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秋不喊还好, 一喊,长桥上就忽然嗖嗖降下来两个黑衣戴银面具的侍卫,而他们来的六部井方向, 也紧跟着蹿出来三个银甲卫。
这五人发现对方的存在后,尴尬对视片刻后都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纷纷上前给那妇人拦下来,然后围住云秋、点心挡住附近百姓好奇的目光。
戴银面具的侍卫回头轻声介绍:“云公子,我们是徐家的暗卫。”
而那三个银甲卫也只能有样学样,“我们是听了……爷的吩咐……”他们想说世子爷, 但想起来云秋也曾经是“世子爷”于是改口简称了爷。
云秋:???
小和尚派人暗中保护他就算了, 怎么……还有徐家?
那两个暗卫戴着银面具过于引人注目, 确认云秋无事后就给他拱手, 几个起落消失在桥下。
“哎——?”云秋追了一步, 却只能看见大通河滚滚的河水, 哪里还能瞧见半个人影。
而那妇人被拦下来后, 看着身边多出来几个士兵,恍惚神情终于恢复了清明, 她戒备起来:“做什么?!我没做犯法的事儿!”
银甲卫询问地看向云秋,那眼神的意思是——需不需要他们帮忙给人弄到驿馆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结果云秋会错了意, 以为他们也要像那两个暗卫一样表演一个瞬间消失,于是云秋扶住额头挥了挥手,“算了算了, 你们也去吧……”
三个银甲愣了愣, 却也听命拱手,转身消失在六部井那边, 他们是正经在街上巡逻,后面还有六七个人的队伍。
等人都走了, 云秋才蹲下去,“大婶你还好么?”
妇人看眼前的小公子:年纪十六七、模样出挑,身上穿着一套质地柔软、一看价格就不菲的绸衫,柳叶眼中尽是担忧和关切。
她微微皱了皱眉,既有些嫌弃云秋的多管闲事,又不由庆幸——这京城里还有好人,没有叫她一时恍惚错了主意。
最后妇人忍不住扶着长桥的栏杆站起来,闷闷道:“……我没事。”
“您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么?”云秋也站起来,他凑近栏杆往下看了一眼滚滚而逝的河水,“仅是建议哦?寻死我是不推荐您投湖投江。”
妇人疑惑地转头看他。
“我之前听人家说,投湖投江的人死后是最不好看的,尸体要是能找回来,一般都被水泡得发白发胀了,那变形的模样,仵作可是修都修不回来。”
妇人实在不知道这位多管闲事的小公子要干什么,她心里烦,不想跟这儿和人打哑谜,“你到底想说什么?”
云秋粲然一笑,扬手一指长桥对面一家张五郎蜜煎铺,“那家的雕花蜜饯做得极好,酸酸甜甜的分外可口,还有红绿两味的豆儿水,我想邀您一起去尝尝。”
妇人的眉头拧得更紧,她与这少年公子分明是素昧谋面,对方做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她正待拒绝,却忽然瞧着云秋的模样有些……
“你、你是?你之前在……”
“我和婶子在善济堂有过一面之雅,”云秋接话,脸上还挂着融融梨涡,“您家的小公子好些了么?他们家的酸梅球能雕成小兔子、小狸奴,可有意思了,孩子吃起来也开胃。”
说完,他也不管那妇人愿意不愿意,上前直接揽住人往那张五郎蜜煎铺走。
其实走的时候云秋心里也打鼓,毕竟妇人肩宽背厚、看着就很不好惹,而且在兴庆府的时候,云秋就已经被她拒绝过一次,这可不是常人呢。
然而不知是否是情绪才经历了起伏,又或者是云秋提到小孩子打动了妇人,总之她最终还是糊里糊涂就跟着云秋去了蜜煎铺。
这是一种专门贩售花果甜水的小铺,里面有蜜饯、雕花梅球和一些雪泡的豆儿饮,偶尔也会搭伙一些捏糖人的小贩在门前揽客。
这样的甜水铺在京城里少说有百十来家,但唯有这张五郎一人会做乌梅话梅双拼在一起的雕花球儿,刀工精湛、造型独特。
而且那张五郎和陈村长、陈婆婆是一路性子的人,热心肠、爱操心,还有些认死理儿,云秋能知道他家的蜜煎好吃,也是因为这位张五郎固执。
记得大概是五六岁……?
宁王带着家人外出从清河坊归,因为遇到户部的官员有事来找,宁王就只能暂时将马车停在长桥附近,云秋等得实在无聊,就注意到了这蜜煎铺。
尤其是看见了那些漂亮的雕花小兔子、小狗、小马就挪不开眼睛,王妃无奈、吩咐白嬷嬷下车去给他买了一套回来。
结果还没吃上一口,就被宁王回来看见,宁王皱了皱眉不许他吃,说是街边小摊卖的东西不干净、吃了要肚子痛,只许他看看。
那时候云秋还小,一听这个就扁了嘴要哭。动静惊动了张五郎,他急急忙忙跑过来,正好听见宁王的那番说辞。
——这人的胆子也大,才不管对方是不是王爷千岁,上前就是一顿争辩,说他们家的锅碗甑子都是每日要洗三道的,怎么就不干净?
然后还硬是要拉着宁王去看,还给他展示自己的手,确实是洗过、保养得很好,连指甲缝都是干净的,还说他每回碰吃的都用皂粉洗好几道。
宁王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人有点憨直,等被张五郎执拗地带着看完一圈后,又觉着他确实是认真在做生意,是自己心存偏见了。
他郑重向张五郎道了歉,还又买了红绿豆儿饮各一份。
这位张五郎做的虽然是小本生意,但从来东西不掺假,红绿豆都炖煮得极沙糯,里面添的也是他们自家酿的土蜂蜜。
有过这样“不打不相识”的经历,云秋还一直挺喜欢这家蜜煎铺的,偶尔还会偷偷遣点心来这儿买上许多雕花梅球带在身边吃。
因此,张五郎认不出云秋,却和点心相熟。
“张老板,这位就是我家公子,”点心介绍,“他可喜欢您家这些蜜煎果子豆儿饮了。”
云秋嗯嗯点头,眼睛亮亮地夸了张五郎一番。
张五郎当年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现在三十多岁的人,还是会被云秋这样几句夸臊得脸红,给他们迎进店铺后,还多送了两只金橘元子。
喝过甜甜热热的豆儿饮,妇人的情绪也渐缓和下来。她这辈子见过不少人,也大抵能分辨对方接近自己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
——眼前的小公子目光清澈,笑起来唇瓣有个漂亮的小酒窝,让人一看就心生亲近。
想到善济堂的尤大夫,妇人决心相信云秋,她放下豆儿饮,双手抱拳向云秋一拱手:“山红叶。”
云秋眨眼,歪歪脑袋没听懂。
妇人终于被他这模样逗乐了,她松开抱在一起的双拳,正色道:“我姓山、名红叶,夫家姓毕,真定府魏城人士。”
魏城?
那不是真定府的府城所在?
云秋心底冒出个问号:那这位毕夫人怎会出现在兴庆府的文期酒会上?
不过他也不好问出口,只能佯作不知地点点头拱手,“毕夫人,我是云秋,云琜钱庄的老板。”
山红叶说出自己的名字后,人也泰然多了,左右这会儿临近饭点儿,蜜煎铺里没什么人,她也就给云秋简单讲了讲自己的事:
她丈夫叫毕焘,是魏城的一个盐商,做的是将兴庆府岩盐收集、蒸卤后贩售到真定府的营生。
毕焘是家中独子,家在魏城下慈水乡,通过头里几辈人的努力积累了良田三十余亩,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富户。
后来毕焘经商贩盐,他们家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一家大财主,房子也从乡下搬迁到了魏城中。
毕焘的性子与山红叶完全相反,也或者说,在山红叶眼里——她的丈夫是个性子柔、脾气好的“糯先生”,从不大声说话、也不和人急眼。
“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山红叶指了指自己,“我之前是个镖师。”
这云秋还真没想过,他不大不小地啊了一声。
不过也难怪,毕夫人看着是比寻常妇人魁梧,而且在兴庆府时,她都是一个人就推动了板车和上面的大酒缸。
“我爹就独我一个闺女,娘生下我后没过多久就病逝了,后来爹要大江南北地跟着镖局跑镖,也就干脆带着我在身边。”
“您别看我现在这样,从前刀枪剑戟我都能耍,遇着焘哥,也是在我独自押镖的路上,他被山贼追着撞到了我的队伍里,所以我就顺势救了他。”
云秋笑了笑,这倒是个“美救英雄”的故事。
后来毕焘为了感谢山红叶的救命之恩,也就常常到他们镖局拜访、邀请众位镖师吃饭,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起来,也偶尔会结伴行商、走镖。
只可惜两人成婚后就过了五六年安生日子,孩子出生后没一年,毕焘就染上了痨病,强撑了半年就过世了。
山红叶是镖师之女,从未经历过大家族那种口蜜腹剑的明争暗斗,遇到不平之事她也多是用武力解决,反而被毕家那些亲戚摆了一道。
最终只能带着孩子搬出了大宅,继续走镖度日。
“做镖师不应该很有钱……”云秋下意识脱口而出,而后又尴尬地挠挠头,“对不起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
山红叶哈哈笑了两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低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衫道:“是因为这个吧?”
云秋抓了两下鼻子,红着脸闷闷点头。
“后来我受过伤,”山红叶比划了一下,“后腰这里还有腿,其实都不太能用力,骑不了马也走不远路,所以就不能再当镖师了。”
她这回来京城,也是为了给儿子看病。
“那孩子是染了疳积症,结果被我们地方上的庸医误诊成了食欲不振,反而给我开了多少猛药,铭儿一日日的是很能吃,但总也睡不好、到夜里还爱惊惧哭闹,眼看着是越来越瘦——”
“我也是没了办法,才想着到京城来寻访名医看看。”
疳积症……?
云秋没听过这个症候,不过小儿科总比其他科难些,毕竟大夫接诊要讲究望闻问切,其中这问一样,许多小儿是说不出自己究竟有何不适的。
“说起来,令公子呢?”云秋问,“身体好些了么?尤大夫的药吃着可还好?有无人照顾?”
“好,都好,”山红叶对尤雪恨感激,“多亏了尤大夫帮忙做引,我才知道京中慈云观可以借住,孩子托给那边的女冠照顾着,已经好多了。”
云秋听着她这般安排,觉着一应妥帖,并不像一心要寻死之人。毕竟她若死志已萌,必不会专门找人看孩子,而是会给孩子直接往慈云观一放。
那刚才长桥上那一出,必定是在她将孩子托付给慈云观的女冠后,又生出了什么意外,才会逼得山红叶走投无路、生了轻生之念。
刚才在桥上听见山红叶喃喃,似乎是在说什么和酒有关的事。云秋听着一两句,大概是什么不准、什么好酒的。
他抿抿嘴,悄悄睨了一眼山红叶,也不知道直接问出来会不会冒昧。
——京城卖酒需要酒凭酒引,是万不可能像兴庆府那样当街卖酒的,即便是举办文期酒会,也都要有官府登记造册的临时凭据。
也不知山红叶是不是因为这样的事受了挫,或者其中还有隐情。
山红叶说了这么多,仰头饮尽杯中最后一点豆儿饮,“云老板,刚才一时没想开轻生,让您见笑了。我瞧您久在京城,不知要找个短期工,要往何处见工快些?”
云秋端着杯子的手一顿,心跳怦然加快,“……见工?”
山红叶解释,她刚才就是想在京城的各家酒楼、分茶酒肆里找个工做,毕竟他们是外地人,吃穿度用和孩子看病都需要钱。
“尤大夫说铭儿的病少说要治上五六天,我这一路走来都是边走边筹钱,所以也不怕您笑,如今我身上就剩三十文,实在很需要一份工。”
可是……
山红叶想起来刚才那些酒楼和分茶酒铺老板的话,心下多少悒悒,她尤有些不死心,便问了云秋,“还有,我想请问您——”
“这京城里卖酒,一定是需要拿出凭引的么?”
果然。
云秋想了想,并未直接回答山红叶的问题,反问道:“您……想在京城卖酒?”
山红叶误会,以为云秋是不信她有这本事,便解释道:“我们家经年在西北行商走镖,有张酒方子能酿出美酒来,用料也不多不复杂。”
“这酒也不是什么野酒,我们正经还酿造出来卖过呢!”山红叶回忆了一番,“您知道兴庆府有个出名的酒乡么?唤作远旬县的,我家就曾经在那里开过酒坊。”
云秋重重点了两下头,这个他可太知道了。
但——刚才山红叶说的是酒“坊”,兴庆府的店小二专门告诉过云秋,说远旬县里叫“酒坊”的基本是外来客开的烤酒铺、是不对外贩酒的。
他权衡了一下,觉得这个可以问,于是就给自己的疑问与山红叶讲了讲。
“您还知道这个呢?!”山红叶挺高兴,“是啊,远旬县本地制烧酒的都是叫酒房,我们那个酒坊也只是在当地制作出来由焘哥带回魏城。”
话都说到这,山红叶不吐不快,与云秋给来龙去脉一一说明:
在山红叶出生前,山老爹就在走镖路上发现了远旬县酿的酒特别好,他自己买了几坛,还分给其他几位镖师。
后来山老爹每次走镖,要带上远旬县的烧酒。
等山红叶长大成人,与毕焘成婚后,毕焘就成了那个带酒回来孝敬岳父的人。而且,带回来的酒毕家老母亲也喜欢喝。
所以毕焘就想,每回都要去人家酒房里等着买,倒不如专门做个属于他们自己家的烧酒坊。
于是他说干就干,在远旬县的河东村买了间不大的小平房,然后雇佣了当地几位烤酒的师傅、伙计来烧酒,久而久之就成了他家自己的安归烧坊。
有了自家的烧坊后,每次毕焘去兴庆府收岩盐的时候,就不需要专门花费几天的时间去远旬县上走动,而是只需要带上安归烧坊的酒回家就成。
后来毕焘的生意做大,毕家和山家都给他搬到了魏城里居住,在家宴请宾客时,来家的那些客人们也很喜欢安归烧坊的这种烧酒。
毕焘在这其中窥见了商机,便从烧坊几位师傅处要来了酒方子,发现远旬县的酒好,一是因为他们用的水是黄水折弯处的清水,二是用麹复烧。
毕焘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改进,在第二次烧蒸时加入檀香烟熏,而后蜡封酒坛酒缸埋入土中窖藏两三年去绝烧气,取出来的酒就能香味经久不散。
经过改进的方子算是毕焘的独创,安归烧坊的酒竟然在魏城里打响了名头,凡是跟毕家有交情的,都会央著毕焘给他们带酒,便是卖也成。
如此,毕焘就起了在魏城卖酒的念头,恰好当时魏城里的两家大地主联合起来要办酒楼,那两家人知晓了毕焘的心思,便邀他合作:
酒楼的资金由那两家地主来出,而毕焘就将安归烧坊的酒放到酒楼里卖,只供着这一处酒楼,到时候三家分帐,各是四四二的赚头。
那两家地主一家姓师、一家姓傅,姓师这家的当家人叫师敬荣,姓傅那家叫傅长坤,最后三人便各从名字里取了一个字,给酒楼取了名。
“便是唤作:‘长焘荣’。”
“长焘荣?”云秋奇了,“那如今魏城里的长荣楼和您说的这酒楼是什么关系?”
听见“长荣楼”三字,山红叶长叹一声,脸上尽是遗憾,“长荣楼的前身就是长焘荣,焘哥生病后就退了出来、酒也没做了。”
“那您既然有酒方子,为何不上长荣楼去卖与他们呢?”云秋回忆了一下当时他们去的长荣楼,那是人来人往、生意极兴隆。
但……等等?
云秋发现了其中的问题:他带回来的烧日醉就是在长荣楼买的酒,远远闻起来味道和妇人当日卖得十分相似,只是根据陆商的说法、酒喝下去味道不同。
“那您……”云秋不等山红叶回答,又抢着开口试探问道,“您知道一种叫烧日醉的酒么?”
“您喝过烧日醉?”山红叶反问。
云秋摇摇头,“我不会喝酒,是路过真定府时,从长荣楼买回来送人的。”
——还好刚才山红叶的叙述里提到了给亲戚朋友送酒,不然他险些要说漏了。
山红叶沉眉,脸色不怎么好看,“那便是那两家人通过焘哥的酒方子改进的酒,您刚才问我为何不去贩与长荣楼,这便是原因所在。”
毕焘生病后,再不能外出行商。
再加上山老爹和毕家老母亲先后病逝,毕焘实在身心俱疲、无力经营安归酒坊和长焘荣,便主动找了师家和傅家提出来退出。
安归酒坊被卖给了远旬县当地的一家酒房,长焘荣那边也相应改了名。
没有了安归烧酒的长荣楼生意曾经萎靡不振过一段时间,其中师长荣不幸染病早逝,由他儿子继承了师家在长荣楼的红利。
这位小师少爷不谙世事,虽然名义上是长荣楼的东家,但内里早就被傅长坤架空。
“现在的长荣楼,基本就是傅家一家的家业。”山红叶这么解释道。
傅长坤获得整个长荣楼后,对酒楼的经营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然后又亲自走了一趟兴庆府的远旬县。
“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不会轻易接受失败,而且很有心计,在我们三家合作的时候,他就一直想盗取安归酒坊的酿方,顺便再给我们两家踢出局。”
“所以烧日醉是他……仿造安归烧酒做的?”
山红叶点点头,“虽然不想承认,但傅长坤很聪明也很敏锐,也是他最早发现——西北烧酒对行商和当地人来说更重要的作用是取暖。”
“但是对于魏城百姓来说,安归烧酒虽然香,但太辣,不是一种老少咸宜、能用来礼宾、多饮的好酒。”
云秋懂了:“所以他改进了安归烧酒的配方,减少酒辣度的同时保留了原本的香味,并专门取名为‘烧日醉’是么?”
山红叶点点头。
那这一切就都解释得清楚了:
——为什么明明山红叶是盐商的妻子,但却会衣衫褴褛地出现在京城中;明明手里掌握着香气馥郁美酒的配方,却不能赚到钱。
在兴庆府是苦于囊中羞涩,在老家魏城是有傅长坤和长荣楼,本来抱着希望来到京城,却发现京城的酒楼卖酒都要酒凭、酒引,提什么传承都无用。
如此折腾一番下来,山红叶才会被压得喘不过气、生出轻生之念。
云秋想了想,给她解释京中用工的规矩,官牙挂牌是一样、托人直接引保是一样,或者还可以直接进门给掌柜毛遂自荐。
“不过那些都太麻烦了,不如您先到我的铺子上帮忙?”
他的酒楼还未定下,现在也不好冒然相邀,而且从刚才山红叶的叙述中,不难看出她对傅长坤充满了敌意。
现在就给她提酒的事,倒显得他和傅长坤一样“心机深重”。
“钱我给您按日结,就做些擦洗洒扫、缝补浆洗的事,”云秋算了算,“我们铺上整好还有几间空房间,也有一个妇人一个小姑娘住着。”
——房间是云秋去西北这段时日往恒济解当后加盖的。
他一直让朱先生和马掌柜留意,附近后巷的民宅、商铺,如果有出售的就一定想法给买下来,将来也方便他们扩大规模。
所以恒济解当后巷上的两间平房被他们盘了下来,重新改建之后扩大了原本的院子,现在两间铺子的人也有了相对大些的院子,还很方便曹娘子腌制咸菜。
“您家孩子也正好可以接过来,去桥对面看诊也方便些。”
山红叶愣了两愣,一愣她觉着是天塌下来的事情、就这么被对方轻描淡写两句话给解决了,二楞是眼前的小公子竟然还是恒济解当的老板。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却觉着不妥,“您这、您这不是亏了么?哪有请个洒扫仆妇管吃管住,还要给她发工钱的?”
“我们铺上的伙计都是包吃包住的,”云秋让她宽心,“何况您现在去见工,耽搁时间不说,还要天天发愁吃穿度用的事,小公子也不好养病。”
山红叶有点儿别扭,总觉着自己占了老大的便宜。
最后说来说去,两人约定好——山红叶带孩子到云秋这儿住,工钱她不要,让云秋先赊给她一锭银子,签字画押留好欠条,她照旧出去见工。
“要是铭儿这孩子的病治好了,我都还没找到合适的工,我就跟您府上做三年的白工还账。若是找着了,我就还您那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足够支付孩子的药费,云秋想了想,看出来山红叶这妇人是个刚正、执拗的性子,而且不喜欢欠人情,所以他还是答应下来:
“那成,就按着您说的办。”
“那您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行李么?”云秋站起身管张五郎结账,“正好我和点心都在,可以帮您提提拿拿的。”
“哪有什么行李?”山红叶起身大大咧咧一笑,“说好听点儿,是我和孩子是一路筹措路费来的,说难听点儿我们这就是沿路行乞。”
“没什么大件儿,就一包衣裳,我能拿得动。”
云秋想想还是不放心,让点心回去请来张昭儿,陪着山红叶回去收拾了东西来。
而这中间一来一回的时间里,云秋也抓紧时间找尤雪问了毕家孩子的病症,“严重么?药材上有没有什么短的缺的?”
善济堂病人多,尤雪忙到这会儿才得歇歇,看着她人都瘦了些,小铃铛在旁边给她捶肩膀。
“没事,疳积证是小儿常见的病症,只是疳病要分辨冷热肥厚,刚得这病的孩子是叫肥热疳,表现为多食多便、烦躁好动,而且小孩的肚子看上去总是鼓鼓的。”
“相反,像是毕夫人家这位,其实是久病转瘦冷疳状,瞧着是毛发稀疏、精神不振,夜里还总是哭。”
尤雪摇摇头,“毕夫人说她在他们老家已经寻访了很多大夫,那些人摸摸小孩的肚子——胀的就当做是食积,瘪的就说是饿的,总之都没能对症下药。”
她长叹一口气靠回到椅子里,“其实不过是小孩脏腑弱,而大夫没能细查其症候罢了,其实不要紧的。”
尤雪为了锻炼小铃铛,还借着给云秋说病情的由头,着小丫头给云秋背了一道消疳理脾汤方。
云秋听着都是陈皮、干草、莪术、胡黄连等常见的药材,并没有什么鹿茸、人参一类,也就彻底放下心来。
他谢过了尤雪,也叮嘱她遇事不要硬撑,要是实在撑不下去,也可请陆商多帮忙——如今桃花关上学生多,但陆老爷子也不是每天都要教课的。
尤雪笑,“是,我会仔细,您放心。”
从善济堂回到钱庄上,小昭儿也已经帮忙给山红叶安顿好,她和小邱是一路性子,路上就和山红叶聊了个七七八八。
等云秋回来,她还专程过来给云秋说她和曹娘子要带毕婶子出去一趟。
“出去?”
张昭儿冲他伴了个鬼脸,“我们要带婶子去熙春巷的香水行。”
香水行是雅称,俗称就是浴肆或混堂,是开在城里的面对百姓的浴室、澡堂,里面烧石炭热水,男女分开,有的浴肆前面还兼营茶铺。
只需付上五文汤钱就能进去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挠背、梳头,剃头、修脚也各是五个钱,如果一气儿全包圆了,店家还打折,只要十九文。
云秋呀了一声,连忙捂住脸,“……好好好,快去快去。”
张昭儿嘿嘿笑,一蹦一跳地去翻小竹筩,正好她前几日多买了一个想给哥哥用,结果□□子过得糙,根本不喜欢这种专门用来装衣服的小竹编筩,照旧是端着个木盆去。
于是多出来这个新的,今日正好拿来给这位婶子用。
对着那些凶神恶煞的酒楼老板、掌柜,对着傅长坤那样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小人,山红叶都能横眉冷对,甚至跟他们撕破脸动手。
可遇上张昭儿这样热情的——见第一面就要邀你去沐浴的,她还真是一点办法也无,对方又是个小姑娘,她也不能动手。
真就稀里糊涂被张昭儿挎着胳膊带到浴肆,整了个全套十九文的。
比之张昭儿,曹娘子要羞涩内敛些,不过她待人也是极和善,出来时怕山红叶带着的衣衫不合时节,还专门解了自己的披肩给她披着。
被她们这样照应着,山红叶也渐渐不那么局促,晚饭的时候还能和众人玩笑两句,看着情绪也舒缓、应当是不会寻短见了。
而云秋跟众位掌柜商量后,还是选中了聚宝街上那处民宅买。
另外那处在雪瑞街后巷的,沈敬、沈先生就住在雪瑞街的荣德后巷上,云秋专程到他家拜访,也问了问他的意思。
“我是建议东家您不要买在后巷,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后巷居民群聚,开小食店兴许还成,开酒楼,多半得给邻里都请走。”
沈敬给云秋分析:
虽然老板新盖了酒楼不需要他们重新装潢、能省下不少银两,但看原老板一个住在里面的人都不能摆平邻里关系,他们外来者就更难了。
“那为何他能开起来小食店呢?”云秋问。
沈敬好笑,反问道:
“小食店多大的规模?酒楼又是多大的规模?都是邻里乡亲,本来上你家吃个早饭只花三五文,突然有一天你平地起高楼了,楼里还装饰得这么富丽堂皇——吃饭还要我好几两。”
“你做饭做得再好吃,不也还是我们邻居那个谁谁么?三文五文的我不在乎,但三两五两的不是在抢我的钱养你么?”沈敬摇摇头,“那些闹事的邻居,就是这样想的。”
云秋一想也是,尤其是那铺子装饰得还挺好,街坊邻居进去一看,更觉得这些黄梨格的家具里有我的三文,那边的挂月灯里有我的五文。
而且那酒楼的位置确实是进巷太深,如果要给周围的房子都买下来,或者说服那些乡亲邻里,也是好大一笔开支。
倒不如直接选择那家在聚宝街上的,距离钱庄、解当和善济堂是远了些,可那两进房子都是他的,旁边也没有民居。
左手一家是菜面店,右手就是永嘉坊的南院墙,虽说现在早没有了前唐和厉朝时候的宵禁制度,但各坊还是会修筑一段矮墙、方便防隅司管理。
买下那套小院,定下酒楼的大概位置后,云秋就开始着手找工人改建。屋子的原主人在门前设计的方池塘很妙,不如就沿着池塘做一圈雅间。
都加盖成二层的小楼,窗户做成可以拆合的支摘窗,夏日就拆成临水的亭子模样,冬日就合起来赏雪景。
后面的院子一半改过来做灶房、菜窖和伙计的直房,还有一半留出来也做成楼上楼下中间有天井的三层楼,一楼留作通道、还能搭戏台。
不过这房子的改建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云秋专门请几位掌柜轮班去监工,同时找了曹娘子细谈、与她说了自己的意思。
别看曹娘子素日里性子温婉、话少,真听着自己能当一间酒楼的掌厨时,竟然涨红了脸尖叫一声,吓得大郎笔都没放下就从前厅跑了过来。
曹娘子是高兴坏了,看见大郎进来,竟然大步跑过去扑到他怀里,然后当着云秋的面儿狠狠亲了陈诚一口。
陈诚都傻了,眨眨眼看看媳妇儿,又回头看看云秋,而后耷拉下脑袋、脸慢慢红了。
这时候的曹娘子跟个小孩子似的,叠声给陈诚重复着“我要掌厨”了这样的话,说了好几道后,又转身回来告诉云秋:
“我愿意呢东家,当然愿意,我从小可就盼着、梦着这一天。”
见她这样高兴,云秋也高兴,但还有许多人要雇佣安排——掌柜、伙计、账房,还有小二、茶博士等。
而且酒楼经营上的进出项和钱庄、解行不同,还有许多行业内部的规矩要去了解,云秋问了之前在里面干过的小邱,也请他多去打听打听。
就这样忙忙碌碌到了这年九月里,西北捷报频传,说西戎的荷娜王妃以及小戎王被俘,十二翟王为了争夺王位内战不休。
镇国将军徐振羽用苏驰计,竟然从域外草原开始各个击破,短短两个月时间里,已斩杀了三位翟王、杀敌数十万,甚至还俘虏了一万贵族。
徐振羽和西北大营的士兵们在西北也是憋闷了数十年,生怕朝廷一时想不开又如当年般休战和谈,便故意扣下了给朝廷的呈报。
如此一回回积攒下来,总是一两个月时间不得不报了,才往朝廷递上一封折子:域外草原的西戎被肃清、塔林沙漠的西戎被逼退。
九月初七日,徐振羽、李从舟甚至率兵攻入了西戎王庭,给刚刚坐上戎王宝座没几日的、前十二翟王之一的萨斐翟王给生擒。
王庭被占,十二位翟王死的死、伤的伤,被俘的被俘。
剩下的西戎残部不想再战,灰溜溜北逃到土戎的部落寻求庇护,可是土戎部落这两年和西域、波斯通婚,对中原汉人根本没有敌意。
反还给投奔过来的几个翟王和贵族绑了,直接送给了西北大营。
再往东北方向去的犬戎倒是收留了一些西戎的残部,不过犬戎部落等级森严,外来者除非能嫁给部族首领,否则不管你来前是什么身份,一律没为奴隶。
所以那群西戎人逃到犬戎也没甚好下场,大多做活累死苦死,少数些为着活命攀附权贵,却也是辗转被卖来卖去,还不如累死的好命。
如此一来,盘踞在锦朝北方近百年的这强敌算是尽去。
只是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对这消息是喜忧参半,尤其是太子|党徒,他们倒是和别人一样高兴外敌已除,可忧虑的是——
徐家和四皇子的声望因此空前,就连宁王府的世子都有了军功。
而太子青宫的女主尚未确定,往后只怕更难与徐家抗衡,若惠贵妃他们有夺嫡之念,只怕太子也根本不是对手。
正如此担忧着,西北大营的徐振羽就上了折子,说西戎已除但戎狄未灭,他愿意固守西北,而四皇子也紧跟着递折说他要多历练。
如此,这回正经从西北归来的,仅有军师苏驰以及宁王世子顾云舟。
李从舟要回来了,最高兴的当然非云秋莫属。
只是距离大军进城的时间越近,云秋心里就越犯愁:
别人只知西北大捷,但没人知道这大捷怎么来的。
——全是打李从舟违抗军令,孤身前往西戎王庭绑架了荷娜王妃和小戎王开始。
你想呐,一个人偷偷走密道进去人家皇宫里面绑架皇帝。这事听上去多危险,偏偏冯副官和乌影给他递来的信上都说李从舟没事。
这他哪能信?
云秋后来又偷偷问了苏驰、蒋骏,没想到都是得到了一样的答案。
他越想越担心,又怕小和尚回来什么都不给他讲,囫囵中就给他蒙了过去,那他要怎么知道李从舟有没有受伤?
思来想去,云秋忽然从张昭儿那日的话里找到了关窍。
如此,在李从舟回来拜见了陛下,见过文物群臣接受封赏,然后回家见过父母、用过一顿接风宴后——
第二日,他刚策马来到云琜钱庄前,云秋就从里面蹦出来,小家伙围着他绕着看了三圈后,突然一揽他手臂:
“走,我们一起去浴肆沐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