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窗外下着不大不小的雨,云层很低地挂在远处的屋檐上,暖融融的室内飘着很淡的香薰气味,是广藿和麝香,沉稳而略带一点苦涩。
郑知夏躺在床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台灯亮着,微弱而温暖的光仿佛也带着温度,他坐起身,从枕头下摸出手机。
宋白露的消息在最前面:“我去Echo家和她一起研究万圣节的庭院装饰了,早餐在厨房里。”
她只字不提林霁,郑知夏便以为对方已经离开,结果趿拉着毛绒拖鞋下楼时客厅隐约传来了点交谈声,再往下走了两步,第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沙发边端着茶杯的周皓。
他们在客厅里开视频会议。
周皓抬手和他打招呼,站姿显得很拘谨,而林霁只是很匆促地抬了下眼,笑意在唇边一闪而逝,郑知夏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睡衣,竟然有些难得的尴尬。
——这是林泽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摇粒绒的白色外套,帽子上缝了两只小狗耳朵,他下楼时嫌头发太乱,顺手就带上了。
未免有些太幼稚。
他抬手想摘,念头刚出又作罢,略微一颔首当做打招呼,而后就绕过沙发,走进了厨房里,锅里盛着犹有热气的粥,金黄的甜蜜颜色,郑知夏看了眼,笑了。
宋白露不知道这种吃法——将鸡蛋打进粥里,再加很多的白砂糖,是他初中住校时和舍友学的,后来又教给了林霁,却总是被说加的糖足够致死量。
但他始终觉得没到这种程度。
尝一口后郑知夏竟然有些怀念,是他最喜欢的甜度,连温度都正正好,他站在厨房里很快地解决完,洗碗时身后光影一暗,是林霁站在门口,眼中神情近乎珍惜,仿佛看一眼便少一眼。
“才早上八点半,”他说,“昨晚睡得不好吗?”
郑知夏手里拿着抹布,指尖被沁得冰凉僵硬,他垂着眼,很平静地说:“睡够了就起来了,你呢?忙着开会?”
“对,”林霁连语气都没变过丝毫,“被电话叫醒的,和伯母一起吃了早餐。”
骗人。
郑知夏沉默着将白瓷的碗擦干净放进消毒柜中,才回头看向他,林霁的脸色比起昨晚已经好了许多,眼下青影消去大半,连唇色都红润了不少,他靠在门框上,很坦然地接受郑知夏的打量。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明天再离开。”
郑知夏的笑声轻到听不见,问他:“你不是日理万机,忙得根本没有私人时间么。”
他的语气那么轻松,好到林霁几乎有些不敢接话,只是和那双圆润含笑的眼对视着,怕是自以为是,怕惊动此刻的光景。
“事情提前处理完了,”他找了个绝对不会出错的理由,“但回国的航班只能买到明天晚上的,如果不方便的话,我让周皓订酒店。”
“不用,住家里就好。”
郑知夏朝外面走去,肩膀和他擦过一瞬 ,毛绒绒的耳朵在帽子上晃来晃去,看得人手痒,林霁低咳一声,说:“但伯母看起来——不是很欢迎我。”
早餐时他和周皓坐在宋白露对面,气氛倒也算热络,只是和他没有半分的关系,周皓被关心得太全面,从薪资待遇到家庭生活,宋白露问得事无巨细,笑眯眯好似慈悲的女神像,而林霁坐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吃饭,被冷落得开始产生自我怀疑。
——什么时候得罪的宋白露?
他想不明白,却也没办法问,直到如今得了空能和郑知夏聊天,才能试探地问一句,结果郑知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大概是因为她知道我从前喜欢你。”
林霁只觉得心跳一漏,眼睫很明显地颤了下。
“……什么?”
郑知夏站在柜子前摸出茶叶罐,倒茶的手稳稳当当,语气十分寻常地反问他:“这很奇怪吗?”
林霁站在他身边,难得有些手足无措,伸手给他递水壶,苍白的手看起来很冰凉,连指甲盖都没有多少血色,像无暇的美玉,又像冬至的霜雪。
他似乎做了一会的心理建设,才重新开口问:“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好几年前,”郑知夏没有看他,语气淡淡的,“刚过来没几个月的时候,后来接受了我是个同性恋这件事,就开始催我找个男朋友——我们的邻居就有个同性恋女儿,所以她接受得还蛮快的。”
他说得简略,林霁却下意识觉得绝对不止如此,但郑知夏已经端着茶盘走开,他跟在后面,看见了客厅里显得很忙碌的周皓。
“……”
“喝点茶吧,”郑知夏笑着道,“随便坐就好了,不用一直站着。”
周皓咳嗽一声,接过茶杯后跟他到了声谢,心里想的却是自己还能不能保住这份金饭碗,他边喝茶边偷觑自己老板的神色,没多久就放下心来。
——林霁和郑知夏都是很平静的模样,也不知道是认为他没听见,还是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不过以他对林霁的了解,大概率是后者。
周皓喝了两口茶,在满室寂静中站起身,说:“我出去抽根烟。”
“好,”郑知夏抬头对他笑了笑,很客气,“不要把烟灰弹到叶子上了。”
他连连应了,忙不迭地出门掏出烟盒跟打火机,对着雨幕很惆怅地吐了个烟圈,而林霁坐在郑知夏对面,手里捧着渐渐变得温热的茶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柔润的釉面。
“你要在这边待几天?”
“三天,”郑知夏发现自己今天总是很想笑,“回都回来了,总得好好陪妈妈几天。”
林霁赞同地点点头:“也对。”
他停顿几秒,接着问:“那等你回来后,我们再约那顿饭?”
“好,等回去再说。”
谈话再次中止,郑知夏不紧不慢地喝茶,顺便将存留的消息全部回复完,这才在存在感愈发强烈的注视中抬头,说:“其实我和Valina见了一面。”
“嗯?”
林霁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眉宇显得温柔而真诚:“我和她这些年是有些联系,但大多都只是生意上的往来……”
“她说你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
郑知夏将语气放得不疾不徐,林霁卡壳一瞬,哑然地勾了勾唇。
“真的只有生意上的往来,至于她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大概是因为我总是在凌晨四五点接到她的消息。”
他顿了顿,再次强调:“工作消息。”
郑知夏略显玩味地看着他,说:“有时候越是反复提起越显得心虚, 哥,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但我从不对你说谎,”林霁眸中神色深深,“知夏,这你是知道的。”
郑知夏沉默几秒,才说:“我确实知道。”
林霁很淡地笑着,问:“那为什么会不相信我喜欢你这件事呢?”
他问起来,郑知夏才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件事,平心而论从小到大他最信任的人就是林霁,大概连宋白露都不及林霁的可信度高,唯一的一次怀疑却又根深蒂固,直到现在都还仍旧心存怀疑。
“大概是因为比较重要。”
郑知夏觉得是这个原因,他语气轻轻,视线落在只剩一丝余温的茶水上。
“因为重要,所以需要确认很多次。”
“这样么,”林霁不置可否地顺着他的话应下,“也有道理,但我觉得还有别的原因。”
“比如?”
郑知夏确实想不出来别的什么原因,林霁却很忧伤地看着他,说:“因为喜欢我这件事让你获得了太多的伤害。”
十三岁的郑知夏看着他和女孩接吻,沉默而一无所知地在他身边站了很多年,而二十二岁的郑知夏坐在昏暗的宴会厅里,看着他和另一个女人交换结婚戒指,而他还试图和郑知夏重修旧好。
深爱过的人怎么可能还继续当朋友?他轻视郑知夏的喜欢和爱,便也理所应当地失去此生最珍贵的宝物,若非上天垂怜,他连坐在此处都不配。
郑知夏在听见那句话后突然心口一酸,眼眶很快地湿润起来,他沉默着,喉结滚动几番,咽下了舌根微弱的苦意。
“原来是这样。”
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对林霁弯眼微笑,那么勉强,看得林霁呼吸一窒。
“对不起,”他只能说着徒劳而苍白的话,“过去的那么多年,每一次让你痛苦的事情,都对不起。”
郑知夏深深凝视着他,突然站起来转过身,只留给林霁一道僵硬到有些逞强的背影。
他还是不知道应不应该全然相信林霁的每一句话——只要关于喜欢,关于爱,他就会心痛难耐。
可旧疮疤总是要愈合的,郑知夏的思绪再次飘回好几年前的那场车祸,他躺在冰天雪地中,意识恍惚得几乎要坠进永不结束的纯白梦境中,连耳边宋白露的哭喊都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
忽然间哭声一滞,有冰凉的触感落在他的脸侧,是宋白露在竭尽全力地听他微不可察的话语,郑知夏大睁着眼,很艰难地呼吸着。
“……哥。”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宋白露却在几秒后听清了。
“……林霁……哥……”
他反反复复地念着,嘴唇微弱地翕动,宋白露掩着唇,失声痛哭。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死生之际仍念念不忘的,必然是此生最求而不得之痛。
记忆一点点地往后飘去,病房的阳光渐渐充盈起来,某天门被贸然推开,外面探进一张可爱而鲜活的面容。
“你好,我是医院新来的义工Cris,你们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林泽。”
床上的人影动了动,在听见他的名字时枯槁的眼神波动一瞬,竟露出很淡的笑容。
“你好。”
思绪戛然而止,郑知夏抬手拭过眼角,转身凝视着林霁同样泛红的眼。
他的确短暂地放下过,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而痛苦已经远去,如今相信林霁的代价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是再一次的神伤心碎,郑知夏想,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弯着眼,唇角往上扬起。
“没关系。”他语气轻轻,“我原谅你了。”
但也只是原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