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玄幻奇幻>寻找哈恩>第132章 融合(下)

  大猫山的家,不该出现在哈恩的潜意识里,因为那是成为月白以后,大猫山遇洪灾重修时才建起来的。

  哈恩没见过那栋房子,那个小院,也没见过多多。

  所以这条路不对劲,继续走下去,兴许又会绕回白色小厅,中了幕后者的奸计。

  月白这么想着,急急停下盲目追寻的脚步,转身往回跑。

  同时,乱七八糟的想法不停从脑子里冒出来。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自己理解错了?

  潜意识。

  记得书上说,潜意识这玩意善于伪装,不能用常识去破译,如果真是这样,就意味着所见非所得,路不是路、人不是人、哈恩的房间当然也不是他的房间。

  那么千纸鹤……

  千纸鹤身上是有字的。

  “祈得偿所愿,一切皆安”,是水寒还在泽挞时经常说的一句话,哈恩每每思念水寒,就会将它一遍一遍写下来,折成千纸鹤,藏在窗帘后面,防止卡特林发现。

  所以千纸鹤,理应象征着“爱”。

  而在获得千纸鹤后,无脸人就不袭击自己了,意味着这份单恋式的爱意,在哈恩的潜意识中具有无可撼动的强大力量。

  那么回过头来反推,无脸人又象征着什么?

  有什么是在产生了“爱”以后,就无法伤害哈恩的……

  月白觉得已非常接近关键了,可是答案总是擦着思维边缘,差那么一点点憋不出来。

  他又回到了花园。

  这一次,没有从菱形的门进入,而是绕行稍远的另一个房间,回到无脸人游走的区域。

  无脸人脑袋上的帽檐更长了,阴影遮住大半张脸,不想让月白看到他们的真面目。这让月白存了个心眼,格外留意这些家伙的动向。

  也就是这时,月白才注意到,无脸人的身高体型完全一致,且并非随意游荡,反而严格按照固定的路线巡逻。

  “水寒,你过去绕一圈,速度快些,别让他们抓住。”

  话音落,烟如离弦箭一般飙了出去,在无面人头顶打转,产生小股气旋。

  有好几只的兜帽被吹翻,露出正脸,月白伸长脖子端视,一张一张的,居然全是自己的脸。

  冷意与恐惧如虫蚁,密密麻麻爬过脊背,月白被吓得脸色发青,浑身汗毛倒竖。

  他两眼圆瞪,双手捂住自己的嘴,虽有千纸鹤庇护,还是觉得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冷静一下,便躲到走廊的某个凹陷处轻喘。

  不多时,教堂的铜钟敲响,无脸人齐刷刷走向同一个方向,离开以后,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漂浮起来,融合成一只高大丑陋的怪物,厉声吼叫着,挥舞手臂甩开缠绕它的巨型昆虫。

  可怕的是,这只拼凑出来的怪物身上,也镶嵌着千百张与月白同样的脸。

  怪物似乎很痛,不停来回走动,尸块接驳的位置滴滴答答淌血,月白紧张地咬着嘴唇、屏住呼吸,蹬腿往里缩,确保没有露出任何部位,避免被怪物察觉,可是心跳声“扑通扑通”,响彻了整个空间。

  怪物察觉了,摇摇晃晃走向这边,停在柱子外。

  一秒,两秒,月白再没听到动静,但总觉得高处有什么东西,于是抬头,撞入眼睑的是个不能称之为脑袋的部位,正转动着裸露在外、布满血丝的眼球,歪头打量他。

  月白心中一紧,连大叫的力气都失去了,跟那怪物大眼瞪小眼,腕上的白烟察觉到他的恐慌,迅速膨胀成半透明的盾状物挡在身前,千纸鹤则毅然朝那怪物扑过去,炸开刺眼强光。

  怪物身上的腐肉被燃烧殆尽,现出一个穿着洛可可服装的身影,人类模样的黑棕色瞳孔中,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丑陋一面被发现后,半是不知所措,半是想要杀人灭口的扭曲表情。

  “哈恩?”月白自言自语。

  是的,被尸块包裹着的,正是十四岁那年的哈恩。

  不过哈恩始终没有对月白动手,双方僵持一阵后,他选择转身逃跑。

  月白怔愣片刻,赶紧爬起来追赶。

  哈恩跑得很快,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撞入正在举办假面舞会的宴会厅。

  月白紧随其后,踏入圆厅的刹那,舞曲刚好转换,乔装打扮的人们给了舞伴一个半蹲礼,而后手牵手,前后左右变着花样地移动旋转,哪还找得到哈恩那幼小的身影?

  头冠、耳环、项链、戒指……各种配饰无时不刻晃动着,折射了烛火,影调光怪陆离,让人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眩晕感。

  月白搓了搓眼睛。

  宴会厅的景象与白色房间重叠又离散,眼看着快要被驱逐出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潜意识空间,一个高挑身影在眼前掠过,让他瞬间没了睡意。

  那人黑色短发,戴龙形面具,未被遮挡的薄唇轻笑着,举止优雅得像个家教良好的中年绅士。

  因为舞步的关系,那人靠近的时间绝对不超过两秒,不足以让人看清,可月白总觉得他就是水寒。

  或者说,是哈恩在心中捏造出来的水寒。

  月白大步走向那人。

  麻烦的是,其他人舞者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又是推又是别,始终将他拦在舞池之外。

  他观察片刻,在再次转换舞曲的间隙弓身挤了进去,笨拙地一边踩着别人的脚,一边道歉,一边跟随大流,通过换舞伴的方式逐点接近目标。

  终于,那人牵住了他的手,面具下的笑意当场浅了。

  钢琴师似有感应一般,生硬地换了个节奏更加急促的舞曲,月白稀里糊涂被拉着转了几圈,发现对方试图撒手退避,便冲前两步抓住那人,一手摘下了对方的面具。

  果然是水寒的脸。

  舞会被打断,与会者惊慌失措,纷纷指责这不懂规矩的闯入者。

  “水寒”逃不开,干脆弯着眼睛笑了,抬手抚摸月白的侧脸,跟每次要吻他之前的表情一模一样。

  在月白印象的加持下,这家伙已非常接近本人,可是月白没有中计,火速侧身远离的同时,踢出一记膝击,藏在“水寒”手心的祭祀匕首咣当掉在地上,被月白抢先捡起,双手握持用力横挥,从“水寒”的胸前划过。

  月白是这样判断的。

  如果莉莉之死不是哈恩最深的恐惧,那么剩下的,唯有水寒刺向哈恩的那一刀。

  现在自己先行夺刀,应该算是破了这个局,通往意识世界的出口很快就会出现。

  可惜他只猜对了一半。

  “水寒”的确没有流血,而是如蜡烛般融化滴落,随之而来的,是所有人形物,乃至整座宴会厅大规模的塌陷。

  那之后,出口依旧没有显现,场景反而跳转到泽挞地下密道附近,某间小破屋的拐角,让月白想起蜃境中,水寒与他迎面撞上的那一幕。

  那一幕在现实中并没有发生,但原来有迹可循,哈恩也并非只听了魔术师的只言片语,就放弃去找水寒。

  相反,他千辛万苦甩开魔术师,利用海妖的变化术易容乔装,还杀了个富商,劫了富商的钱,顶替身份加入朝拜队伍,并在祭祀仪式进行期间偷偷潜入泽挞核心区域,被年少的水寒逮了个正着。

  少年水寒:“这里不准外人进入,你速速离开!”

  时隔70年,再次听到熟悉的嗓音,哈恩欣喜若狂,不仅不听劝导,还颤抖着伸出手,要去触碰水寒的脸。

  面对这无礼的陌生人,少年水寒往后退开几步,稚嫩嗓音中透着浓浓的嫌弃:“再警告你一次,立即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你听我说。”哈恩抓住水寒的肩,“再过十几年,泽挞会灭亡,你也会被杀死,所以别犹豫了,我替你解开禁咒,你现在就跟我走。”

  那时的泽挞的物资还算充足,水寒年龄也小,突然冒出来个神经病,开口闭口全是恶毒诅咒,任谁都听了都无法接受。他当即拔出腰间的祭祀匕首指着哈恩,生气地问:“谁派你来的,想对我族人干什么!”

  哈恩见状,蹲在地上,掏出那只装有魁札尔铃的盒子:“我是从过去……不对,我是未来的人,你等等,我给你看证据。”

  水寒见他摆弄盒子的机关,说话又颠三倒四,怀疑是暗器,干脆先发制人,一刀捅穿了哈恩的手背,钉在地上。

  哈恩怔忡片刻,直到水寒抽走匕首,才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汹涌而至。

  他抬头茫然看着水寒。

  水寒口中说着“我真的会杀了你”,与摩天轮上持刀捅他的虚影重合。

  尘封记忆开启,哈恩这才想起,自己究竟是怎样从摩天轮上摔下来,后背靠近心脏位置,那块狰狞的疤,又是怎样得来的。

  长达70年的精神寄托在这一刻崩塌。

  负伤离开泽挞的记忆已十分模糊,在脑海中,只剩下一张张湿漉漉,仿若掺水过多的水彩画般朦胧的定格画面。

  枝头的桃花开了。

  雀鸟三五成群,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陌生人聊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八卦。

  孩子们嘻嘻哈哈追逐打闹。

  未曾到过的城市。

  熙熙攘攘的街道。

  小贩吆喝叫卖,面条劲道、夏至饼热辣、杯子布丁软糯、烤肉滋滋冒油、薄荷酒香醇、芒果雪糕清甜……

  曾想象过千百万次,灯火璀璨、热气蒸腾,肩并肩、手牵手、足印成双、一生一世白头偕老,通通化作泡影。

  这世界的一切再也与他无关。

  后来,归元戒抹去了后背和手掌上的疤,他顶着月白这个的名字,已走出很远很远,但原来当年站在峻拔摩天轮上瑟瑟发抖的自己,一直不曾下来。

  这样想着,眼前景象忽的一转,横贯在生命中的巨大摩天轮再现,哈恩果然站在高处。

  这一回,他没有逃跑,低头俯瞰月白,半只脚踩在平台外,小身板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好像随时会失去平衡摔下来。

  月白吓得心脏差点停摆,跑上去大喊道:“哈恩,你别动!”

  哈恩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但月白听见了声音从自己脑子里响起,淡淡的,无悲无喜。

  -好羡慕啊。

  -为什么你不爱吃鱼可以拒绝,不想早起可以赖床,还有这么多人捧在手心里喜欢着,连水寒也……

  -而我,无论乖巧听话还是叛逆屠戮,最终什么也得不到。

  -没有人在乎我痛不痛,难不难过,只反复强调我做错了很多很多,说我不遵守规矩,说我有病,是怪物,总是为世界带来麻烦。

  -我想死。

  -试过很多种办法,可还是被迫活着。

  -这世界需要阿波菲斯之子,我是,你也是。

  -所以有你就够了。

  -能帮个忙吗?杀掉我,现在。

  “不能。”月白想都不想就说。

  他记起了猫长老关于“尝试接纳自己”的建议,鼓起勇气深呼吸,手脚并用地爬上摩天轮。

  恳求声低了,取而代之的,是哈恩反复强调“别靠近我”。

  月白才不管,爬到最高平台后张开双手,不容抗拒地一把搂住哈恩,体温偏高的胸膛贴紧着冰冷的身躯,过去与当下在此刻,因月白的举动而自发融合。

  那些曾被刻意打乱、毁坏,碎成尘埃的记忆细片极速收拢,于潜意识空间中划出数以万计流星般的壮丽轨迹。

  往事按着原有的顺序浮现。

  所有前因后果,每一个事件每一处细节,每一点微小的心理变化,与那时那地作出该种选择的内在外在理由;

  或无助或挣扎,或逃避或冲动或失控的心情;

  晴雨雷雪、朝暮晨昏,将生命中的每个日日夜夜重新经历一遍,旁落时间线和被选中的时间线相互缠绕生长,褪去闲言碎语和社会道德标准后,构筑出哈恩自己眼中最真实的人生。

  这种沦肌浃髓的感知极具冲击力。

  月白将哈恩抱紧了一些,忍不住开始落泪。

  -你哭什么?

  哈恩仍是淡淡地问。

  月白摇摇头,情绪崩溃到无法说出哪怕一个字。

  自从知道身世以来,他自始至终无法接纳哈恩,因为就连自己都深信,哈恩是个自私自利、脾气古怪、浑身缺点、十恶不赦的混蛋。

  月白害怕成为那样的人,所以不停否认,在自己和哈恩之间划出明显分界线,却从未想过静下心来,倾听这个从前的自己在难过什么、愤怒什么、惧怕什么、担忧什么、渴求什么。

  他早该拉哈恩一把的,让自己彻底从旋涡中解脱出来。

  这么想着的同时,反而是哈恩缓缓抬手,生疏地回抱住月白。

  月白笑了,擦掉糊在脸上的眼泪鼻涕,亲吻哈恩额头,小声说:“哎,你怎么这么乖。”

  是啊,正因为太乖,才任由母亲在他身上种下阿波菲斯之书,不敢反抗。

  身为家中最小的孩子,被五个哥哥姐姐宠着管着,不吵不闹,总是抱着大大的绘本,安安静静,一坐就是整个下午。害怕鱼腥味,但还是在母亲热切的注视下,一次又一次吞咽讨厌的食物,笑着跟母亲说“喜欢”。

  哈恩以为这样就能留住自己想要的一切,直到哥哥姐姐们陆续离他而去。

  直到莉莉手持冰锥,戳得他左眼血肉模糊。

  直到阿波菲斯之书失控。

  乐园镇的所有人,包括卡特林,都不曾理会他的求救信号,甚至在莉莉死后,仍以闲言碎语持续加剧他的不安,致使他封住记忆、性情大变,将希望寄托在遥不可及的水寒身上,却从未想过,自己也可以爱自己。

  月白摸摸哈恩小小的脑袋:“对不起啊,到现在才来找你。走吧,我带你下去,这一次,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话音落,月白怀里倏地一空,哈恩的身影淡去,只余一本古老典籍“啪嗒”跌落在原地。

  日出破晓,浓烈色彩一下子挤满了昏黑的空间。

  花的红,天幕的黑,灯的黄,大海的蓝……一坨坨颜色变成团状物质,重叠、发酵、膨大、蛄蛹、破裂,周而复始。

  摩天轮缓缓旋转着,晴空下起了雨,哗啦啦啦,连接天与地。

  死去的小动物活过来了,枯竭丑陋的植物恢复成正常的样子。

  巨大昆虫不见了。

  月白摸摸自己的胸膛,沉甸甸的,可是预想中通往意识世界的门还是没有出现,倒是有棵大树拔地而起,青铜枝干青铜叶子,被雨水洗刷得一尘不染,在阳光润泽下折射着耀目的光。

  树下站了个人,太远了看不真切。

  月白捡起典籍,匆匆爬下摩天轮跑过去,又在靠近后停下脚步。

  那人不是水寒,而是人形的科乌,见月白来了,轻轻举了举帽檐,算是打过招呼。

  “欢迎来到神之国度。”对方如是说。

  声音还是少年人的声音,但语法通畅,没有口吃,也没有胡乱挥舞的手臂和不协调动作——看来,这才是哈恩记忆中,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魔术师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