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情况有变,水寒立即说:“他失忆了,正因如此,我们才长途跋涉前来拜访,希望知道些过去的事,顺便把他亡母的这柄剑送回来。”
“失忆?”加西亚夫人检查过仪式剑,确认是真品,又深深看了月白一眼,“他怎么会失忆?你又是谁?你们为什么会偷盗智者的财物?”
加西亚夫人的那张脸靠近了看,更像莉莉了。
月白反复想起母亲拿着铁锥戳自己眼球的画面,打心底里感觉到害怕,于是低着头,吃完布丁吃奶酥,听水寒熟门熟路地编谎圆谎。
直到加西亚夫人提出,想看看他的眼睛。
莫非她知道些什么?
月白心里直犯嘀咕,但还是同意了加西亚夫人这一无礼的要求。
查验过后,加西亚夫人彻底打消了疑虑,让两人到自家宅子详谈,月白却摇头拒绝了。
“他很迷茫。”水寒说,“对陌生环境比较紧张。”
加西亚夫人表示理解:“这样吧,我到你们落脚的旅馆,有些话实在不方便在公众场合说。”
换了地点以后,加西亚夫人讲述了一些令月白觉得超级离谱的事。
之前一直以为,哈恩搁在盒子里的家徽是从“流放者莱恩”一代代传下来的,其实不然,正如加西亚夫人所说的那样,那是她太爷爷的东西,也就是科罗旺本家这边,百年前的款式。
之所以会落到哈恩的手上,皆因物主曾远赴乐园城,不仅与莉莉碰面,还将这枚家徽,连同灭世书留在了那里。目的是希望终有一天,加西亚家能凭借灭世书的力量光复达尔达诺,跻身世界顶流。
月白皱紧眉头:“其实,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跑到异国他乡去寻找已经分家好几百年的远亲?你太爷爷不也有子嗣吗?”
“都试过了,不行。”加西亚夫人递给月白一叠泛黄的信,“太爷爷有七个子女,包括我爷爷在内,都未能入灭世书的眼。交给莉莉以后,莉莉也分别在其他子女身上做过实验,均以失败告终,直到她生下了你。这些是当年的信件,你可以翻看。”
月白无精打采,拆开信件一封一封看过去,里面字字句句,写的全是莉莉对自家孩子的逼害。
水寒将月白搂紧一些:“对了,他由人类变成猫族,你不觉得奇怪吗?”
加西亚夫人:“不啊,他30年前来科罗旺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
月白:“什么?我30年前来过?来干什么?”
“好像是来问灭世书的事,不过那时我年纪小,具体细节不太清楚。”加西亚夫人握住月白的手,亲切地拍了拍,“既然找到家,这次就别走了吧,我回去命人打扫干净,明早过来接你们,那个搜捕令也会撤销的,不用担心。”
“……”月白退缩着抽回手,显然是拿不定主意——不仅拿不定自己的主意,也拿不定哈恩的主意。
毕竟那一年,哈恩最终选择了大猫山,而不是科罗旺。情愿相信如同陌生人般的猫长老,都不相信与他血脉相连的母族。
这一定事出有因。
月白深吸一口气,手指绕来绕去,又问:“要光复达尔达诺,仅凭一本灭世书就能做到?”
“当然不只靠灭世书。”加西亚夫人优雅地将长发挽到耳后,“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的丈夫,是艾利曼莎堡的参谋长,同母异父的两个胞弟改头换面,分别在库姆和吉特任事,格雷斯国王伊让想要天下大一统,而加西亚家,就是他安插在各国的暗桩。”
月白:“这,这跟达尔达诺有什么关系?”
加西亚夫人:“新世界建成后,科罗旺、安比、吉特三个地区会划归加西亚家管辖,不仅可以沿用达尔达诺的名号,还能恢复从前的领主制,这是伊让对加西亚家的承诺。”
月白:“可是让安比人知道灭世书在加西亚家,他们会怎么想?被冤枉的吉特人又会怎么想?他们不可能归顺的。”
加西亚夫人:“这可由不得他们。等吉特亡国以后,无主之地会频频受到袭击,苦痛将教会当代安比人和吉特人,比起前人的恩怨,如何活下去更为重要,而唯一愿意接纳他们的,唯有新达尔达诺。”
月白:“……”
兴许是养尊处优的关系,加西亚夫人眼中的战争极度不真实,体会不到子祈的切肤之痛,也无法共情被民众纷争搞得焦头烂额的巴尔。
在她浪漫的描述里,鲜红的血化作葡萄酒与玫瑰花,惨白的脸成了长餐桌和水晶吊灯,各国元首在富丽堂皇的大殿中齐聚碰杯、打情骂俏,世人却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让月白明白到,原来同样的事在不同身份、不同际遇的人眼中,可以差天共地。
“所以你们什么都部署好了,灭世书不过是个保障。”月白说,“用来防止伊让翻脸不认人。”
“记住,不是’你们’,是’我们’。”加西亚夫人语气温和地纠正说,“其实只要想想,我们刀头舐血,为的是后代能过上优越生活,就会明白一切都是值得的。”
值得?
一点也不值。
正是这种滑稽的理由,正因为本家教唆莉莉,才害死了她几乎所有的孩子,赔进去整座乐园镇。
月白从未这样憎恨过一群陌生人,但也知道继续质问下去毫无意义,甚至还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他闭上眼,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口不对心说:“对不起,我没有站在家族的立场去看待问题。”
加西亚夫人满意了:“你失去记忆,看问题难免偏颇,没关系的,往后有什么想不通就来找我。”
“好。”月白感到寒冷,便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服,“既然本家暂时用不着灭世书,我可以晚些再回来住吗?我想和朋友游玩几天。”
加西亚夫人:“我帮忙你安排路线?”
月白:“不用了,在附近随便逛逛而已。”
送走加西亚夫人以后,月白一直不说话,侧着脑袋趴在窗棱上,远眺夜间的海平面。
不算明媚的月亮、暗淡的星光、渐渐低下去的海浪声和沉闷的空气,还有远处跨年派对传来的欢笑声。
这样美妙的氛围,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水寒挨着月白坐下,拍拍他的肩:“别想了,睡吧,明天带你去玩。”
“她的丈夫,艾利曼莎堡参谋长,就是20年前在泽挞开枪的灰熊。”月白难过得声调都变了,“先是我从你手上骗走魁札尔铃,害你百辞莫辩,然后我家族的人潜伏在学者的队伍里,趁机制造混乱,导致局面不可挽回。我真不是个东西。”
“你当然不是东西,你是我的爱人啊。”水寒笑着胡噜胡噜月白的耳朵。
月白转头:“你怎么可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水寒:“那你说该怎么办,打个你死我活,还是老死不相往来?”
月白:“这主意烂透了。”
“我也这么觉得。”水寒装模作样,在空气中捋了把不存在的胡子,“何况我又打不过你,身为一只猫,学会审时度势和拥有自知之明,是重要的生存之道。”
月白被他模仿猫长老的样子逗笑了,单手比划着假装跟水寒较量,你来我往嬉闹一阵,忽然又说:“哈恩故意变成猫的样子,会不会想将盗窃灭世书的责任,由加西亚家转移到到猫族头上?”
“鸯鸯和猫长老都是人精,没那么容易上当受骗的。”水寒趁其不备,将月白拽进怀里,再双双倒在床上,轻撩月白的刘海说,“我倒觉得,哈恩之所以千方百计’成为’猫族,是憎恶由家族赋予的身份,渴望割裂掉那些痛苦,和非他所愿的事,重头来过。”
月白:“难怪鸯鸯总劝我不要追查下去。”
水寒:“后悔了吗?”
月白:“有一点。”
水寒:“要么别去格雷斯了,回大猫山吧,留在家里静养一段时间?”
月白:“……”
也许是加西亚夫人反复提起莉莉的缘故,当天夜里,月白就梦到了莉莉,或者更确切说,想起了莉莉之死。
房间还是那样昏暗,窗户也仍旧污浊不清,莉莉给了哈恩一耳光,掐着他的肩用力摇晃:“为什么!灭世书明明已经植进去了,为什么你一点异能都没有!”
5岁的哈恩大声哭泣,用幼小的手指扳扯着莉莉的手:“母亲,疼。”
“疼?除了撒娇你还会什么!”莉莉歇斯底里,将哈恩推到地上,“你最后一个哥哥在战场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小时候整天抱着你,还背着我给你塞糖吃,你怎么那么绝情,那么不长进!”
“疼!母亲别打了,疼!”
哈恩显然还未到听得懂的岁数,只缩在角落里抱成一团,重复着几个有限的短句,期望能平息母亲的怒气。
这时,卡特林冲进来,挡在哈恩身前,责备莉莉说:“你是不是要连最后一个孩子都害死才安心!”
“不是我害死孩子们的!”莉莉扯着沙哑的嗓子说,“是他,是他见死不救,是他不将加西亚家的大业放在心里!”
直到被卡特林和佣人们架出去,莉莉仍在走廊上破口大骂:“都怪他,怪他!”
哈恩抱着膝盖,眼泪不停往下掉,小小的一只孤零零地,从日落哭到满城灯火熄灭。
卡特林没空安抚他。
也没有想到三更时分,莉莉会再次跑进哈恩的房间,这回还带了一把铁锥。
哈恩被惊醒了,看到他母亲披头散发,手持尺余长的铁锥对准他的左眼,笑容中透露着疯狂:“乖孩子,别动,听母亲的话,忍一下下就好。”
哈恩死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剧痛袭来的刹那,逆七芒星阵在哈恩眉心展开,以太光束倏的一闪,击穿了莉莉的前额,同时也修复了哈恩眼睛上的创伤。
莉莉怒目圆瞪,直直摔在地板上,发出“咣”的一声巨响。
卡特林闻声赶来,看到妻子一动不动倒在血泊中,前额破了个洞,而他们仅剩的儿子双手握着带血的铁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