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秋他们离京, 是承和十七年三月初五,辗转归京,却已经到了六月季夏。
十九日, 京中正是暑热三伏,官道旁蝉鸣不竭。
云秋身上就穿了件湖丝所制的夏凉衫, 而且还在他的央求下改做成对襟无袖,但他还是热得慌。
尤雪不许他用冰,李从舟更这一路都像保护个瓷娃娃一样护着他:
路一步不许多走,饭菜恨不得称着吃, 坐马车也是要垫上各种各样的厚褥子和软垫。
船上更是去个甲板吹风都要点燃一炷香计时, 多一刻都不成, 好吃的酸甜果子也就给他数着个数。
要不是尤雪阻止, 严谨认真的小和尚, 甚至还想专门造一册来记录他的生活起居。
云秋是一边嫌他烦, 一边又觉得这样的李从舟有趣, 或许——这就是王妃罚跪宁王时的心情?
不过提到王爷王妃,云秋舔舔嘴唇, 又有点怂了,他往后挪了挪, 人几乎贴到车厢上——
“要不我……我还是回钱庄上去住吧?”
说着,他小心翼翼看了那边替他打扇子的李从舟一眼,手指微微碰了碰, 眼睛眨巴眨巴, 满脸乞求。
但李从舟只是看他一眼,连打扇子的动作都没停顿一下, “你知道母亲的脾气。”
云秋:“……”
他确实是知道,而且还知道王府里就没有王妃办不成的事, 只要她想,宁王肯定是听她的,而且还会想方设法替她办到。
西南发生的这些事,李从舟一件都没有瞒宁王和王妃,包括云秋有孕这事。
宁王和王妃反应很大,尤其是王妃,当天就写了一封加急信来骂他,十页的信纸上,有三页都是在数落他,说他不会疼人、说他欺负了云秋。
其他七页都是警告他一定要照顾好云秋,然后要求他们回京后就直接搬回到王府来住。
王妃的理由很充分:襄平侯被押解归京,后面还有指不定多少事,云秋一个人在外面万一又遇到危险。
宁王很赞同,李从舟也认为应当如此。
但云秋多少有点……有点不好意思。
当初他离开王府走得多利落呢,现在回去的话……哪、哪有好人家的新人是直接住到对方家的。
难、难道最后迎亲就是给他从宁心堂抬到沧海堂吗?这不要成满京城里的笑话了?
云秋心里的包袱提起来、放下去,放下去、提起来,最后就是想逃跑,远远躲到庄上去。
李从舟觉得他根本就是杞人忧天。
宁王和王妃对云秋的偏爱从没有断过,甚至在知道他并非亲生子、父母还双亡后,还想对他更好些。
哪怕知道是云秋先偷跑,王爷和王妃的信笺还都是怪他没有照顾好人,王爷还说定然是他说错话、惹了云秋生气。
李从舟看着那些家书当真是哭笑不得,最后只能趁云秋睡着的时候,偷偷扒拉开他的寝衣,在他肩膀上咬一口。
所以现在没得商量,“你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他们吧?回去有母亲照顾你,我们大家都放心。”
云秋吸吸鼻子,没法子,只能扯了两下衣服上的绣花小球出气。
他当然知道不能躲一辈子,但是一想到李从舟说的前世王妃身故后还带着他一起入葬……
云秋生怕自己见到王妃就哭鼻子,然后害得他们都伤心,最后一家人闹得不愉快。
他这正想着,李从舟突然伸手揉了他脑袋一把,“你前世荒唐成那样,他们都没放弃你,那又何况今生呢?”
云秋看向他,而李从舟笑着点了点他的眉心,“爹娘跟孩子哪有隔夜仇,你放心做自己就是了。”
“……喔。”云秋闷闷的,但双颊却红了,低下头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
是呀,前世他都闹成第一纨绔了,在真假世子案破后,爹娘也没有要放弃他,那今生他就更不用怕。
这般想通了,半晌后马车从南城门入京、径直到达宁王府,王府早早开了正门,管事等仆从扫阶相迎。
银甲卫第一次净街、屏退了周围百姓,让云秋他们的马车顺顺利利驶进了王府内苑里。
李从舟先下车,王妃、白嬷嬷以及她身边的侍婢们都早早站着等,而王爷身边的青松也垫脚翘首以盼。
今日是十九,不朝,常参。
宁王原本是告了假,预备代替妻子前往报国寺祈福的,但出了西南那件事后,他今日就不得不入宫了。
青松是打小就跟在宁王身边的书童、小厮,在王府的地位很高,有他也就基本上算王爷亲临了。
李从舟下车后,转身伸出手给云秋扶下来,云秋捏着他的手还有些紧张,有点不敢抬头看四周。
结果就听见环佩叮当、脚步声仓促,王妃直接上前来给李从舟挤开,将云秋整个揽入怀里。
云秋一下懵了,人也有点无措。
也不知道现在是该跪下行大礼还是说点什么,他才开口说了个:“王……”
王妃就又松开他,一手搭着他肩膀、一手虚虚扶住他腰,眼含热泪地上下打量他:
“让阿娘看看——”
她看着云秋,态度和从前几乎没有一点儿分别,甚至更疼惜,只是看了他两眼声音就哽咽起来:
“瘦了、晒黑了,我家秋秋吃苦了。”
云秋下意识摸摸脸,正想着他怎么不觉得,下一瞬王妃就牵起了他的手,“走,阿娘带你去看看宁心堂。”
他根本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王妃牵着领走了,而白嬷嬷等人也笑盈盈走到马车旁帮着收拾。
李从舟给那架月琴抱下来,然后双手放到重新赶制出来的琴盒中。
青竹捧过来的新盒子用上了黑檀木,里面垫衬的是波斯横纹锦,据说是王妃亲自找得名家亲自督工。
青竹合上了琴盒,将整个盒子递给点心,然后从身后取出宁心堂的钥匙和库房钥匙递给他。
“算是——物归原主?”青竹笑盈盈地偏偏头,“点心,欢迎回来。”
点心接了那两串钥匙,看着青竹还有在那边帮忙却偷偷红着眼睛往这边看的远津,终于忍不住动容。
而这边,王妃已经马不停蹄地带着云秋逛了一圈宁心堂,院子一切如旧,甚至还多了些鲜亮的花。
后院的草场上是宁王当年送他的两匹马,假山旁还有小时候云秋努力练习射箭用过的草靶。
正堂房间中,那张花梨格的罗汉床换了新的金丝帐,颜色却还和从前一样,是那种亮闪闪的金黄。
帐外的雀首铜灯一尘不染,看得出来是有人在精心打理,铜镜、木施、盥洗架,摆放的位置都没变,但其中有几样云秋看得出来——是重新打了新的。
百宝架上摆满了冲他笑的泥人小娃娃,鬼工球、玲珑宝塔擦得锃亮,满室都是熟悉的奇楠沉香。
唯一不同的,是他原本书案的侧墙前,多出来一个新制的书架,架上摆着许多货殖、齐物志,都是清河坊书局老板的珍藏。
“那是你父王挑的,”王妃牵着云秋手,一刻也不送地带着他转,“要是还想买什么,就给阿娘讲。”
云秋抿抿嘴,看着眼前的一切,最终红着脸扑到王妃怀里,声音很小很轻地唤了声:“阿娘。”
王妃抿抿嘴,眼泪一下就忍不住涌上眼眶。
她紧紧搂着怀里这个她从小宠到大、护到大的小宝贝,眼睛很酸很酸,喉咙也哽得厉害。
“……回家了,”王妃吸吸鼻子,声音哽咽,“秋秋回家了,往后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
云秋点点头,最后没忍住,扑在王妃怀里放声大哭,前世今生的委屈害怕和担忧,都在这一刻爆发。
王妃也跟着抹了抹泪,但更多时候都是搂着她的小宝贝,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就像小时候一样:
刚学会走路的小秋秋,跌跌撞撞挂着满脸鼻涕泡,扑入她怀里,奶声奶气告状说——父王欺负他;
七八岁的小秋秋,蹬蹬拿着从花园里摘得牡丹花,后面跟着四五个泪流满面的老花匠,一边说要送她花,一边躲到她身后、冲对方吐舌头。
后来……
后来秋秋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黏着她,但在王妃眼里,那个一身鹅黄、会给好吃的留给她的小宝贝永远都没有变化。
“好了好了,”王妃拿自己的帕子给云秋擦脸,“宝贝别哭了,待会儿他们爷俩进来要说我欺负你了。”
云秋唔了一声,终于破涕为笑。
他慢慢从王妃身上爬起来,自己掏出手帕擦擦脸,然后低下头,小声道:
“宁心堂一切都好,我……没什么想要的啦。”
王妃无奈地看他一眼,总觉得这孩子出去一趟回来不像以前,跟她和王爷都生分了些。
不过往后还有很长的岁月,王妃相信总有一天她的小秋秋会回来的——
“那有什么缺的就跟白嬷嬷或者管事讲,还有对,午饭阿娘亲自给你做!”
王妃又站起来,风风火火就要往观月堂的小厨房跑,正巧和走进来的李从舟他们撞个正着。
“母亲。”李从舟恭谨行礼,结果抱拳还未躬身下去,就被王妃给他的手抬了起来,“不用不用,你好好陪着秋秋,在家不要拘这些虚礼。”
说完,她提起裙子跨门槛,想了想又探个脑袋进来,冲云秋眨眨眼:
“听舟舟说你最近喜欢吃酸酸甜甜的东西?那阿娘给你做青梅粉羹,还有你喜欢的丝鸡棋子。”
云秋啊呀一声,小和尚怎么什么都说啊!
不过还没等他阻拦,王妃就已经蹬蹬跑下了宁心堂的三级台阶,倒是李从舟追出去,嘱咐了一句:
“母亲,你别做太多,他不能撑着。”
王妃闻言欣赏地看儿子一眼:不错,懂得疼媳妇儿了。于是她点点头,“好,知道啦。”
直等王妃走远,云秋才小声埋怨,问李从舟怎么什么都和王妃讲,“阿娘知道这些,会不会嫌我烦啊?”
李从舟瞧着他,摇摇头反问道:“你觉着呢?”
云秋想了想,轻轻摇摇头。
忍了一路外加今日这一天,李从舟看着云秋那样终于忍不住过去敲了他脑袋——
“呜哇?!”云秋吃痛,“干嘛呀!”
“敲醒你个小笨蛋,”李从舟给人拉回到罗汉床上坐好,“我们是家人,明白么?”
他这一路重复这个重复好几次了,云秋还是瞻前顾后、小脑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来不成,李从舟考虑晚些时候还是要让尤雪来一趟,小云秋这才有身孕两个月,这就开始孕中多思了?
而云秋坐在他熟悉的罗汉床上,摸摸柔软的被褥想了想,忽然嘻地一笑,伸出双手就圈李从舟脖子:
“那既然是家人——”
李从舟挑眉看着他。
“我能不能用冰啊?”云秋露了露自己的颈项,上面有一层亮晶晶的汗,“好热、热死啦……”
李从舟看着他实在可怜,心里一软,本来都想点头答允了,结果外院里忽然传来咚咚脚步声。
来人三两步就蹿上了宁心堂台阶,虽然风尘仆仆、满头大汗,可他已经从药箱里掏出脉枕:
“能不能用冰等我看过再说!”
云秋一看来人,兴奋地险些从罗汉床上跳起来:
“小陶——?!你怎么来啦?!”
跟在小陶后面进来的人是乌影,大事已了,乌影今日就主动领了帮李从舟去码头接人的任务。
原来尤雪在归京路上就给云秋的脉案誊抄了多份,遣人寄送回京城善济堂。
陆商看了脉案心中着急,当下就邀了仲先生、王针医过来商议,还给在江南的陶青去了一封信。
结果还未等到陶青的回信,小陶就主动请命要到京城来,他的理由很充分——尤雪是未出阁的女子,真要到生产那天,很多事还是由他来处理比较妥当。
云秋看着小陶高兴,小陶切脉后也终于是长舒一口气,忍不住丢开脉枕抱了云秋一下:
“差点以为你要没命了!”
云秋嘿嘿傻乐,引得小陶嫌弃地翻了好几个白眼。
他的脉息好,胎相也安稳,这一路上尤雪照顾得很尽心,李从舟也一丝不苟地监督着云秋吃饭、喝药。
“现在还会反胃恶心么?”小陶问。
“偶尔?”云秋想了想,“不过没前一个月那么难受了,在船上吐过几次,但好像是浪大了晕船——”
小陶点点头,转头看李从舟,“冰可以用,但不许吃生冷的东西,湃着的寒瓜尤其不许吃!”
李从舟点头,谨遵医嘱。
反而是云秋啊了一声,满脸失望,“那……不湃可以吗?就普通的寒瓜……”
小陶本想板着脸说不可以,可垂眸看云秋太可怜,噎了噎后,咬牙道:“……只许吃这么小块!”
他伸出一只巴掌。
云秋的脸一下皱成了包子,简直生无可恋。
“樱桃酥醪呢?”李从舟问。
“不是冰镇过的就可以,”小陶摇摇头,“其实孕期没什么特别需要忌口的,只是你体质特殊,每样用一点点、不贪嘴就是了。”
云秋唉了一声,犯愁地看着自己的小腹。
这样的苦日子还要过八个月啊……
他现在愈发觉着娘亲当年不容易了:挺着大肚子被千里追杀,还要冒雨爬祭龙山。
云秋摇摇头,攥紧拳头暗自嘀咕:“……我果然还是应该多攮他两下。”
小陶不知道他这是在说什么,只转头去写方子,然后细细与点心交待服药上冲克等注意的事项。
这边李从舟却听懂了云秋话中的意思,他拍拍云秋肩膀安慰道:“人已经羁押进大理寺狱了。”
云秋听着,却并没有很高兴,朝廷三衙审案子,最严重也不过是推到菜市口斩首。
方锦弦只有一条命,但他作孽害死的人,又何止千百,这账头怎么算都是无辜的百姓亏了。
“不想他了,”李从舟给云秋的神志拉回来,“晚些父王回来,我们再商量商量去报国寺的事。”
原来这一路上,白帝城肖夫人送的那本琴谱很派用场,云秋在船上无聊,倒正好学了好几首新曲。
或许是血脉相承的缘故,云秋骑射读书不成,可对货殖、琴乐等颇有一番天赋。
在江南跟着乐姬学过一回,就能简单拨弦弹出一首曲子,如今自己对着琴谱学一学,竟也似模似样的。
只是月娘留下来的这把琴到底是二十年前的旧物,即便请能工巧匠用心修复,也是不能复原如初。
再弹再用,只怕琴就要毁了。
所以云秋想着回京后自己重新买一把,而且还要去报国寺后山再见见月娘。
一是要告诉月娘他回来了,而且也捉到了当年残杀父亲的恶人;二是想弹他新学的曲子给月娘听,然后重新给她立碑。
行程仓促,原本云秋这回西南之行要去的峨眉山也没去成,爹娘的长生牌自然也就没供奉到。
对此,云秋多少遗憾,但后来就想着不如回京后就重修报国寺后山的坟冢,将墓改成爹娘合葬。
将李书生的手帕和月娘的月琴都随进去,也算是了却爹娘心愿,以后他和李从舟,还有小宝宝都可以去山上看望他们。
他想做什么,李从舟都赞同。
只是如今还要问过宁王和王妃,看看他们的意思,毕竟宁王府对外一体,这也算是桩家里的大事。
在等晚饭和宁王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李从舟带着云秋到王府各处逛了逛,包括他的沧海堂以及客舍水榭。
小陶被安排住下来后根本闲不住,坐着没多一会儿就出门跑到善济堂上,云秋担心他的安危,最后是托了乌影陪他。
也不知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乌影只是去码头接了小陶,结果小陶看见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一边骂乌影烦人,一边加快脚步逃一样跑出王府,看得云秋直挠头,“小陶这是……怎么了?”
李从舟摇摇头,他承认,乌影有时候确实挺烦的。
两人继续有说有笑地逛着,与此同时,宫中宣政殿内,各方人马却已经炸开了锅——
“陛下,此事荒唐!不可轻纵!”舒大学士上前一步,手持笏板拜下,“宁王朋党朝堂、甚至勾结江湖势力,如今没有证据就敢抓捕襄平侯,往后只怕——”
他这么说完后,御史台内已有几名御史跟着跪了下去,直言见过大理寺狱里的方锦弦:
“陛下,其状凄惨、面目全非,浑身青紫交加,一看就是被人动用过私刑,您若是轻轻放过,只怕难以服众!”
同知将军段岩听到这儿都忍不住了,哼笑一声站出来,“我倒瞧着某些人才是朋党朝堂呢,大有一呼百应、只手遮天的架势。”
几个御史指着他,要他拿出证据。
偏段岩哼哼两声一耸肩,“哎唷,本将是个粗人,不过随口议论一句,又没说大人您,您这怎么上赶着此地无银呢?”
御史被他噎住,涨红了脸连忙跪下告罪,说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是气急了才反驳。
宁王懒得和他们吵,这事儿说白了是家事,外人哪里知道其中的细则,舒党、文党这会儿站出来的人越多,反而越能证明他们朋擅朝党。
苏驰站在一旁,等舒大学士说完了,才站出来逐一反驳,“怎会没有证据?我看诸位大人是久居庙堂之高,忘了探查民间疾苦了。”
“我们这次回来,可带足了人证物证。再者说,我朝钦差至于地方,又如天子亲临,自然有先斩后奏之权,怎么?各位大人是怀疑我么?”
苏驰的辩才超群,几个御史都在他手上吃过亏,就连舒大学士都舔了舔嘴唇,憋半天,只说出一句:
“襄平侯,到底是皇室宗亲。”
“皇室宗亲就能豁免吗?”苏驰一听这话可来了劲儿,“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就因为他是皇室宗亲,非要等他拉大旗谋逆,几位才觉着有证据么?”
舒大学士说不过他,但却转而再拜,“陛下,无论如何,宁王一党的影响不容忽视,臣请您千万慎重。”
朝臣们众说纷纭,坐在金座上的皇帝也是愁眉不展、苦不堪言,太子在江南,无人帮忙分担,所以这些日子他头疼得厉害,实在不想断这样的官司。
这时候,宁王忽然出列,对着皇帝躬身一拜:
“陛下,眼看太阳就要落山,臣还要赶着回去陪老婆孩子吃饭,这就想请辞告退了——”
皇帝一愣,微微抬首看向堂下的宁王。
半晌后,他笑着挥挥手,“也罢,今日便到这里吧,诸位卿家的意思朕知道了,都先回家吃饭吧。”
舒大学士等人明显不甘心,还想再奏,可皇帝已经让三阳太监来扶他退朝。
倒是宁王根本不做停留,脚步快得连段岩都没追上,几乎称得上是一溜小跑到的锦廊。
出丽正门后就急不可耐上马,直奔王府方向。
留下未能得逞的舒大学士一群人,愤愤看着宁王离开的方向,只觉这位王爷心机甚重:
既能摆脱他们的围攻,还能做出一副看中家庭、无心朝政的姿态,降低皇帝的戒备心。
舒大学士摇摇头,深觉这位王爷难对付。
他转身问身边的文臣,“太子呢?江南情况如何,殿下还是不愿回来么?”
那文臣无奈地摇摇头,聚在一起的众人脸上表情都很难看。
相对于他们,段岩和苏驰两个对视一眼,都是摇摇头、唇角挂笑,而后只字不提政事,直说要去喝酒。
——舒党以己度人,以为宁王要助四皇子夺位所以隐忍蛰伏、装疯卖傻,却不知人家当真是唯妻子、儿子马首是瞻,回去晚了,还要被罚跪呢。
有王妃和李从舟一下午陪着,云秋也渐渐缓过劲来,宁王回来后,他就大大方方先行了礼。
然后,在宁王微微皱眉时,又俏皮地眨眨眼,像从前一样、唤了声阿爹。
给宁王这下弄得是心情七上八下,但也拿这小家伙没辙,只能看他无奈摇头。
王妃准备的菜式很丰盛,虽是派人去邀请了小陶和乌影,但管事来回话,说他们下午出去就还没回来。
“出去了?”
“嗯,说是到外面善济堂,晚饭可能就在……”管事老爷子笑着看了云秋一眼,“宴惊鸿用了。”
王妃瞬间就笑了,王爷也忍不住看云秋一眼。
云秋一下红了脸,经不住王爷王妃这样盯着看,便起身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酒,“那、我们先吃吧……”
王妃和王爷对视一眼,都忍俊不禁。
而云秋倒完了酒,就蹬蹬跑回自己座位上,拉过点心和李从舟藏住自己——
小和尚大笨蛋,怎、怎么什么都往外讲!
好羞耻,还有、有点丢脸。
宁王看孩子给吓成这样,忍不住起身给云秋添了一筷子鸡丝棋,“秋秋很棒,铺子很好。”
王妃也点点头,眼睛亮亮的,“听说你的布庄快开业了,到时候阿娘可要找你做衣裳。”
云秋攥住身前两人的手紧了紧,脸更红了,他小心探出个脑袋,眨巴眨巴眼观瞧了宁王夫妇一会儿:
宁王脸上神色如常,但嘴角却挂有鼓励的笑意;王妃满面温柔,看向他的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
“你们不嫌……”他开口,有点支支吾吾的,“经商是末业么?”
京城高门里可没几家做生意的,就算有,也不知主家本宗在经营,大多都是放给旁支和手下人去经营。
就像宁王府有外庄,但王妃只管着收支,并不参与庄上的经营,最后也只是看账,不管货物进出的。
高门望族多半还是要科举拼功名的,实在不成恩荫也是要跻身朝堂。
虽说真假世子案之前,云秋就没表现出是块读书的料,宁王和王妃对他的期待也就是平安承爵。
但……做个纨绔和经商,到底差距还是蛮大的。
他这话问出来,李从舟先瞪了他一眼,而宁王更是皱皱眉,摇头道:
“末什么业?秋秋你从哪儿听来这些。”
王妃瞪了丈夫一眼,“又不是审犯人,哪来这么多问题。秋秋没事,阿娘支持你,前两天我看聚宝街上又空出来一间铺子,要不要阿娘盘下来给你做聘礼?”
宁王点点头,十分认可,“就是,京城要是都是我家秋秋的铺子,那以后……”
他哼哼笑了两声,“一滴好酒都不卖给舒家。”
云秋:“……?”
王妃嫌宁王没出息,想这么半天竟然就想出个酒,她拧宁王耳朵一下,“应该是什么都不卖给他们家。”
宁王哎唷喊了声痛,连忙说是是是。
而云秋看着和记忆中一样在闹的阿爹阿娘,小心吸了吸鼻子,最终也笑了起来,然后举起他的杯盏:
“嗯,那秋秋一定努力!将来什么都不卖他们!”
虽然他杯盏里装的是蜂蜜雪梨爽,但碰杯的劲儿一点不差另外三个喝酒的人,点心和立在后面的青松几个对视一笑:这才是一家人的模样。
之后,宁王一家商量过后,又请了圆空大师看过历日,最近的六月廿二就是个好日子。
“到时候大师会亲自给亲家他们主持法事诵经,然后舟儿你再带着秋秋上来,怎么样?”
云秋想了想,法事不是要孝子在灵前守着么?
看他满面困惑,李从舟便凑过去与他咬耳朵,“师父念经最是严谨,少一句都不成,你能跪住两个时辰呢?”
云秋呀了一声,正好王妃和宁王笑,解释说,他们平白捡了这么好一个儿子,想去给亲家尽最后一份心。
云秋这才明白过来,是宁王夫妻心疼他,心疼他有身孕、心疼他不让他跪。
“我……”他开了开口,却看见宁王夫妻神色一致地盯着他,云秋想了想,忽然笑起来改口道:
“谢谢阿爹、阿娘!”
那夫妻俩这才满意了,分头去准备上山要用的东西,王妃布置马车、宁王调遣银甲卫,就像承和八年那时候一样。
不过这一回,云秋就不用早起、靠在车壁上小鸡啄米了,宁王和王妃先上山,他可以睡饱后再跟着李从舟去。
圆空大师看见宁王夫妻还是这般宠溺这孩子,摇摇头叹了一气,但想到身后坟冢里的孤苦妇人,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道了佛号开始斋拜。
云秋这些天就被李从舟盯着休息,看账本都不能超过晚上戌时,于是白天他也睡不久,很快就起来了。
两人背着琴、带上那块李书生的绢帕,并肩到祭龙山中走了走,还遇上带着一众弟子外出挑水的僧明义。
“明义师兄。”云秋乖乖喊他。
明义笑起来,远远冲他们挥了挥手。
直到众僧走远,李从舟才告诉云秋,“师兄明年要到净慈寺挂单,往后可能有许多年见不到了。”
挂单是僧人行脚他寺的一种说法,也算是云游的一解,出去的僧人有的就留在了当地,有的还会回本寺。
“怎么这么突然?”
李从舟又远远看了眼明义的背影,他这位师兄还是老样子,潇洒红尘、心无挂碍。
“也不是很突然,师兄其实早就想去了,只是担心师父一人在寺中无人照应,如今师父不是又从圆澄师叔那儿继了个小弟子?”
这事云秋听说了,新过来的小弟子十二岁,叫明信,是圆澄大师在西北游方时、从饥荒里救出的孤儿。
“再等一年明信对师父起居的事情都上手了,明义师兄也就能放心外出了。”李从舟说。
云秋想了想,忽然笑着上下打量李从舟一圈,最后故作沉痛地啧了一声:
“唉,怪我。”
李从舟挑眉,“……怪你什么?”
“怪我给大师最出色的小弟子拐走了,”云秋俏皮地冲他挤眼,“然后又还不了他一个更优秀的。”
李从舟摇摇头笑,真是拿他没办法。
今日他们上山,两人都戴着圆空大师送给他们那一套的珠串,云秋的百八子挂在衣襟外,李从舟的腕上挂着手串。
寺里僧人对他们都是恭恭敬敬,远远就靠边行礼,笑着口称佛号,有的不经世事的僧人,还叫他们世子和明济师兄。
寺中的时光很安静,门口的松柏、梧桐一如往昔,大雄宝殿上的佛陀依旧是法相庄严。
天王殿后的九曲桥和从前一样要穿过假山石洞,而在桥对岸的宁王府别院,门上还有去年王妃写的对联。
云秋光顾着看,没注意面前,结果恰好和一个抱着经书匆匆忙忙跑过来的小沙弥撞成一团。
其实李从舟护得快,也没真挨着云秋的边儿。
但背在他后背上的琴盒就被那莽撞的小和尚一下撞到,然后装在里面的月琴一下砸落到地上。
咣当一声,弄出很大的动静。
附近许多僧人都被惊动,就连暗中护卫的银甲暗卫都降落下来好几人。
那月琴是经年的老物件,哪里经得住这样重的一摔,掉在地上就散了架,胶合的音箱碎成好几片。
小沙弥被吓坏了,紧紧抱着手中经卷脸都煞白,他两股战战,看看琴又看看也变了脸的云秋、李从舟,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
他吓得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只知道咚咚磕头。
小沙弥怀中抱着的,是后山禅院里拿出来的古经卷,李从舟一眼就认出来了。
云秋看着地上摔坏的月琴,嘴唇微微抖了抖,也跟着跪坐下来,他呆了呆,似乎还没接受这个变故。
围观的众僧里有知情人,早早去通知了寺监。
可寺监过来看见月琴变成那样,上前也一时张不开嘴——从前明济有多看重这把琴,大家都有目共睹的。
李从舟忍了又忍,最后蹲下来,先给云秋揽到怀里,然后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让那小沙弥先起来。
小沙弥不敢,李从舟便唤了寺监,要他给人扶起来。寺监这才找到机会开口,借故训了那沙弥两句,说他冒失。
云秋趴在李从舟怀里,这会儿也缓过劲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可怜巴巴的小光头,最后瓮声瓮气道:
“……九曲桥,有水,走慢一点,别摔着。落水了,可不好……”
小沙弥看着他,半晌后白着小脸呜哇一声哭出来,抽抽搭搭地解释,说他是着急给师父送经书,没注意,都怪他。
七八岁的小孩懂得不多,但报国寺的僧人们给他们教得很好,他一边哭一边承诺:
“漂、漂亮哥哥,我、我攒钱,我努力化缘,我会给你买最好、最好的胶水,我帮你粘起来、帮你修修好……”
他一边哭一边说,说到最后一句,鼻孔里还冒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
这下,终于给云秋看得有些想笑。
他双手合十,在心里小心地向娘亲告罪,也替那小沙弥道歉,这一切都是意外,对方也不是有心。
只是琴摔碎成这样,今日安冢,会不会对娘亲不敬?
小沙弥说的用胶水粘听上去很没谱,是小孩子的直线思维,但倒不失为一应急之法。
于是云秋又打起精神,蹲下身准备给月琴的残骸捡起来,结果才抱起琴柱和琴头,云秋突然在音箱下看见了一个油纸包。
……这是什么?
他好奇地捡起来,发现这个油纸包不算厚,外面防水的一层蜡已经有些脱落,看得出来很有些年头。
仔细翻看月琴音箱那几块残片,发现这个油纸包竟然是藏在琴背和音箱中间。
音箱虽然碎了,可是原本的木板能看出来有个正好是油纸包大小的凹槽!
而李从舟之前找工匠修复月琴,只是重新上漆、安装了琴柱调弦,并没打开月琴进行修复,所以也就无人发现这暗格夹层的秘密。
云秋抱着油纸包跳起来,李从舟看着这个也皱紧了眉,前世今生两辈子,他可从不知道月娘的遗物里还有这个!
寺监在旁边,也看出来事情不对劲,他连忙驱散了旁边围观的众人,只留下那个闯祸的小沙弥在身边,然后两人远远退到月洞门处,将空间都留给那两位。
云秋的手颤了颤,和李从舟对视一眼后,小心翼翼拆掉上面缠绕的棉线后,打开了那个油纸包。
油纸包里,是一沓年份久远的信笺,信笺外皮上,写的全是:“杨营骑大人台企”和“方先生亲揽”。
李从舟骇然愣住,云秋的信也砰砰直跳,慌忙给那些信笺分了一半给李从舟。
即便字迹潦草,云秋也看懂了其中内容:
这是多年前方锦弦和杨参的部分来往书信,聊的,正是三个苗寨的“叛乱”以及京中那场三年的大疫。
“……”云秋的手颤了颤,猛然抬头看李从舟。
李从舟也难得浑身颤抖、看着他红了眼睛。
——方锦弦一直说他们没有证据。
这便是能够定他死罪的、最直接的证据:京城三年大疫,昭敬皇后和八皇子的死……
皇帝深爱昭敬皇后,这回知道真相,李从舟倒要看看,方锦弦这小人还如何死里求活?!
云秋给那些信笺都交给李从舟,他吸了吸鼻子,又要哭又要笑——他的爹娘,原来就是因为这些身故的。
李从舟给那些信笺收收好,怕云秋情绪过于激动伤身,俯身在他头顶吻了吻:
“这是爹娘在天上帮我们呢。”
云秋看看这九曲桥,点点头——他重生之后,在这里错给了小和尚桂花糕,如今,又是在这里——
被冒失的小沙弥撞到,这才发现了月琴里的秘密。
或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注定,像是月娘他辗转来了报国寺,像是他和李从舟倒错两辈子的人生。
像是如今,他们终于有了可以扳倒恶人的证据。
云秋吸吸鼻子,抬袖子一抹脸,吩咐点心好生给月娘的遗物收起来,到时候找巧匠修复。
然后,他拽住李从舟袖子,“走,我们去找阿爹,我想到一个法子,能让那方锦弦没法儿再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