜中少添油腥,也只许他们在岸边快速吃完。
没有熏香,春夏就只能耐着蚊虫叮咬;不能用火,入秋后就要被迫吃冷菜冷饭,到冬天更是冻得浑身生疮。
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下,历年被抽调去籍库的士兵、官员都如丧考妣,回回要在岸边与家中亲眷上演一出生离死别。
太|祖建立籍库,本意是想江山稳固、统治便利,但在设计时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维护籍库的开支。
这笔钱本该算在户部名下,属于官员的本职差事,但当籍库内的青红册增多、太极湖上工作的环境越来越差后——
那成千上万册的记档,就成了户部每年最头疼的问题。
太|祖皇帝没给籍库单列开支,所以青红二册的损毁、修复,还有每年龙廷禁卫的军饷,都是由户部自己想办法筹措。
户部虽然负责征税,但也只能算个过路财神:
宫中修缮佛堂要钱、工部治水要钱……朝廷内大大小小的事,只要用上钱,就要走他们户部。
若户部尚书得力,那太极湖籍库官吏们的日子就还能过;相反,若当任户部尚书无能,那上岛三年的官员们,说他们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前世,襄平侯方锦弦就是看到了籍库的这个漏洞。
分别从户部官员和地方上一桩缴税冤案入手,终于给这片禁地撕开了一条口,从中盗取、套换了不少青红册。
事情败露后,更一把火烧掉岛上这栋矗立了小二百年的楼。
这一世,西北局势有变:
四皇子并未被西戎刺客暗杀、太子也没愧悔病逝。
以文氏为首的太|子|党没有公开与惠贵妃、徐家撕破脸。
朝局比前世稳定,户部里的蠹虫如吕鹤之流,也在机缘巧合下为顾云秋误打误撞拔除。
也不知是否是这些变化的原故,这一世的襄平侯加快了动作。
乌影的手下查出:
侯府的人已经北上东渐,准备到几个闹征税冤案的州郡上接触当地懂税赋的书生、讼师甚至大家族,意在谋夺籍库。
征税的冤案说来话长,但简单讲就是税官误算了土地或人丁数,无形中造成某些地区平白被提高了税赋。
这种算赋的事,其实广大百姓并不容易看出。
但若其中有一两个爱较真的书生,或者懂行的讼师,就能闹出很大的事。
像前世,襄平侯就是找到了衢州奢县本地一位屡试不第的老学究,还有他同样醉心占星术算却不谙科举之道的儿子。
由他们二人细查,竟发现奢县自先帝建兴三年以来,一直凭空替衢州其他几县缴了四十多年一份额外的钱。
父子俩当即写了讼状上告,从衢州当地一路往上递到京中。
襄平侯在背后推波助澜,又是出资相助又是找人造势,最终闹得满城风雨,让户部尚书不得不签了特令,许这父子俩进入籍库查旧档。
襄平侯也就借着这个机会,派人潜进籍库、盗走大量青红册。
这回下江南,李从舟他们选择走水路,到析津渡登舟,再顺运河下苏州,最后在上岸走到余杭镇。
他立于船头极目远眺,看江上来往不停的飞鸥。
乌影与襄平侯的第二位夫人——柏氏的联络并不顺利,这位夫人的防备心很重,即便乌影暴露身份、说出所属的苗部,她也毫不松口。
甚至,还用苗语向乌影讲:她除了自己谁都不信。
如此,既然蜀中襄平侯府进展不顺,李从舟也只能从江南籍库入手,看看能不能赶在方锦弦之前,护住或调换掉那些要命的青红册。
……
与此同时,顾云秋的马车也停到了盛源银号的门口。
还未下车,他就远远听得几个年轻人的讥诮,那些话十分不干净,就连蒋骏这般出身行伍的,都不由得皱紧眉头。
点心听着,担忧地看了顾云秋一眼,小声唤了句公子。
常言道,鳏夫房顶炊烟少,寡妇门前是非多。
盛家娘子新丧,听茶伯刚才那般言语,这盛源银号背后的纠纷很深。
点心扯扯顾云秋衣袖,想劝他要不别去。
结果顾云秋展颜一笑,反伸出食指抵在唇上让点心噤声,然后另一只手挑开窗帘,远远观瞧——
只见那二层小楼前,站着个二十岁上下、身穿银红团领的年轻人,端看神色趾高气昂,姿态仪容也是吊儿郎当。
他身边,还弓腰伴着两个头戴葛巾的小厮。
这人就那么歪靠在盛源银号门口,来往行人只要多看上一眼银号的旗招、卖牌,或铺在地上的奇石古玩,他就要上前啰嗦。
不是说盛源银号背信弃义、至今欠着他家银子,就是说地上的东西都是假的,“盛初下民鞋匠出身,你说他能懂什么古董!”
听他这般聒噪,有些人是转头就走。
倒有几个没当回事的,还蹲下去挑拣了一两样。
等他们转头想进盛源银号找主家时,就被那人带小厮拦下。
他就那么似笑非笑盯着对方看,等对方急眼了,才上手故意推搡,直说对方不识好歹、不听人话:
“老子都跟你说了,这盛源银号的东西晦气、全是假的,你傻子吗?还上赶着往里送?”
几个买家被他这模样吓退,剩下一个硬气的,忍不住梗脖子回嘴,“谁啊你?我爱买什么你管得着么?”
那年轻人一愣,微眯眼睛看着他,半晌后竟大笑出声。
而后,他突然攥住买家领口暴起,一用力就将人推翻在石板路上,买家手中的梅花瓷瓶也应声而碎。
不等买家爬起来,那年轻人抬脚就踩人后背,声音也随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变冷:“你问我是谁?”
买家挣扎,两个小厮却适时摁住他。
年轻人顺手拎起旁边一个青瓷瓶,啪地一下在盛源银号立柱上摔碎,他捏着半截瓷瓶、用锋利的边缘紧紧贴到那买家脸上:
“听清楚了小子,你爷爷我姓刘。”
两小厮还想说什么,那边盛源银号里终于出来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他一看这架势,忙招呼了几个帮工上前。
他年纪虽大,但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上前几步迈得又稳又快。
“小刘少爷,虽说正元钱庄富可敌国,但若当街犯下杀人罪,可还是要被捉去过堂的。”
年轻人看见他后,翻了个白眼,呿地一声松开了地上那人。
而听见老人唤的刘少爷,再加上“正元钱庄”四字,结合年龄,顾云秋一下就猜到了这人身份:
——是正元钱庄背后东家的大少爷,刘金财。
正元钱庄是“四大元”之首,刘家人丁也最兴旺,刘老爷娶了五房姨太太,每人都给他生有子女。
其中,以大太太生的刘金财最为凶狠跋扈。
年纪不过廿三,就敢当街打人、威逼放贷,更带着家丁穷追猛打,逼得好几个欠债者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而刘家其他兄弟,如什么银财、宝财、玉财的,也都坏得不遑多让。
不过刘家人也精明,虽然素日行事嚣张,但关键时候该给的好处贿赂是一分都不少。族人更想尽办法跟京城世家结亲、站稳脚跟。
思量间,从盛源银号中走出来的老者已扶起了地上那个买家,嘘寒问暖一翻,亲自送他离开。
这过程里,刘金财是照旧歪斜在盛源银号的门柱上,还找了根银簪大大咧咧剔牙。
老者送了人回来,见刘金财这般也没说什么,只摇摇头,想绕过他往银号里走。
没想他侧一步,那刘金财就跟着拦一步。
他往左一让,刘金财也跟着挪。
来回折腾两次,老者停下抬头,“刘少爷这是何意?”
“还是那句话,”刘金财笑,“替我转告你那东家,叫她别想了,有本少爷在这儿一日,便不会叫你们能转卖一样盛源银号的东西。”
老者皱皱眉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
“趁本少爷还有三分耐心,让她早点想办法解决了那小的,本少爷立刻八抬大轿接她回去做二房,保管一辈子吃香喝辣。”
“刘少爷!”这回,老者的耐心也耗尽,他怒瞪着刘金财大声道:“夫人孝期未满,老爷尸骨未寒,请您慎言!”
刘金财无所谓地耸耸肩,“若要俏,一身孝嘛。”
老者一听这话,险些被门槛绊个跟头,转身过来、一张脸都因震惊和愤怒涨得通红。
他抬手指着刘金财,浑身颤抖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忽然有一道清亮的声音从街上传来——
“老人家,我想请问问,这挂的卖字牌是指您站的这栋小楼么?”
老者和那刘金财俱是一愣,纷纷转头。
刘金财一句脏话还没骂出口,抬眼就在台阶下看见个身着青黛襦裙、画着桃花妆的漂亮姑娘。
他眼中精光大盛,忙抢上前两步,伸手就去捉那小美人的手,“小姐来看铺子吗?我那儿可有不少上好的店——哎唷!”
他这话还没说完,人就被重重推了下,伸出去的手也被打落。
刘金财在聚宝街横行惯了,还从未吃过亏,他啧了一声抬头,刚想嚷嚷,就看见那绝色小娘子身前,挡着个结实高大、佩剑跨刀的武师。
“对我家小姐放尊重些,别动手动脚的。”
要说刘家人能办钱庄,身上自然也有些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碟的过人本事。
刘金财打量那漂亮小妞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少说要价百两,脸上贴的花钿、贝片一看就出自清河坊柳记,便知她非富即贵。
而且她是从马车上下来的,身边还带有婢女和护卫。
这护卫气质不俗,上前相护迈出的两步稳健有力,握剑的姿势也像是多年的练家子,甚至可能在军中待过。
刘金财看看自己身边两个矮小猥琐的小厮,当即在气势上矮了半截。
他讪讪后退,却还想着把话说完,“我说真的,我那儿真有许多比这好一千一万的店铺。”
这位上前问话的“姑娘”,自然是顾云秋。
他也不理刘金财,只眨眨眼睛看那老者,“老人家?”
“……是是是,”老者回神,忙上前引了顾云秋几人进去,“小姐这边请,我这就去请东家娘子。”
顾云秋谢过他,提起裙摆慢慢跟在后面。
而那刘金财站在原地半晌,眼珠一转,也觍着个脸带人进去。
盛源银号的门脸,是个立有前后四根门柱的飞檐垂花门。
门槛石用的泰山墨石,花门下用的雕花石门墩,进门一间两丈许的台前间:
东向围出一圈带转角的木栏柜,柜上装了带小窗的细栅木槛。
这便是一般钱庄银号中都会有的外柜,顾客就是在这儿跟掌柜、档手交易。
栏柜后的墙壁上有个门洞,门洞上挂着一扇青竹帘,帘上写着盛源二字。
想来,这就是可以去往内库、询问东家的通道。
而台前间的西向,则靠墙放了两圈椅一张八仙桌,是供顾客等待时小坐用。
在圈椅和栏柜正中的板壁上,顾云秋从墙上残存的痕迹看出来——从前这儿应当是挂着一幅画、下面还摆有花几和香案。
老者带着他们绕过板壁,顾云秋这才发现盛源银号小楼后别有洞天。
板壁后的院子四方宽敞,正中的堂屋旁有厢房两间,西墙下挖有莲池、立有葡萄架,还有一口水井。
而东墙下有个二尺来高、六尺见方的平台,平台上是看得出来闲置了很久的银炉和灶台。
最后一排翠竹做围栏隔开了厕所,竹丛之前还放着好几盆菊|花。
老者一路带着他们走到堂屋前,他站在堂屋的两级台阶下,先恭敬喊了声夫人,然后才道:
“您快出来瞧瞧,铺子有买家上门了。”
堂屋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明显能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从窗边挪动到门口,但在开门前,她的动作还是顿了顿:
“不是……那刘少爷吧?”
“不是不是,是——”老者一愣,转头不好意思地看向顾云秋,“还未请教,小姐高姓大名?”
刘金财跟在后面,听见这问题也伸长脖子、竖起耳朵。
顾云秋想了想,一笑道:“鄙姓云。”
老者点点头谢过,才转头对里面的盛夫人禀报,“是位姓云的小姐。”
听买家是姑娘,堂屋内的盛夫人立刻打开了门。
——多年未见,盛夫人容貌依旧。
只是丈夫新丧,她脸上未施脂粉、双眼哭得通红,通身粗麻素白,发髻只用木簪、鬓边簪着白花。
她走下台阶,对着顾云秋提裙、盈盈一礼。
顾云秋有样学样,也跟着还礼,相扶着盛夫人起来后,才道明来意,说他在外面看着卖字牌,瞧这里位置不错,就想进来细看看。
其实,在顾云秋之前,盛夫人也见过不少买家。
他们都是如刘金财般准备落井下石捡漏的,谈吐举止都是一路下流货,眼前的小姑娘举止得体、温柔有礼,已得了盛夫人大半好感。
但提到这铺子,她也不敢擅专,只能引了旁边这位老者给顾云秋介绍,“云小姐,这位是荣伯,原是外子的管家,也是我们号上副理。”
“荣伯。”顾云秋点点头。
荣伯笑,恭敬欠身还礼。
“妾是妇道人家,不晓得银号经营上的事,但外子在时,倒常常告诉我说做生意要以诚为本。如今外子不在了,难得小姐看重我们铺子……”
盛夫人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不妨到里屋宽坐,有几件事,妾也想同小姐细说。”
顾云秋等的就是这个,当即痛快答应,并让蒋骏守在了堂屋门口。
等荣伯泡茶的时间里,盛夫人走到炕上哄了哄熟睡的女儿,小姑娘刚满三岁,还正是贪睡的时候。
许是家中遭逢变乱,如今的盛夫人,和顾云秋记忆中那个娇怯的小妇人有些不同,她看上去还是那般娇小,只是说话行事多了几分泼辣。
确如她自己所言,盛夫人坚持了盛初的商道,将铺子里发生的事情如实相告——倒和对岸茶博士讲得大差不差。
茶伯提到的那笔烂账,她也没掖着藏着。
“也是妾当时失了夫君,六神无主、涉世未深,轻信小人造成如今局面,他逃走后,是卷走了银号上一本簿子。”
盛夫人说完,荣伯也一边添盏一边补充道:“好在那是影本,并无东家的签字盖章,到底做不得数。”
“虽是影本,但也如实记录了七八家储户,若他们得着消息、拿上庄票都来提兑,我们也抵赖不得。”盛夫人坦言。
荣伯本来不赞成东家娘子这般倾囊相告,但转念一想——或者云家小姐买下来并不做银号之用,所以干脆也豁出去。
“历来银号清盘歇业都是有的,所谓新官不理旧账,若他们当真来提,云小姐不理会就是。”
顾云秋点点头,将这些话一一记下。
而盛夫人说罢,用了一口茶,让荣伯领顾云秋四下看看,她指了指银号门面上的小楼二层:
“那儿原是外子用来放奇石古董的,小姐若喜欢,也可改做书斋琴室。虽是临街有些喧嚣,但日光充足、风光也好。”
“对了,还有内库,荣伯你也带小姐下去看看。”
“下去?”
“是个地窖,”荣伯解释,还指指东院墙下那个平台,“老爷要做银号嘛,就给改成内库了,下面有点儿黑,云小姐若不方便,可请侍卫代劳。”
啊,原来内库在地下。
难怪从刚才开始,顾云秋就觉着有什么被遗忘。
内库是银号存放真金白银的地方,一般钱庄都会专门辟出一间房着专人看守。
像盛初这般直接用地窖改建,倒有几分巧思,顾云秋当然要下去看看。
荣伯这话本是客气,也顾着他是“小姑娘”才说的。
但却叫等在一旁的刘金财终于找着机会,他蹭地一下站直:
“云姑娘你可别下去,那里头黑黢黢的有什么好。再说了,谁知他们会不会坑你——地窖门一关,就给你关里头!”
“倒不如——”他搓了搓手,“本少爷陪你?”
“刘少爷!”荣伯恼了,上前两步就要和他吵。
顾云秋却伸手扯住荣伯衣袖,他款款一笑,不轻不重抛下一句:“少爷这是,以人为鉴了。”
这话,原是唐太宗痛悼贤臣魏征的名句。
说他此生握有三面宝镜,每每揽镜自窥,总能反省己过。
用铜镜正衣冠,观古史知兴亡,最后对着人体悟得失功过。
所谓以铜为鉴、以古为鉴、以人为鉴。
但顾云秋用在此处,却是暗讽刘金财以己度人,只有真正用地窖关过人的,才会下意识说出这般话。
不出他所料,刘金财愣了愣,分明没听明白。
荣伯却忍不住噗嗤一笑,摇摇头,不再和这小人纠缠,只管带着顾云秋下内库。
内库虽在地下,但并不潮湿阴暗。
看得出来,盛初当年确实下了一番功夫——
地下的库房说小不小,几乎覆盖了半个小院,四面墙壁都做了处理、涂上防水的琉璃漆,地上每隔几步,也会挖出排水的梅花孔。
看罢地下,荣伯又绕出来,带顾云秋上二楼。
二楼采光确实好,临街窗户一开,同样能将整条惠民河尽收眼底。
顾云秋站在窗边,微眯双眼,看着日光洒在河中的粼粼金斑,心中也有了决断——
不过,在同盛夫人最后议价前,顾云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
“盛夫人、荣伯,当年,盛先生他……是如何下决心做银号的?”
——难道真如茶博士所说,是听着西北客商说炭栈兼营钱业的缘故?
荣伯摇摇头,对这问题爱莫能助,“我跟老爷时,盛源银号已开起来了,有甚前缘,小老儿当真不知。”
而盛夫人想了想,“妾从前,确实听过夫君讲过一言,不知能否给姑娘解惑,他说——钱庄是富人的当铺。”
这话初听新鲜,往深里一想更有意思:
天下当铺千万,多是穷苦人家拿着家中值钱的玩意儿换钱应急,却少有针对富户的。
盛初能说出这话,足见他的洞见不一般。
这般厉害的人,当真是可惜了。
顾云秋在心底唏嘘一阵,这才问了盛夫人要价。
盛夫人和荣伯对视一眼,试探着说出个四千三百两。
她才说完,那边被蒋骏拦在院中的刘金财就叫起来——
“四千三百两?你可真好意思开口,盛源银号因什么歇业的?而且银号里的东西都被你卖光了,光买这空房子值几个钱。云姑娘,你可别信她。”
实际上,四千三百两的价格,是实在便宜。
像顾云秋之前看中那个小院,院落还没盛源银号的宽敞,就算抹掉官牙的抽头,要价也在五千两上下。
刘金财这般嚷嚷,不过就是想自己捡漏。
正所谓,褒贬是买主、喝彩是闲人。
他这般诋毁、贬斥,不过也是看中了盛源银号,想搞黄了盛夫人的一桩桩买卖、然后连人带铺子一起强占。
顾云秋不惯着他,只拿出京中这般铺面的均价。
“夫人这价钱,算贱买了,我觉着合适。”
刘金财见这绝色美人竟然懂行,惊讶之余,也有不甘。他可在盛源银号外耗足了三日时光,海口都给老娘夸了、说他一定拿下。
没想,半路却杀出这么个厉害的美娇娘。
他转转眼珠,忽然开口道:
“不过这也是四千余两白银呢,我看云姑娘马车上也不像有这么多银子,盛夫人,倒不如直接卖给我?我愿出四千五百两,现票往正元兑。”
盛源银号的位置极佳,若寻常挂牌,算上后面这个小院子,要价定然在万两上下,他老爹对这房子觊觎已久,一直想弄过来做成分号。
刘金财今年二十又三,成婚五年膝下却无一子半儿。
倒是二房生的那刘银财,今个儿开年就给老爹弄上了一个大胖孙子。
为此,他娘可没少挑他。
刘金财信心满满,毕竟他可足足加了二百两。
然而盛夫人却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信他。
“刘少爷说的轻巧,这里谁不知那正元钱庄是你家的银号,你便是可以当着我们的面说五千两、六千两,等我们去兑换时,又叫伙计不认。”荣伯也不客气地直言。
刘金财一噎,他心中倒真是这般想的:
反正拿庄票的时候往上摁个记号,柜上的伙计自然会想法将这票子作废,一来二去拖着,总能让盛夫人服软。
心思被说破,他脸上挂不住,也干脆不装了,直接凶狠地盯着顾云秋威胁道:
“小姑娘我告诉你,盛源银号这铺子我刘家势在必得,你就算有庄票,我也有本事联络四大元的兄弟们一起不兑给你。”
“至于你往外地折腾、弄出银子,你猜——京畿周围,会不会出现强盗、劫匪?”
盛夫人听着,脸渐渐苍白,忍不住轻声唤了句云姑娘。
顾云秋却不慌不忙,只笑笑,道了一声:“哦。”
刘金财:“……”
顾云秋的庄票存在衍源银号,那是京城八大高门世家段家的产业,刘家再家大业大,也要卖段家三分面子。
他才不怕刘金财这点威胁。
不过——
刘金财倒提醒他了:去取庄票和从衍源银号回来的路上,可要小心这刘金财狗急跳墙,雇人给他们使绊子。
顾云秋正想着是不是让蒋叔陪着走一趟,一抬头却看见外面正巧路过的城隅司,为首那人绛袍带刀,似乎是蒋叔的旧相识。
“蒋叔,”顾云秋指着人急急开口,“那位官爷,你可认得?”
蒋骏一看,门外的罗虎似是刚下值、手上还拎着新买的一挂肉。
他点点头,介绍道:“是军中同袍,叫罗虎。”
眼看罗虎就要从铺门口离开,顾云秋也顾不上许多,站起身往外跑了两步,站在门口就喊了声——
“罗大叔!罗虎大叔!”
被叫着名字的罗虎停步,一转头看见个漂亮小姑娘,脸一下烧红。
他轻咳一声,细看之下想起来这姑娘他之前刚见过,是同袍蒋骏现在的主家。
见姑娘这般着急地喊他,罗虎当即转身返回。
顾云秋删繁就简,将事情给他说了,然后一指荣伯道:“还想劳烦罗大叔你陪着荣伯往衍源钱庄走一趟,他一个老人家也安全些。”
说着,顾云秋还往罗虎手中塞了锭小银饺,仰头露出梨涡,“这个算请大叔喝酒。”
罗虎作防隅司也有些时日,自然知道正元钱庄刘家人的做派。
即便顾云秋没有详说,看眼前情势,他也多少猜到几分。
都被漂亮姑娘这般求了,加上她又是好兄弟的主家,罗虎当场拍胸脯答应,说一定护着荣伯好去好回。
得了保证,顾云秋便让点心带荣伯、罗虎去取庄票。
留下蒋骏护着他和盛家母女,谅那刘金财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得什么。
这招又快又突然,刘金财是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手上吃亏,他瞪着荣伯离开的方向,最终一跺脚、咬牙切齿:
“算你厉害!”
他再有钱有势,也不能公开和朝廷官员作对。
对方在城隅司有人,这盛源银号,他算是暂时动不得了。
想到这三天时间白费,回家又要被老娘责问,刘金财怒火中烧,离开时,还踹倒院中两盆□□。
有罗虎帮忙,一切进展就很顺利。
很快,荣伯就从衍源钱庄拿到了四千三百两的银票,衍源在各地也有分号,这庄票不记名,拿到柜台上就能兑付。
顾云秋则在这间隙里请来官牙,两厢作证、合盖印信,稳稳将房地契收下。
盛夫人感恩戴德,跪下给众人磕了三个头。
顾云秋却看着地上翻倒的碎花盆,想起刘金财离开时那不甘又狠毒的模样,扶盛夫人时,忍不住劝她今夜就带女儿走:
“西出洛水航船快。”
罗虎也主动站出来,说正好他要回家、可顺路护送。
“顺路回家?”蒋骏奇了。
“我租住在奉圣县周家村。”罗虎道。
蒋骏瞪大眼,这才知道他们竟凑巧在一县内。
盛夫人想想也是,她东西其实早就收好了,当即叫醒女儿,带上细软雇辆马车走,铺子里其他剩的东西都留给顾云秋。
荣伯家在京城,也是钱业里经年的老人,东家走后,按理,他就能恢复自由身。
不过老人家仗义,说会留下来再帮顾云秋几日、等铺子完全收拾好了,他再走。
谢过荣伯,眼看日头偏西,顾云秋也该返回王府。
他预留了时间,在车上卸妆、换回男儿身,又让早晨送他出来的马车在清河坊门口等。
作别时,顾云秋冲蒋骏挥手:“谢谢蒋叔,将来有机会得空,一定请罗大叔到我们庄上一聚!”
蒋骏点头,看着站在夕阳余晖中笑得明艳的小世子,不知为何,忽然想起点心曾说的一句话。
点心说,他家公子人很好。
蒋骏扬鞭,看着京畿坦荡通达的大道,忍不住笑着,在心底点头。
而顾云秋转身刚踏上车凳,身后就来一个男子清亮而惊喜的声音:
“世子殿下?”
他转头,在夕阳金辉中,看见个头扎浩然巾、身披竹藤甲的男子。
由于逆光的关系,顾云秋一时没看清。
那人却抱拳拱手,夸张地冲他一揖,仰头、露出满脸的笑:
“汾州转运使苏驰,拜见宁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