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舟侧首垂眸, 揽住他手臂的小家伙耳根红红的,睫帘扑闪、眼珠乱转,搭在他臂弯上的手也隐约有些渗热汗。
他在心底轻笑一声, 面上却只挑眉发问,“嗯?”
云秋吸吸鼻子, 拿出来他早想好的理由:“要接风洗尘嘛。”
“嫌我?”李从舟忍笑,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然后在云秋反驳前、先凑到他耳畔道,“昨日回来时, 已在王府洗过的。”
云秋唔了一声缩缩脖子, 攮开李从舟的脑袋, 拿出第二个理由, “我……我就想去嘛, 聚宝街上有个香水行, 我、我都还没去过!”
香水行?
李从舟微微拧眉, 往那浴肆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京城浴肆遍及,全仰赖石炭的普及, 这东西火力猛、加温快,而且比一般的柴草烧起来成本低, 所谓“京城万户皆仰石炭”。
但公众沐浴这项也是从僧界外传,先汉时就流传过《温室洗浴众僧经》,认为洗浴得法能消灾解难、体性清净。
——那小云秋这又是闹哪一出?
报国寺的浴堂从来都是冷水, 一则要僧人保持清醒, 二则是为了强身健体,而且众多僧人挨挤到一处, 新承浴的小弟子还会被冻得吱哇乱叫。
至于京城里公共的浴堂,李从舟实想不明白云秋有什么好好奇的——若是女子还好, 能有隔板分出单人的小间,男子的……就是混做一团。
他倒无所谓,就是瞅着云秋露在衣衫外面那截白皙的脖颈心里不舒坦。
李从舟叹了一口气,他急匆匆赶来钱庄是想和云秋说说话、最好能挨挤在一起待一整天,听他讲讲京城里的事,而不是去浴肆跟一帮人混在一起吵吵嚷嚷。
“……这样,”李从舟用另一只手捏了捏眉心,“既然你好奇,我们就先去浴肆看看。然后你若真想沐浴,栖凰山上有王府一处温汤别庄。”
庄子是真假世子案告破前,宁王管皇城司买的,里面仿造江南园林形制修筑了亭台楼阁、假山莲池,还在后院开凿了一池温汤。
温汤边上栽植满移栽来的金桂、银桂,眼下是九月,正好能嗅到其中的桂花幽香。
云秋不知道这处外庄的存在,听到李从舟说外庄上有温汤,还有金银桂,好奇心就被勾起来了——
仔细想想他也不是非要去香水行洗澡,在云琜钱庄烧上水也能沐浴,他的目的只是找个理由骗小和尚在他面前宽衣罢了。
“那……也行吧。”
好一个也行,李从舟都要被他逗笑了。
摇摇头,吩咐身后的银甲卫去熙春巷的香水行知会打点,李从舟帮忙云秋收拾了小竹筩提在手上,然后请点心备下一辆马车在钱庄里。
今日李从舟身上穿着一件银线暗绣的圆领黑袍,墨发半散、脑后的簪子银质雕蟠龙纹,腰间是一条玉带銙,正中还雕饰有云龙纹。
云秋侧首仔细看是越看越满意:嘿嘿,他家小和尚就是生得好看。
李从舟不知小家伙脑袋里成天在想些什么,但还是依着他的意思给人带到了熙春巷上的香水行。
那香水行老板收了一大兜银子,早早赔着笑脸、偿还银子,给里面的三五个客人请出来静了场,远远就恭候在门前。
云秋一看这架势,陡然想起来在长桥上那一幕。
在到达浴肆正门前,他扯扯李从舟袖子,小声问道:“是你让银甲卫暗中护着我的?”
说着,他还给长桥上发生的那一幕与李从舟讲了讲。
李从舟:“……”
他是没想到徐家的暗卫也会跟到京中。
徐振羽不是那种莽撞冲动的人,他派徐家的暗卫护着云秋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缘由,看来舅舅为着军情,是有事瞒他。
至于京城里的银甲卫,他之前只是修改了他们巡逻的路线,让他们格外护着云秋一些。
“应当是……还有萧副将的缘由吧。”
说话间,两人就走到了浴肆门口,老板拱手迎上前来,见着两人就叫大爷,“都按着您的吩咐收拾好了,您请、您里边儿请——”
李从舟给小竹筩递给银甲卫,然后牵着云秋跟老板进店。
浴肆对他来说没什么好看的,可云秋却觉得这里头的一切都很新奇,东瞅瞅西看看,一会儿敲敲隔板、一会儿又摸摸挠背的小杌。
——要不是李从舟抓着他,云秋很像是想凑到石炭炉子边趴下去瞅瞅。
“都看过了,满意了不?”李从舟用指骨敲了敲云秋脑袋,“好奇精。”
云秋横他一眼,也算是尽了兴。
不过看着浴肆老板那忙前忙后的折腾劲儿,他又在心底暗自撇撇嘴,难怪自古官商要勾|结,光做个小商人还真是惨得很。
不过这些念头他就在心里转转,真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看罢了浴肆,李从舟就策马带着云秋往栖凰山上的别庄走,这庄子宁王是全权交给了他,所以庄上可以说都是自己人。
管事得了快马前锋之令,准备好一切用物后就恭候在了别庄的门口,而那些洒扫杂役们也得令、各自回房避开贵人。
前世今生,云秋都没来过栖凰山。
这座山在宫禁以北,整座山都属皇城司统管,算是个军屯。普通百姓根本上不来,宁王买的别院也是在山坳的位置,南枕高山、北面开阔。
倒不是宁王故意要给庄子做成坐南朝北之相,而是若不在南面用高山阻隔,御史台的官员定然要弹劾他僭越、甚至说他是故意刺探禁中情报。
云秋不知道其中就里,只是由李从舟牵着他看了看这片庄子:
三进的小院做得跟江南水榭一般,前庭的花厅用了葡萄藤爬架,莲池里养了好几尾五色锦鲤,而原本生长在山坳里的高大梧桐树下、竟然还札了秋千架。
“……这些都是你布置的啊?”云秋还从没见过这么合自己心意的庄子,亭台楼阁、水榭回廊,好像都跟他梦里想的一样。
李从舟愣了愣,侧首低头看见他两眼发亮,“喜欢这样的?”
“嗯嗯嗯,”云秋重重点头,“我之前还想过,要在温汤旁加盖一座二层小楼,二楼搭出来一个大大的平台,平日可以听戏、夜里可以观星。
李从舟眨眨眼,多少有点难以置信——
因为外庄的温汤旁,确实曾经有一座和云秋这般描述很相似的楼,只是最近皇城司在巡逻时,还是建议到王府、希望宁王拆除。
之前没能提出来不是他们皇城司的错漏,只是皇城使想要卖宁王一个人情,如今西北大捷,朝堂局势万变,太|子党可是正想尽了办法找茬。
所以在李从舟回来前,那二层的小楼已经被拆除,现在温汤边上就剩下那几株移栽过来、生长得很好的金桂和银桂。
原本小楼的位置被一个花厅替代,照旧是供人更换沐衣、取用香片的地方,而两边的回廊上悬垂下来不少纱帐,里面是新搬过来炉子和一张罗汉榻。
换衣服时,云秋偷偷瞥了李从舟好几眼,发现他身上确实添了不少新伤,有几道疤痕上甚至还有落疤后刚长好的粉色|嫩|肉。
不过倒霉的是,小和尚换衣服的速度比他快很多,云秋还没仔细看清楚呢,他自己就先被李从舟看了个精光。
“需要帮忙么?”李从舟看他磨磨蹭蹭的,以为云秋是叫点心伺候惯了、不会自己脱衣衫。
他没让云秋带点心过来,于公,栖凰山是皇城司所在,带太多人过来或许会给宁王添麻烦;于私,李从舟更想和云秋独处,身边人是一个都不想带。
“不不不用!”被看扁的云秋推了推他,“我会脱……”
两人在花厅闹了一会儿,最后才出来给沐巾挂到水面立着的木施上、双双下水。
当年开凿这个温汤的时候,宁王是有心设计过一番——他想着儿子才十五岁、个头也不高,便在池边做了一级一级的长台阶。
那台阶的长宽恰当,正好能方便人坐在下一级上的时候躺下来能靠到上一级,而且儿子将来长大、长高了,也能再使用。
虽然宁王没告诉过李从舟这外庄的由来,但如今也算是阴差阳错让云秋使用到了这池热水。
云秋不想自己的目的暴露太快,还是踩着水在池子里玩了一会儿,才慢慢靠近李从舟,手中亮出个丝瓜瓤:“我给你擦背?”
李从舟真不知道他这一天天到底打哪儿学来的这些,要不是他满面单纯、眸色澄澈,李从舟都要怀疑他是小狐狸变的。
“真要擦?”李从舟跟他确认,“这可费力气。”
云秋握了握拳反驳,“我有力气的!”
好好好,有力气。
李从舟在心底叹了一身,乖乖爬上池边,“那你来。”
云秋满意了,吭哧吭哧爬过去,拿着瓜瓤蹲到李从舟旁边,认认真真用双手给他擦起来,一边擦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啊……你这里怎么有疤?”
疤?
李从舟想了想,“不小心中了一箭,没事的。”
唔,云秋腮帮鼓了股,“那这里呢?”
他戳着的是腰上一道从后背侧横贯到前胸的刀疤,李从舟皱了皱眉,好像有点明白云秋坚持要沐浴的意图。
他转过身,捏住了云秋的手指,“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徐将军身上的伤疤更多,这些伤口我们哪能都记住。”
既然都被他拆穿,云秋也不装了,他一下坐到了李从舟的腿上,挨个在他后背上数:“这里有一条、这里也有一条,腰上有、肩膀上也有,一、二、三、四、五……”
李从舟被他压住腿,一时不太方便翻身,只能任凭他那么拿手在自己身上戳戳摸摸。
云秋的力度不大,但正是因为力度不大,才更让人难捱。
以至于,小家伙说了什么他根本都没听清,全把注意力用在咬着手臂、控制自己上。
云秋自己叭叭了一堆,李从舟却装死一句都没应,他老大不高兴地趴过去,也揪了揪李从舟的耳朵,“喂,我跟你说话呢……呜哇?!”
因为位置的改变,李从舟终于找准了角度翻身、调换了位置,他捉住云秋的双手给人摁在了池边,“……瞎摸什么呢?”
他的声音很沉,沙沙的,眼睛又亮又凶。
云秋被唬了一跳,飞快眨巴两下眼睛后,偷偷拿眼神往下瞟。
结果才看了一眼,鼻尖就被李从舟咬了一口,“还看?!”
云秋吐了吐舌头,脸上慢慢腾起一片红。
李从舟瞪他一眼,总觉得这小狐狸就是佛师尊派来考验他的天女,真是每回都能花样百出的弄个新花样来折腾他。
伏|趴在云秋身上僵了半晌,李从舟最后放弃地滚到一旁和云秋并肩而躺——反正庄上的人都已经被屏退了,这会儿也没人会看见他这般晾着。
池边的地砖是用整片的流纹岩板铺砌而成,这种石头升温快降温也快,而且透水性极好,掬一抔水泼上去,不消一刻水就能被吸收、也不滑脚。
李从舟挺直了腰,尽量将整个后背紧贴到了岩板上,试图用岩板的凉意来降心里的燥热,他一边凝神、一边推了推云秋:
“上面冷,下去泡着。”
可云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挪过视线,他静静看着矗立在风中的小舟,突然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
“要不我帮你吧?”
闻言,风中的小舟险些兴奋地当场翻船。
李从舟的脸终于整个涨红泛紫,人也往旁边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云秋,“不用!”
他这样别扭,云秋反更执拗,“那你这样也不舒服啊?”
他挪过去,从后面偷袭、一击得手。
李从舟被他制住,这回是当真不敢动了:云秋从后贴着他的后背,手指灵活地给他圈圈好,然后还给下巴磕到他肩膀上,问他成不成、好不好。
“……”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话本故事里,人都不喜欢在这种时候多话的。
——你都上手了!还问我做什么?!
云秋得不到答案,只能靠自己的眼睛观察,反正都是男人,对于这点事情他还是多少晓得的。
而且,他多负责任呀:既点火,也灭火。
只不过李从舟在西北打仗这短时间,真又变得更壮了,腰背摸上去都硬硬的,帮忙这几下也挺累手。
——比当年钻木取火还累好多好多。
要不是和皮肤摩擦不会磨破,云秋都觉得自己的掌心要热得冒火。
挂着满头大汗,云秋总觉得李从舟在骗他:擦背哪里需要力气,真正需要力气的、明明是掀翻风中的小舟。
李从舟也被他这不得章法的灭火折磨得浑身沸腾,他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在和自己心里的佛世尊和解,还是决心跟自己和解。
他放下手,给自己的掌心贴在云秋的手背上,用自己的手握住云秋的手,“……行了,你手,放松。”
云秋啊呜了一声,依言松了力度。
但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手是自己的,可被李从舟握着的时候又好像有所不同,他的动作比自己熟练,感觉也没那么费劲了。
如此,两人合力,才好不容易给那意外给消解了。
李从舟颤了颤,长出一口气后、目光尴尬地扫了一眼无法被岩板吸收的一片水渍,而云秋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赞了一句:
“原来西北大营禁欲的军规是真的!”
李从舟:“……”
他服了,彻底服气。
不想跟云秋继续在池边折腾这些危险犯禁的事儿,他也不客气了,直接给人抱起来重新弄下水,抄起水来洗洗干净。
云秋被他撩起来的水闹得很痒,咯咯笑了一阵后也累了,靠在他身边长出一口气不动了:
“唉……那你还要去打仗不?听说徐将军和四皇子都请命不回来了。”
西北的战事告一段落,但真正威胁朝堂的人还安然无恙地躲在暗处,李从舟想了想,坦言道:
“暂时不去了,但可能之后会转战蜀中。”
“蜀中?”
“你还记得我之前给你说的苗人么?”李从舟道,“苗人的蛊术为贪婪的汉人所用,就会再掀起战事,所以可能会去西南吧?”
云秋唔了一声,想起来之前他在真定府遇见的那个贩虫人。
哪知道他才给这事情一讲,李从舟的脸就倏然变白了,他当即给云秋从水池里抱出来,然后仔细给他身上检查了一道: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疼不疼?会不会嗜睡?有没听着什么奇怪的声音?或者有没有觉得神志不清的时候?”
他一叠声问完以后,不等云秋回答又站起身来,“不成,我得给乌影叫回来,请他给你仔细看看!”
乌影这一路上也足够辛苦,李从舟原是给他松泛五日的。
“诶?!”云秋连忙拦下他,“不用不用,我给陆大夫和尤大夫都看过了,他们都说没事的!”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事,只是那些什么脉象什么阴阳的词他也没记住,只是苦药吃多了,云秋心里有点怕。
生怕叫乌影来给他一看,还要逼着他吃大蜈蚣、大蜥蜴。
而李从舟听着这话,心放下大半,只是善济堂的两位大夫都是中原人,或许并不懂得苗疆蛊术里面相生相克的道理。
他看云秋今日实在不愿,而且乌影还远在罗池山,就暂时给此事放下,但之后肯定要请乌影来给云秋仔细瞧瞧——
莫要两种蛊毒冲撞了,落下什么暗病来。
两人给最重要的几件事说开,李从舟也怕云秋久泡在温汤里弄出个什么好歹,于是拉着他起来披上沐巾,收拾干净、烘干长发,就到长廊里坐着。
九月风高,栖凰山落日后也凉。
所以长廊下早早备下了风障、炭盆,李从舟知道云秋总是惦念着兴庆府文期酒会上的炭烧肉,因此也让别庄管事备了些。
他从云秋田庄上那个暖阁的构建中得着了灵感,也在炭盆的外围架上了一圈网格状的铁架做烤网,上面刷了油,就能铺上生肉、生菜烤着吃。
而且炉边还能煮茶、烤茶,正是可以一边慢慢吃一边促膝长谈。
李从舟给烤肉、切好的蔬菜都刷了油放到架上,然后让云秋帮忙给需要炙烤的茶叶放到掏空晒干的橘皮里。
那橘皮是专门用来隔火的、比一般的橘皮要厚,给圆圆的橘子摘下来、在上面开个盖儿,挖出里面的橘肉晒干皮后,就能拿来烤茶。
等云秋放好了茶叶,李从舟就给那橘子合上盖儿,拿到烤架的边上烘烤,“坐回来点儿,别给火撩了眉毛。”
“那我还能帮你点儿什么吗?”云秋竖起手掌转了转,“涂涂油撒点盐什么的?”
他们刚沐浴出来,云秋的长发散在脑后,看上去毛茸茸的。
李从舟想了想,搁下手里的筷子和夹子,转过去变戏法般弄出几条发带、给云秋脑后的头发扎束整齐了,然后又分别卷起他的大袖用发带绑住。
——以防小家伙手舞足蹈高兴起来,给自己点着了。
“喏,这盘子肉给你,”李从舟推给他一只碟子,然后又给了云秋一把装有刷子的小油壶,“帮我往上面抹油吧。”
云秋点点头接过去,然后就这么顺势和李从舟一边吃炭烧肉、一边讲起来分开这段时间里两人各自经历的事——
“荷娜王妃当真是若云公主?!”云秋惊讶极了,嘴巴都张得极大,“我还以为只是传闻……”
李从舟点点头。
那位公主如今被羁押在禁中天牢里,由三衙和大宗正院的人亲自看守,只是自从李从舟告诉她——方锦弦并非先帝亲子后,她就再也没有开过口。
或许是不相信吧……
毕竟前世荷娜王妃就算还朝,也是直到最后一刻亲眼得见真相时赴死,想必是人都难以接受自己信仰的崩塌。
就想当年她故意假死,大约就是对昭敬皇后的信仰崩塌的一种表现。
“所以——”云秋听完前因后果后,却反而舒了一口气,“你身上的伤都是后来交战过程中受的?并不是去西戎王庭绑架人家时候挨的?”
李从舟不明所以,但是点了点头。
云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突然凑过来,用他沾着孜然和烧肉香的小嘴吧唧了他一口,“那你还挺厉害的!”
李从舟:“……”
而云秋搞清楚他想知道的一切后,就开始给李从舟讲自己这段时间在京城忙的事——开酒楼。
不过其中也提到了刘玉财和姚家油铺的纷争,姚老板见事不是很明白,人的性子也有些憨,但好在办事足够踏实,人在江湖上的交际也广。
油铺和酒楼打交道多,往后遇到事,也能和姚远商量。
“等等,你说刘家背后是靠郭敞撑腰?”李从舟打断云秋的话。
“嗯嗯,是五军都督府的一个什么节制使……?节制司?”
“是司节制。”李从舟笑着纠正。
“就是他就是他,”云秋在心里给这个官职背了两遍,然后问李从舟,“有没有什么办法给他牵扯进朝堂的事情里,然后……被罢官贬职啊?”
“只是罢官贬职?”
“那当然!”云秋重重地点了两下头,“他又不是主动指使刘家人犯坏,纵容刘家人欺男霸女也都是为报当年之恩,这罪不至……死吧?”
李从舟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取过来巾帕替他轻轻拭去唇瓣沾着的辣椒米,“……好吧。”
云秋歪歪头:怎么小和尚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很遗憾?
其实严格来说,李从舟也不知今生的郭敞算不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但就前世的经验来说——
这人最终是会被襄平侯拉拢的。
他喜爱宝马良驹,同时又太看重功名利禄和权势地位,这弱点太明显。
而郭敞这人又太重恩情,恩情这事其实是可以设计的,先派人陷害你再出面救你,很容易就能骗取他的信任。
郭敞后来可没少在军饷、兵力调度上给他们添麻烦,最后也不过是被做成马前卒,死后的尸首也被利用到最后一步:身上绑好炸|药、被推赶到城下。
李从舟一边给烤肉翻面,一边在心底叹气:算了。
既然云秋都觉着他罪不至死,那罢官贬职后的郭敞,就不再会是五军都督府的正二品司节制,那也就意味着:
他无法再像前世那样,对他们的粮饷、兵力产生影响。
那既然如此,放他一马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
李从舟将烤好的肉夹出来堆放到一个小瓷盘内递给云秋:
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能做到引郭敞入局,可郭敞在局中做什么、怎么做却不一定是他能控制的。
怕只怕到时候郭敞给自己作死了,云秋又多想他什么。
“……舟?明济!!”
云秋的脸一下出现在他面前,那双柳叶眼都瞪得溜圆,“刚和你说话呢!你干嘛?走神了?”
“抱歉,”李从舟摇摇头,给他摁坐下来,以防云秋被火烫着,“刚刚你说什么?”
云秋抿抿嘴,说他刚才是在问李从舟,要如何对付郭敞,“要是太难的话,我就再想想其他办法……”
李从舟啧了一声,顺势夹起来一筷子肉塞入云秋嘴中,“我会想办法找人转告他,太子近日将在琼林苑议婚。”
“……这是什么办法?”云秋不解,他果然看不懂朝堂政斗。
“郭敞极看中个人声名和权势,绝不容许自己的下属有事走在自己前头,文太傅和舒大学士近日极看中武骑指挥使严朝,想让太子迎娶严朝的女子、以增长太子的势力。”
李从舟给烤好的橘壳从炭火上拿下来,倒出里面的茶叶注水、满盏递给云秋说了句“小心烫”后,才续道:
“严朝与郭敞同隶五军都督府,虽然他们没有直接从属关系,可是武骑指挥使只是个三品官,所以郭敞总是认为严朝不如自己。”
“你晓不得——先前将军遭了西戎暗算、盲了双眼,朝廷曾动意让人赴西北顶替他大帅的位置,提出的五个人选里,就有郭敞和严朝。”
李从舟耐心地给云秋讲了讲严朝和郭敞的来历,严格算起来,他们都是泥腿子将军,只不过郭敞是马奴出生、严朝是宫廷侍卫。
“虽然最后将军的眼睛恢复了,朝廷也不用在五中选一,可那件事后郭敞明里暗里就开始跟严朝较劲,总觉得严朝一个区区三品官,根本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那……另外三人是谁呢?刚才你不是说有五个人。”云秋浅浅喝了一口茶,这瓮在橘皮里烤出来的茶带有淡淡的橘香,甜甜的、甚是好喝。
“是辅国将军江镰、同知将军段岩,还有忠节水军的龙骑校尉仇赢安。”
云秋虽然不懂军中各种兵制的官阶,可校尉的品阶肯定够不上正三品,“那这位仇校尉,不是品阶更低么?”
“水军不一样,”李从舟解释,“水军里最高的官职就是龙骑校尉,再往上升,就是走的朝廷五官品阶,所以他虽为校尉,但却已是统帅三军的人物,郭敞自然对他高看一眼。”
云秋撇撇嘴,评了一句:“那他还真是小心眼。”
李从舟笑了笑,讲出来自己的计划:
“这回太子议婚,表面上是在琼林苑举办文华诗会,宴请了京中各家高门望族的良女,实际上——文家和舒家早内定了严朝家的小女儿。”
“举办这场诗会的目的,一是文、舒两家爱面子,他们素来看不上武将世家,这回与严朝将军家联姻也是万般无奈之举,用诗会掩人耳目、好像太子当真中意严小姐一样。”
“二是太子其实自己并不喜欢这种用婚姻做筹码的事,之前西北尚未取胜时,其实文舒两家就给他提过这件事,是文太傅以死相逼,他才勉强答应。”
文太傅久病,身体并不算好,这个云秋知道。
前世文太傅没撑过承和十八年就死了,算起来也就是一年半后。
“举办诗会,也算是母族向太子妥协,除了必须迎娶的正妻,太子可以在这文华诗会上,以诗画会友,自己挑选个他中意的良女。”
这些都是宫廷隐秘,说出去给朝廷党徒听必然有文章可做,可云秋就跟听奇闻轶事一样,一边吃烧肉还一边砸吧嘴。
见李从舟停下来看着他,还以为他是想吃他裹好了蘸料的肉,便转过去大大方方用筷子夹了喂他,“喏——”
李从舟张口接了,胡乱嚼了两下咽下去后,才继续说下去:
“这其中的究竟郭敞是不知道的,他家中有两个儿子,都在军中当差,女儿是没有,可前日里,他妹妹新寡,正带着外甥女上京来投奔于他。”
“那家姑娘姓岳,正是摽梅之年,据说是生得挺好看,反正郭将军这几日正在到处找人给说媒呢。”
云秋点点头,又夹了一筷子蔬菜喂给李从舟。
“文华诗会的消息是不往外透露的,说是邀请各家的高门贵女,其实里头的讲究很深,单是受邀的名单就来回整理加减了七日。”
李从舟顿了顿,端起茶盏来喝一口润喉,又续道:
“太子青宫往外下帖子,也只说是邀请府上某日某时到琼林苑赏画、论诗,不知道其中根究的,即便看到了帖子,也只以为是文会。”
“严朝家早在受邀之列,我准备找机会让郭敞知晓此事。”
“这样就……成啦?”
云秋听得直犯迷糊:听起来,李从舟是句句话都在说郭敞,但从头到尾他也没听出来李从舟要怎么“对付”人家。
——就光告诉郭敞一个太子选妻的消息?
李从舟看着他好笑,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你是真的没生权谋政斗那一窍,算了,你放心回去等着看就知道了。”
“……喔。”
两人说了这许多,切好的肉也差不多吃干净。
泡过热汤后身体松泛下来有些乏,云秋脑袋一点一点地坚持了没一会儿,就咕咚一声倒在了李从舟怀里。
李从舟刚才叫他们准备罗汉榻,也有早料到这一出的原因。
他笑了笑,单手托住云秋,给罗汉榻上那张小几挪开,唤来管事要了两床被子,然后撤下烧肉烤茶的一应物件,仅留风障、炭盆和罗汉榻在此。
日落山风寂寂,碧空高处红霞漫天。
他坐在榻边,一边拨旺了火炉,一边想着今日种种,脸上挂起了浅浅的笑意——他第一回觉着,重生真的是件好事。
……
如此又过了五日,云秋正在钱庄二楼见工呢,楼下就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点心走到窗边看了看,发现是小昭儿和小邱两人在打闹。
他不好意思地回身冲那三位来见工账房的先生拱手,解释了一两句,也算报之云秋状况。
楼下的声音不算大,但也依稀能听见朱先生训了他们几句。
云秋想问的也都问完了,便干脆请点心给三位先生发了小红封,请他们回去等信儿。
那几个账房先生都是在酒楼里经年做事的,他们还是头一回知道出来见工还能领到小红封,一个个面面相觑、都不敢接。
“各位先生莫慌,这是我家公子的规矩,”点心分别塞到他们手里,“是耽搁你们一日时间的一点小心意。”
里面装的是三十文钱,这对于账房先生来说并不多,可这事是头一回,他们又都是在酒楼里经年做事的老人,回去一传十、十传百——
云秋又何愁在酒楼食肆这行里,找不着合适的人?
送走三位啧啧称奇的先生,云秋才摇摇头,想给朱先生、荣伯请上来商量商量,结果蹬蹬蹬先跑上来的是小邱和张昭儿。
小邱满面红光,张昭儿也是挺高兴的模样。
“怎么了?”云秋不明所以。
“东家,有好事!天大的好事!”张昭儿先开口,还张开手臂在自己面前比划了一下。
“好事儿?”
“嘿嘿,正元钱庄被抄了!”
“……什么?!!”云秋惊得一下跳起来,险些给面前的书案给掀翻了,“是我知道的那个正元吗?!”
正元钱庄可是京城“四大元”之首,而且还是钱业行会的创办者,刘家家大业大,近来也没听说正元有什么经营不善。
怎么……就被抄了?
见云秋震惊成这样,小邱和张昭儿两个对视一眼,都是闷闷笑,然后才给云秋讲事情的来龙去脉——
“其实也不是正元钱庄上出的事,怪就怪那刘家老爷勾结朝廷武将,那位武将叫郭司……什么的来着?”小邱说了一半问小昭儿。
“叫郭敞!”张昭儿纠正,“司节制是人家的官名!”
“对对对!”小邱一拍脑门,“还真是难记!对,就是这位郭大爷,他可厉害着呢,前日跟几个朋友吃醉了酒,不知听到什么消息就闯入了琼林苑。”
“当时琼林苑里正举办一个诗会呢,当朝太子也在里面,这人闯进去不分青红皂白是见人就打,最后竟然冲撞了太子,当场就被五花大绑下狱!”
小邱和张昭儿你一言我一语,还带着神态动作,像当场给云秋做戏一样。
“东家您想呐,胆敢冲撞当朝太子,那是什么样的滔天大罪,言官御史这不就盯上了他,这么一盯,就查出来好多事——”
“什么卖官鬻爵、收受别人的贿赂呐,什么故意打压五军都督府里面有能力有本事的将领呐——”
“嗐,您别说,还当真是巧!再往下细查,竟然发现刘家给这位郭大爷送了不少钱,两家的牵扯还很深。”小邱道。
“所以正元就被抄了,刘家一家老小都被大理寺的郎官给押走了,”张昭儿拍了拍手,“公子您是没看着,刚才大理寺门口可围满了老百姓。”
“瞧热闹啊?”
“哪能呢?!”小邱补充,“全是上赶着要鸣冤的!都是这些年被刘家逼迫欺压的,我们瞧着那姚远、姚老板都去了!”
云秋:“……”
他是没想到,李从舟就告诉郭敞一个消息,整件事情竟然能发展成这样——
打伤当朝太子,加上贪墨等事数罪并罚,皇帝最终念在他多年辛劳上,仅给郭敞革职、没其全部财产发配边疆,并且永世不得复起。
刘家老太爷关在大理寺内还不安分,竟然还想贿赂郎官,被那郎官赏了二十记杀威棒,当天夜里就一命呜呼了。
刘老夫人本在病中,几个姨太太也就知道哭,刘家的几个儿子罪过都不轻——刘金财犯着人命官司,必是死路一条;玉财和宝财恶事做尽,流徙跑不了。
但奇怪的是,小邱连日往大理寺探,却没得着刘家二房一点儿消息。
最后等刘家大大小小的产业被收缴的一干二净,小邱才终于探知到——原来二房夫人在刘家出事前,就已经被刘老爷休妻。
“据说理由是刘银财并非刘老爷的儿子,所以连他也被跟着赶出了刘府,刘老爷这事儿做得还挺绝,连家谱都除名了。”
云秋听着这事时,他正巧约了李从舟去打猎。
李从舟给他新制了一套骑装,正和点心一起、蹲在旁边给他换呢,听见这个,两人先是异口同声道了句:“怎会这么巧?”
而后,就是在小邱提刘家二夫人来自夔州时,李从舟微微沉眉,隐约觉着在他前世最后那段混乱的记忆里,听过这个地名——
好像是和长河上的白帝城有很大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