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哥?!”
顾云秋忙转身, 从车凳上跳下来。
靠近细看,苏驰身上没了酒味,虽然笑起来还带有几分痞气, 但套在竹藤甲里的腰板笔挺,刮去那满脸胡茬、人也看着精神。
“你怎么……?”
“这不正好送批米回来, 才走出清河坊就看见了世子。”
苏驰一边说,一边转头指了指远处的丰储仓。
丰储仓在和宁坊东南,有仓房数百间,原是用来储存漕运买来的米, 后来公田所建立, 就成了各地上缴粮饷的一个仓储之地。
“这么说——”顾云秋高兴起来, “大哥你当真去捐了个押使?”
“可不?”苏驰一仰头, 扭身冲他摆了下胯。
顾云秋这才注意到, 苏驰腰带上系着一枚桐木雕花的腰牌, 上头云纹穿孔绕了皮绳, 绳孔下方篆文刻了个大大的“令”字。
腰牌的正面中央阳刻了汾州转运四字,旁边还有阴刻的楷书小字, 写着当差人的姓名、籍贯,左下角则刻有隶属府衙的大印。
见他看得这么认真, 苏驰好笑,故作恼火地锤他一拳:“好哇,原来你也不信大哥, 难道你真以为我会拿那七百两去赌啊?”
顾云秋嘿嘿笑, 他当然不疑苏驰。
只没想到他动作这般快,他们在双凤楼喝酒这事好像也没过多长时间呢。
“行了行了, 天儿也不早了,”苏驰摆摆手, 推着顾云秋上车,“世子殿下还是快回去吧,别叫人见着传出什么话——”
他挤挤眼睛,“又挨祠堂一顿罚。”
顾云秋:“……”
怎么他挨罚这事,这么广为流传的吗!
见他面色尴尬,苏驰哈哈大笑,拍拍他肩膀认真道:“单凭这点,哥哥也绝不辜负你那七百两。”
顾云秋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回吧,”苏驰终于正色,“真不早了。”
看看太阳确实快要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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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秋也不好耽搁,爬上马车坐定没一会儿,又挑起车帘叫苏驰,“大哥这就要走么?”
苏驰站道边挥手相送,闻言答道:“我住安西驿,还待三日,要等个同僚——”
顾云秋喔了一声点点头:不是现在就走就好。
这一面太匆忙,他倒想再请苏驰吃顿饭,听他讲讲这几个月里西北发生的事。
不过回王府这一路上,马车也行进得并不顺利:
出清河坊才拐上司贡桥,顾云秋远远就看见了潮水般的人群泱挤在朝文院附近,南北向的魁星街和东西向的登科路都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车夫本想调转车头绕道丽正坊,结果从车后拥来的人也不少。
没一会儿,就给他们也堵在了司贡桥上。
在桥上做生意的小商贩不得不收回了摊前支着的纸伞,捏糖人的师傅也急急撤下了插在摊位前的招幌。
“这是……?”
今儿也不是城里赶庙会的日子呐。
“公子您忘了?”点心解释道,“再过五日就是秋闱,朝文院在今日贴告分号,这是各县考生在看自己的考棚呢。”
锦朝秋闱三年一开,与在京举行的春试不同——秋考又称乡试,除京城外,各州郡的府衙所在地也能开场。
凡本省生员和监生都可应试,有时也与童子科并场。
京城应考的人数多,自前朝建兴廿三年,朝文院就分别在东西二市各设贡院,东市的叫魁星院、西市的叫龙门阁,中以登科路相连。
在开考前五到七日,朝文院会在门口贴出告文,将分配好贡院的考生名单贴出来,并列举说明今年可以带入考棚的物件有哪些。
秋闱考三场,每场三日,都需提前一天进考棚。
能带入考棚的东西不过笔墨纸砚、吃的干粮,有时当任主考还会允许额外携带提神醒脑的香丸、驱蚊辟邪的香囊等物。
这些,也都要在朝文院门口的告文牌上看。
因接连的国丧和大疫,今年秋闱人数比往年多很多。
再加上并场的童子试,朝文院前的小广场上人山人海,还挨挤着不少趁机叫卖佳谶点心、德物香囊的小贩。
佳谶点心一般唤作桂榜头魁糕、摘星饼,德物香囊里也多装着金榜题名符、独占鳌头小木雕等,都是讨口彩、求好意头的小玩意儿。
反正干等在车上,在某个贩货小孩经过时,顾云秋叫住他,从他手上买了两叠佳谶点心,又拿了两只取名鹿鸣的香囊。
两叠点心用红纸包,中间以染金麻线捆扎,手感摸起来像最普通的条糕,但要价却比陶记的桂花糕还高。
香囊用的布料也很粗,下头一截流苏都有些拉丝起毛,但一个的要价竟然是四十文。
点心接到手上,心里暗暗替顾云秋心疼。
倒是车外那小孩乐呵呵接过钱,道过谢后,还说了一溜金榜题名、桂榜夺魁、官运亨通的吉祥话。
点心抿抿嘴,将东西收到一旁,“公子这是……?”
“我记着小石头两个哥哥是今年应童子试吧?”顾云秋一歪脑袋靠上车壁,微阖双眸假寐,“算我们一点儿心意。”
……
黄昏日暮,夕阳西斜。
永嘉坊泰和园后,过双鲤木牌楼,沿青石路往东走,两株大榕树下有一套面阔五间的三套院。
院门上挂着乌木漆金的一方横匾,上书“刘府”二字。
匾下两个守门家丁,远远看着从青石路上走来的人,忙提灯笼迎接——
“大少爷,可您回来了,老爷在书房等您很久了。”
“……爹等我?”
刘金财一听这话就沉了脸,轻轻啧了一声后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加快脚步,带小厮进门后直奔东跨院。
东苑是刘家主母的院子,刘金财不知父亲找他何事,总得先到母亲这里探探口风。
他才踏进月洞门,还没绕过假山,就听见回廊上传来一个女子凉凉的声音,“唷,还知道回来呢?”
刘金财循声一看,发现是自己的妻子王氏。
她穿着套鸳鸯荷色的齐胸襦裙,正端着一个花绷在绣手帕。
王氏出身望族,祖上可以算作是太原王氏的旁支,这门亲事是他还没出生时,刘夫人就跟王家指腹为婚定下的。
王氏虽算不上绝色美人,但也还算漂亮。
从前正元钱庄还未入京,刘金财对妻子挺满意——王家支系庞大,但凡生意上的对象姓王,他只要提一句太原王氏,就能强攀上亲。
靠着这点沾亲带故,几件父亲交给他的事他都办得很漂亮。
也算给母亲长了脸,让其他房看看这才是刘家嫡子。
可到京城后,二房跟恒元钱业攀上了亲,三房、四房也各自想办法拉上了朝廷要员,五房更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手段,与太|子党的舒家走得很近。
太原王氏那些关系当然还可以用,只是京城自有多年盘踞在此的八个高门望族,其中牵扯朝堂党争,生意远没他们在老家简单。
眼看着庶出的兄弟们一个个都在京城里找着靠山,刘金财其实也暗暗憋气,觉着自己是亏在了年纪。
——若他成婚晚,怎不能也攀上门京城的亲。
王氏见他不说话,只盯着她眼神一会儿一个样,她便顺手将花绷递给身边侍女,起身走过去搂住丈夫的腰娇声道:
“又怎么了?”
刘金财睨她一眼,本想顺势调|情,却不慎在廊灯下瞥见了王氏眼角的皱纹,他皱皱眉、最终推开了王氏:
“……娘呢?”
被丈夫当面拒绝,王氏的声音也冷下来,“在佛堂。”
刘金财便转头直接往佛堂走,剩下王氏愤愤站在廊下,等刘金财走远,才一下抢过侍女手中的花绷、发狠似地丢到地上:
“肯定又是被外面那个骚蹄子勾的!”王氏重重踩那花绷两下,双手手指都狠狠绞在一起,“不就仗着年轻有几分姿色!”
王氏兀自骂骂咧咧,那边刘金财却已到了佛堂。
刘夫人这些年对外说她吃斋念佛,但在内是对家里的中匮一点儿不放,照旧要死死捏着管家权。
各房闹得再厉害,吃穿度用和月例银子还是要往她这儿领。
刘夫人跪在佛堂的蒲团上,面前供奉的那尊菩萨不知被收到何处,竟改换成刘金财从未见过的一尊——送子观音。
“娘。”他喊了一声,走进去就坐到八仙椅上。
“回来了?”刘夫人眼睛都没睁,照旧是双手合十转着珠子,“想问你爹找你什么事吧?”
“母亲神机妙算。”
刘夫人哼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睛转头,看刘金财坐没坐样地歪在那儿吃葡萄,忍不住站起来、过去拧他耳朵一把:
“臭小子就知道吃!盛源银号的事办怎么样了?你知不知道二妖精今天又带着她那孙子去老爷那儿晃了!”
刘金财嘶了一声,吐了葡萄皮,“别别别,娘,疼疼疼。”
刘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放开手,“你爹要召集‘四大元’办个钱业行会,想听听你们兄弟几个的想法。银财、玉财和宝财都说了,就差你了。”
钱业行会?
刘金财眼睛一亮,“那爹得是会长吧?”
刘夫人点点头。
“那爹有没有透露——”他挽刘夫人手臂,“会设个副会长什么的?”
刘夫人睨他一眼,“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正经想想你的大事。”
“我的大事?”
“是啊,”刘夫人挪步到香案前,给那尊送子观音续了三柱清香,“刚才银财去的时候,还抱着他家的小福鼎,硬说是孩子黏人、离不开爹爹。”
刘金财听了这话,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虽说老爷问话的时候不叫我们旁听,娘也不知道他们分别答了什么,但玉财、宝财出来的时候垂头丧气,唯有那银财满面春风、小福鼎还被你爹抱到腿上玩了一会儿。”
刘夫人说完这些,越过儿子看了眼回廊的方向:
“你也别成日往外面混事,媳妇的性子是要强些,但心里总是向着你的,你好好待人家,再吃两副药调理调理身子,总能生出儿子。”
其实刘金财成婚的第二年,王氏就怀过一个孩子。
只是当时刘金财看上画舫一个歌女,成天成宿地不归家,王氏气不过、大着肚子登船去寻,结果却被恼羞成怒的刘金财推下船落水。
已成形的八个月男胎就这么没了,刘金财也险些被刘老爷打断腿。
也不知是不是那回落水留下了病根,王氏后来就一直没能成孕,直到他们搬入京城,王氏才又怀过一个女胎,可惜结果同样是不足四月就小产了。
孩子这事,是刘金财的心病,也是刘家大房的软肋。
刘金财是长子,但长孙却是出自二房。
且二房素来狡猾、惯会算计,在今日钱业行会之事上,还故意带上刚足岁的孩子,分明是想用孺慕之情影响老爷子的判断。
“……是,”刘金财悒悒不乐,闷声应道:“儿子知道了。”
“好了好了,快去回你父亲。”
刘金财这才抱拳拱手,转身往父亲书房走去——
与刘金财不同,正元钱庄的当家人刘老爷是个身材矮短、微胖发福的胖大叔,他手中常年盘着个紫砂壶,对谁都是乐呵呵的。
只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刘老爷的笑不达眼底。
他明里是一团和气,一张笑面下却全是狠辣算计,就连“四大元”里的人,都会背后中说他是笑面虎、难缠得紧。
刘金财到书房时,管事刚引着他进院,房前透光的竹帘一动,就从中走出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那人见了刘金财,夸张地弯腰一拱手:“唷,大哥回来啦?”
这是二房生的银财,比他小三岁,今年刚及冠。
相貌生得酷似他那个狡猾狐媚的娘,但性子却最对刘老爷,也是个时时刻刻弯着眼嬉笑,但字字句句说出话来都扎人肺管的坏种子。
刘金财不想与他多言,嗯了一声就侧身准备进入书房。
没想到,就在挑帘小厮准备放下帘子时,那银财忽然一个箭步蹿回,故意放大了声音对刘金财说:
“下午从丰乐桥过,瞧见盛源银号已摘下了卖字牌落锁,看来大哥是得偿所愿了啊?不愧是大哥,厉害厉害,弟弟敬服!”
刘金财皱眉,还没开口,里面的刘老爷就先应了声:
“哦?还有这事儿?金儿快进来,同爹好好说说。”
刘金财:“……”
他咬咬后槽牙,恶狠狠瞪了银财一眼。
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银财却没事人一样,摆出一张无辜的脸,疑惑地冲他耸肩。
“金儿?”
书房里父亲又在催,刘金财也不方便动手,他只能冲银财亮了亮拳头,然后才愤愤过竹帘、转身进入书房内。
结果,自然是不出意外——
刘老爷听说盛源银号被截胡后怒不可遏,当即拿起案上玉镇纸摔向刘金财。
四方尖锐的镇纸将刘金财的脑袋打出了血,刘老爷更嚷嚷着要他跪下,将手边能拿到的一切东西都往他身上扔:
“你个废物!给你三天时间你都拿不下来?!素日你不是很威风么?不是给你母亲夸下海口说这次一定能成么?!盛源银号的房契呢?!”
刘金财默默跪着,抿唇不语。
倒是书房内的动静太大,很快就引来外面不少人。
首先一个进来的就是那银财,他先是装模作样地“呀”了一声,然后快步上前,一边虚虚拦父亲,一边对哥哥道歉:
“对不住大哥,我、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
刘金财额角鲜血直流,已遮住他半只眼,但他仍用另外半只眼睛凶狠地瞪了弟弟一眼。
管事怕闹出人命,很快请来刘夫人。
刘夫人之后,跟着各房来看热闹的女人。
到书房内,刘夫人才知道事情的经过,虽然她也气儿子不成器,但更心疼儿子被打得满头是血,于是只把佛珠一扔:
“那你干脆也打死我,除掉我们娘俩你就痛快了!”
刘夫人与刘老爷是患难夫妻,而且刘老爷算是高攀,刘夫人的母家现在也不弱。
她这么一说,刘老爷便是再生气也不好继续发作,只能由二儿子扶着坐到主位上。
然后,他也不与大儿子说什么钱业行会的事了,面色一沉就夺了刘金财的权:
“得了,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我看你还是在家多陪陪你娘和你媳妇。往后钱庄上的事,交给银财去办,我看他倒比你稳重。”
刘金财一愣,脸色唰地变白。
倒是那银财装腔拿调,“这不好吧爹?大哥在钱庄上干的不是挺好么,我年轻,还什么都不会呢,别给爹的事办砸了。”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让许掌柜教你就是!”刘老爷说一不二,当即就要外头管事记下。
说完这句,又转头训斥刘金财:“还当人大哥呢,瞧瞧人银财多得体懂事!哪像你?”
二房夫人也适时走进来,温声软语地哄了老爷子高兴,然后就给人扶回了她的院子里,气得三房、四房干瞪眼,只能看完热闹悻悻离去。
书房内就剩刘夫人和刘金财两个,刘夫人横儿子一眼,最终还是不忍心,扶他起来、带回东苑请了大夫。
等大夫赶到时,子夜刚过。
刘金财顶着脑袋上一圈绷带,越想越气不过,最后干脆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不顾王氏的追问,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斋里、叫来一个亲信:
“前几日叫你们扣下的人呢?”
“就在析津渡的东平仓下关着呢,王六他们几个一日轮班地看着,保证绝坏不了大少爷的事儿。”
“那影本账簿子,他交出来了?”
“交出来了交出来了,王六还没用上烙铁呢,只端了盆辣椒水出来,他就吓得尿了裤子,不仅交出了账簿子,还详细标出了哪几笔有油水可捞。”
听见这些,刘金财满意了,他想了想,又问:“那他自己呢?”
亲信见刘金财做了个搓手指的动作,了然道:“他说只要我们不报官,不叫盛源银号的人知道他的行踪,就愿意出这个数。”
亲信伸开五根手指,正反翻了一次。
“……这还差不多,”刘金财长舒一口气,靠坐回圈椅上半晌,他又冷下脸吩咐,“盯着盛源票号,并派人把这些烂账的账主子都找出来,一旦那铺子开业——”
他露出一个阴狠的笑容,“我们就去给人送份开业大礼!”
亲信也跟着笑得奸猾,“这个小人明白的,少爷放心。”
“哦,对了,还有盛家那俩娘们——”刘金财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花俩钱,请匪爷他几个盯着,只要她们敢出京城,就直接掳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臭婆娘。
若早依了他,哪有后面这许多事。
“既是她不仁在前,也别怪我不义,掳着人也不用送还了,是留在山上做压寨还是供他哥几个玩都随便,就算要卖窑子也随他们高兴。”
这话听得亲信后颈子直生凉,须知三日前他们这位爷,可还对盛夫人稀罕得死去活来,不过他还是点头应了。
刘金财扶着额头,也终于觉着累了,这才不耐地挥挥手,让亲信退下——
本来,他留着这个从盛源银号逃跑的总库司理,是想拿来威胁盛夫人,让她孤立无援、官司缠身,好方便他连人带铺子一起赚。
没想这位总库司理还带走了盛源银号的一册账簿影本,上面可有好几笔存单还没兑现。
若无银财那狗东西横插一脚,他本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一边亲自威胁着盛夫人,把着盛源银号;
一边让人暗中去寻这些有存单的储户,只要有人先他一步弄走铺子,他就能想办法让这些储户一起拿着庄票去铺子门前闹事。
若他没记错的话,那影本上最大一笔单记写的是:
慈溪冯氏臻云,足纹银一仟两具,定存伍年,记庄票捌陆贰甲号。
而算上其他林林总总开出的庄票,少说也有两千两白银。
无论盘下铺子的人继不继续经营钱庄,开业第一日就叫这么一帮讨债鬼围着,想必往后的日子也不会长远。
到时他再出面盘下,不是照样能将银号收入囊中?
刘金财哼哼笑着,捂着额头摇摇晃晃站起来回屋,被他惊醒的王氏呀地低呼一声,然后就被刘金财掀了被子——
“不就他妈个儿子,像老子不会似的。”
子夜风劲,终是打落一院牡丹残红。
○○○
回王府饱睡一夜,次日清晨,顾云秋醒过来就要点心去安西驿请苏驰。
结果点心跑一个来回,却没能将苏驰带到王府来。
“苏、苏公子说,他之前就、就得了公子很大的帮助……”点心跑得上期不接下气,听着倒像是变回了从前那说话磕磕巴巴的样子。
顾云秋好笑,拍拍他的手给他倒了杯茶:“喝口水,别急,慢慢说。”
点心今年十八,每回被主子这么照顾,他都还会红脸。
双手捧起茶杯来喝了几口,点心深吸几口气平复了心绪,才将苏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给顾云秋。
听到他要请客做东,苏驰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但苏驰也没为难帮忙跑腿传话的点心,而是给出一个提议:
“苏公子说,安西驿附近也有几家很好的野店,虽是粗茶淡饭的比不得京中双凤楼,但味道还不错,现杀的河鱼也新鲜。”
“他说这回换他来做东——‘若世子殿下赏脸,大可以来试试我这儿的山茅野菜,用我新领的俸禄’。”
点心逐字逐句转述,但语调一板一眼,全没苏驰当时的戏谑。
顾云秋想了想,欣然应允,不过还是让点心往库房里带了两坛子好酒。
六年前,安西驿出过人命案,附近的野店消失了好一阵。
如今大疫散了、来往客商增多,又有不少人沿大道开起野店、摆开茶棚。
秋深忙时过,顾云秋挑帘,好奇地看着道路两旁空荡荡的农田。
点心陪坐在旁看了一会儿,才忍不住开口问道:
“公子盘下那铺子后,怎么好像……不那么着急了?”
之前,顾云秋带着他可是从早到晚在京城里逛,人都累虚了都不愿意停下。后来被官牙认出来后,更想出穿裙子这样的办法。
现在房契都拿到手了,怎么反而……
点心挠挠头,眼里全是疑惑。
顾云秋笑,将脑袋枕到车窗边,任由着外面的秋风吹起了他鬓边的碎发,“当时你不在场么?茶博士和茶伯说那些时,还有后面在铺子里那刘少爷。”
拿到房契简单,开铺子经营才是一场硬仗。
那刘金财明显心有不甘,他现在着急去开店反而容易遭人计算。
倒不如先放上两天,等刘金财和那“四大元”的人先出招。
到时候他见招拆招,也不会显得被动。
点心并不笨,动脑子细想了一圈后,恍然道:
“公子你还是决定开钱庄了?”
顾云秋笑,点了点头。
盛老板那话说的不错,既然钱庄是富人的当铺,他前世今生的认识这么多“富人”,不正好能用来发展主顾?
而且,在京城这么多行业里,只有钱庄这一样买卖是用钱生钱。
速度快,也不用想着原料从何而来。
除掉买房用掉的四千三百两,顾云秋现在在衍源钱庄里,还有三千六百两的存银。加上手里散碎的银子铜板,倒正好可以用作钱庄的本钱。
而且盛源银号里的家具摆件都很新,地下的内库也还堪用。
只是……
做钱庄这事儿还是要有个可靠的内行人掌眼,荣伯倒能算一个,但内库和外柜上都还需要人手,有刘金财做例,恐怕还得弄几个护院。
这些人上哪儿雇,雇来能否信任,以及,发放例钱后钱庄能不能盈利……
总之纷繁复杂,要处理的问题还很多。
顾云秋一时也不想理头绪,便暂且搁置下来,不那么急了。
主仆俩说话间,马车已来到安西驿附近。
苏驰远远等在驿馆门口,看见顾云秋马车,更快步上前来迎。
不等车夫摆好脚踏,顾云秋就一跃从车板上跳下,他冲苏驰挥手叫了声大哥,然后又转身帮忙点心搬酒。
等苏驰走近了,顾云秋才乐呵呵地拍拍酒坛:“不知大哥要带我去什么好地方,用不用得着这上好的滑州冰堂酒。”
冰堂是滑州一个酿造坊之名,曾得御笔批了个天下第一。
冰堂酒的配方里有几味药材,因而翁头澄清如水,取之饮用,能防百病,纵然是启坛大醉,也无所伤损。
顾云秋不会喝酒,但宁王的酒库不上锁。
王妃高兴起来,也会直接往库里拿上几坛。
这冰堂酒的坛子不重,就算苏驰不喝,也能带着上路。
“你啊你……”苏驰看看那两坛冰堂酒,故意发愁地扶住额头,“完了完了,怎么我在世子殿下眼中竟然是这样一个酒腻子的形象。”
说完,他又和顾云秋对视一眼,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苏驰带他们去的野店,是附近村子一家父女俩开的,当爹的杀猪炖肉做菜,小姑娘在前面跑堂、送茶送菜。
他们是随便在路边搭个棚子,地上洒些松毛草防尘,桌子很矮,凳子是草墩,苏驰带他们进去的时候,棚里还有其他两三桌人。
那些人都是些光膀子的挑夫,正埋头大口干着饭。
蒸好的白米饭是直接放在桌上由客人们自己打的,菜都盛在海碗里,肉都堆得尖尖的,一看份量就很足。
“没见过吧?”苏驰笑,弯腰伸手替顾云秋掸了掸草墩上的灰。
“诶?”顾云秋忙拦他,“大哥不用,我没那么娇贵。”
他一屁股坐到草墩上,也不管那腻着一层油的木桌,双手一撑,直接托腮趴到其上。
苏驰看着他,小世子眼神明亮,虽然身上衣衫撕下来一小块都能买下这整个铺子,但他坦坦荡荡,衣摆就那样曳在松毛草上。
苏驰的眸色动了动,终于微笑摇头。
——也是,他在双凤楼闹了那么久。
来来往往三千世人,也只有眼前这位为他停驻。
世人皆待千里马,却不知这世上本是伯乐难求。
再抬头时,苏驰也没了那般拘束。
他拖过草墩坐下来,叫小姑娘来点了三荤两素,再要了一碗杂菜汤。
等菜的过程里,苏驰给顾云秋倒了碗店里的麦茶,“这是用炒过的麦壳烧的茶,世子尝尝?”
“麦壳?”
苏驰本也想给点心倒一碗,点心哪里敢让押使大人给他看茶。忙抢了壶过去自己倒满,然后小声说——他们老家也常喝这个。
“是吗?”
苏驰意外地看他一眼,才与顾云秋细说此茶。
麦壳茶其实在野店里很常见,大多穷苦的百姓家里也多用此茶。
茶叶价贵,在买不起新茶时,穷人多半选采竹叶或用玉米须替代。
到秋天收麦子时,把脱下的麦壳收起来洗过晒干,翻炒后就能长久保藏,一直能喝到来年开春。
顾云秋听着,忍不住又喝了两口,细品那麦壳清香。
这么聊着,老板很快将他们的菜上齐,苏驰帮忙布了菜,然后才招呼顾云秋主仆:“来来来,我们边吃边说——”
三样荤菜是炒鳝、粉炖肉和五味炙小鸡,两样素菜是青豆间玉米、三色水晶丝。
每样都放了重油,但是吃起来很香。
顾云秋都忍不住盛了两碗饭,一边大口扒拉着,一边听苏驰说他到汾州捐官、一路转运的事。
苏驰倒不愧是前世的宰相,条理分明清晰,去到汾州先花一百两疏通了汾州下属一个县的师爷。
因各府县的师爷多半是当地人,了解州府情况,还能快速摸清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
然后由这位师爷引荐,终于见着了汾州郡守。
悉数花掉剩下的六百两,才从郡守那拿得这个押使的差事。
汾州距离京城不远,正好在凤翔府和京城直线距离的正中间。目前苏驰负责的是将汾州各地的粮食、军饷押送到京城或关中诸仓。
短短几月,苏驰已来回跑了三四趟,也发现了一些押运上的门道,除了押运粮饷,他还帮人带东西、送信,也算半个镖师、信差。
“我在西北就这么些事儿,”苏驰说了半天也累了,停下来狠狠扒两口饭,“倒是小世子你,这么几个月在京城里忙什么?”
顾云秋犹豫片刻,还是告诉了苏驰:他盘下一个铺子。
“准备开钱庄,”顾云秋押一口麦茶,“只是雇员还没找好。”
他没提盛源银号。
毕竟苏驰离京日久,告诉他也只是徒增事情的复杂程度。
没想苏驰听到这儿,忽然一拍大腿,“世子要找钱庄经营的人?这不是正好!真巧!我这儿倒有一个人选能推举给你。”
原来苏驰帮忙带东西、送信,也认识了汾州不少本地商贾。
汾州有一家还算出名的银号叫做溢通,老板夫妻也是不幸被山匪杀害,剩下一个外柜的掌柜——
“此人姓朱,名信礼,是跟着溢通钱庄的大师傅从小起来的学徒工,内库外柜上的事情都精通,年纪不大、三十出头,尚未成婚,不用担心家眷。”
苏驰倒豆子般介绍了一通,“他的为人在西北有口皆碑,其他四五家银号都想找他,不过他在西北待久了也想往京城或江南走走。”
“若世子感兴趣,我便回去说说?我和他认识的时日不长,但他性子也是个爽快人,虽有些文人的恃才傲物,但总体来说还算好相处。”
“我不敢打包票说对他多了解,但至少能算得上是朋友。”
顾云秋想了想,点点头谢过苏驰。
“但大哥,你别让他去王府找我,也不要说是宁王世子的钱庄,就说是你一个朋友。”
“啊?”苏驰懵了,“这是为何?”
顾云秋抿抿嘴,他又不能说什么前世今生的事。
只能嘟哝道:“……反正别说嘛,就当是我的秘密。”
苏驰古怪地看他一眼,没往深处想,只当小世子是志存高远——
想背着父母亲眷干出一番事业来。
……
用过这顿饭,苏驰在当日晚些时候,就带着两坛子冰堂酒和同僚启程返回汾州。
而顾云秋回到王府,想着苏驰说的人,心里也高兴——
若这位朱先生当真如苏驰所言堪当大用,那他也算是意外解决了钱庄经营的最大难题:
荣伯熟悉盛源,但到底年事已高。
朱先生年轻,于钱庄上经验老道的同时——在京城的根基不深,不会闹出像盛源钱庄那总库司理那样的事。
想着这两件事高兴,顾云秋当即命点心拿来纸笔墨,燃一盏明灯趴到书案上,提笔就顶格写下:
明济小哥哥雅鉴。
——这是他新跟着先生学的书信格式。
平辈之间就要用上这种名、字、号,加称呼和提称语的顺序。
但写完这句话后,王先生教的那些尊称敬词就变成了一个个小人在他脑子里打架。
顾云秋叼着笔杆想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按自己的心意来:
你在余杭好不好呀?
我最近搞到个特别漂亮的小铺子!
等你回来我带你去玩。
陈诚和陈勤今年秋闱考童子试哦。
啊,你问他们是谁啊?就是我给你说过的小石头的两个哥哥呐。
你知道京城里的“四大元”吗?
嗯……我最近遇见了它里面的一个坏东西!不过还没有到需要用你教我的防身术的地方,不用担心。
径山寺漂亮吗?
我还没去过呢。
我准备开钱庄啦。
还有,我今天喝到一种很好喝的茶。
叫做麦茶。
竟然是用麦子壳壳炒的,好厉害的。
……
拉拉杂杂写了这许多,最后顾云秋终于想起来王先生教给他的结末语。
于是,他在那行挤在一起的“麦子壳壳”旁边,重新添笔、以浓墨写下八个歪歪扭扭的字:
暌违日久,梦寐神驰。
——盼复,弟云秋。
那位王先生授课,一如既往的枯涩,顾云秋强撑着睡睡醒醒,有些内容也是听一半、漏一半。
诸如这句结末语,陪读的点心记着,先生好像说的是——
“接下来这些,是用在夫妻之间。”
看着信纸上的梦寐神驰四个字,点心挣扎许久,憋得自己脸都涨红了,最终也没能找着机会纠正顾云秋。
而顾云秋浑然不觉,乐呵呵地用手扇风,等墨迹干涸后,就叠叠好装入他上回买错的粉红色桃花笺中。
——四日后。
顾云秋接到了一封来自姑苏的信,信封是最简单的麻纸。
但从里面倒出来的,却是叠得很整齐的一副红纸。
上面的字铁画银钩,只一眼,顾云秋就认出了:
这是小和尚的墨迹。
不是甚安勿念,也不是没有回复。
两张红纸上写着的,是一副很适合挂在钱庄门口的楹联——
白镪赠君还赠我,青蚨飞去复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