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镇,还是那个小码头。
路边不知名的野花开了,红黄青紫,弱小又顽强。
一年前约莫就是这个时节,懵然无知的自己将水寒从泽挞偷了出来,领回大猫山养着,冥冥中导致了后面一系列事件的发生。
看着水寒不再有大圆耳朵和粗尾巴的人类模样,月白不敢言后悔,也知道自己没资格责怪水寒。因为无论作为月白还是哈恩,正是他亲手为水寒规划了这样一条不归路,并千方百计拽着水寒走上。
“月白,鸯鸯真不是我杀的。”水寒说。
被锁在家里的这段日子,水寒挖空心思去想,要怎么解释,怎么撒谎推卸编造转移,才能将自己从大猫山的劫难中摘出来。
他疯魔了两天,继而开始担惊受怕,因为月白一直都没有回家。
不回家,意味着不给他任何机会,意味着所有人都可以添油加醋定他的罪,将他推入深渊。
直到月白平静无比打开门,收拾行装,带上只比木雕多了喘气功能的仓鼠,回头朝他说:“走吧。”
那一刻,水寒觉得自己已被判处死刑,而且是不接受上诉的那种。
他只好反复陈述唯一的事实,希望以此作为切入点,哪怕月白质问他,情绪激动打他骂他,都好过像现在这样不温不火,拖到感情彻底冷却。
可月白还是不说话,在路边随便买了点吃的塞给仓鼠,便领着水寒,登上价格翻了十几倍的黑车。
世界大混战,蒸汽机车和常规客运班线全部停摆,也只有这种臭烘烘的黑车像不死蟑螂般穿梭在炮火和硝烟之间,勉强维持着必要的战备物质供应和人员输送。
车子摇摇晃晃,对面某个穿战术背心的中年男人主动搭讪说:“喂小哥,你们也去哥罗瓜?”
哥罗瓜,与班凃、纳格、曼塔伊拉等,均为新冒出来的国家。
枒桫拿下除艾利曼莎堡以外的南方大片领土,利用思维干扰的方式,控制了世上近50%的人,但仍有不受秘药控制的游离分子。
他们一些选择投奔枒桫,一些则趁着大国崩塌,纷纷建立起自己的小地盘。
虽然出门前做足了功课,月白还是搞不清楚,这些小国的具体地理位置、领土边界、领袖是何人,以及属于哪个物种。
不过身处瞬息万变的时代,刻意去记那些拗口的名字除了浪费时间,显摆记忆力外,毫无用处。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又会像曾经的格雷斯、吉特、库姆一样,消失在战火之中。
月白其实要去龙脊山。
猫族的情报网显示,拿下格雷斯后,枒桫就离开了凯城,将统治中心迁回龙族传统聚居地——曜谷。
月白决心去打败枒桫,但不方便对外宣扬,于是答道:“对,也去哥罗瓜。”
“你们是哪里人?”背心男热情地递来一块素面包。
面包泛着股劣质的油味,又干又硬,不知存放了多长时间,一角还长了些许霉点,却是这个年代不可多得的美食。
月白接过来咬了一口,将余下的仔细用油纸包好,放进随行背包,撒谎说:“我是安比的,他是科罗旺人。”
车里另一位年纪更大的男人笑道:“那你一定很爱他。”
“是啊,百年世仇,很多人都放不下。”
“照我说啊,这世界都快完蛋了,还管什么仇怨什么老祖宗,都他妈给老子见鬼去吧!”
“确实,老祖宗死了这么多年,不见鬼,还能坐着车里听你发牢骚吗?”
“哈哈哈哈——”
气氛顿时热络起来,众人嘻笑着揶揄这对年轻的小情侣,月白报以微笑,顺便打探打探世界各地的新闻。
说来奇怪,在和平年代,人们拥有很多东西,因而处处提防,轻易不跟陌生人交心,生怕吃亏被骗,而到了一无所有的现在,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去,大家反而不再寡言。
三五天后,等这些人到达前线,经过一番讨价论价,就会被不同的雇主买下,沦为他人所有物,接受指派,去承担各种各样危险的任务。
所以下一次见面,或许会变成相互之间的敌人,又或者已是一具尸体。
但在这一刻,车上人是自由的,所以尽情释放,诉说自己的过往、犯下的错误,谈梦想,说爱而不得和曾经辜负……
好像只要有人偶尔想起,想起多年前那个晚春,在潮闷邋遢的车厢里,破烂油腻腻的布帘后,一群模糊的身影围在一起,讲着天南地北奇闻怪见,才足以证明他们来过这个世界。
凌晨三点,车停下了。
车队老板通知大伙,由于纳格与曼塔伊拉出现突发事件,交界处的公用道路暂时封闭,一行人只得呆在在森林原地等待。
水寒找了个偏僻角落展开露营魔方,打来热水让月白擦脸,却发现月白悄悄跑到隔壁挂了门牌的鸯鸯的房间。
那张世界地图来不及收起,原样铺在桌上,上面还有数月前,他们三人讨论路线时写写画画的痕迹。
现如今却死了一个。
月白似乎还不能接受事实,坐在自己曾坐过的那张板凳上,低垂着脑袋,无言发呆。
水寒放下水盆走过去,蹲在月白跟前,视线略低于他,卑微道:“不要再折磨自己,我们就差最后一步了,忍一忍,只要拿到意志剑,无论是猫长老还是鸯鸯,都能回来。”
月白语调还是平平的:“你知道我优柔寡断,所以用这种方式来逼我。”
是个陈述句。
水寒没有否认,狡辩道:“你说我逼你,猫长老和鸯鸯何尝不是在逼你,他们赞成你进入潜意识,好让枒桫有机会偷袭。他们本来可以不死的,特别是猫长老,明知枒桫手上有世界盾,还用炸弹自杀,他们就是打着挟恩图报的主意,不惜陪上整个大猫山,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舍不得对猫族下手,甚至反过来,会因愧疚而留下,去守护他们。”
“你恨猫族?”
“不恨,如果不是他们整天使阴谋诡计,强行分开我和你,我也不至于对大猫山下手。”
“……我明白了。”月白出奇地没有为猫族辩护,只说,“那就去找意志剑吧,如果能让一切都好起来。”
水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喜过望,握着月白的手,正想说几句体面话,将出卖猫族的事彻底翻篇,又听月白说,“不过我不会采用枒桫的方法”。
“你打算怎么做?”
“先打败枒桫,将人们从可怕的管控中释放出来。”
“然后呢?”
“然后,去了解每一个人的过去和行事动机,说服他们信任我,直到意志剑出现。”
水寒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摇头说:“且不谈人心复杂,全世界有那么多人,挨个挨个去说服,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像吉特和格雷斯那种世代恩怨,怎么可能化解。”
“我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直到科乌跟我说了这世界的真相……”月白疲惫地半闭着眼,缓缓将“神之国度”的见闻告诉了水寒。
“试验品?”
“对,不老老实实找出最佳答案就会死,耍滑头、仗着小聪明偷懒都没用。而且企鹅的头目特意跟我说,枒桫那种方法行不通。”
刹那怔忡过后,水寒给出了自认为更加合理的解释:“有没有可能,你看到的是幻象?那只企鹅跟梦魔联手,他们……”
“我没有!”蝶梦觞在包里大喊。
月白:“鸯鸯的牺牲,给我们指了个方向,子祈很有可能还在他自己的身体里,正好猫长老重创了枒桫,趁她元气没有恢复,只要唤醒子祈,就能压制枒桫的魂元,甚至将她驱赶出去。”
水寒:“就算这件事让你办成了,但要全世界自愿朝着同一个目标进发,根本不可能。破坏了枒桫的布设,熵值冲顶、地轴翻转,所有人还是得死。”
“我会努力不让那种情况发生,但如果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等到那时再说吧。”
“你打算将现有世界的陆地全部升空,像大猫山那样,是不是!”
“……”
“难怪。之前鸯鸯用她手上的小玩意,必须放弃八成的领土,只保留毛球镇那一小撮,结果你一回来,整个大猫山都升空了。你瞒着我,不仅用以太力加固大猫山的防御结界,承托起这么大一片陆地,还打算将这种做法扩展到全世界,你会害死自己的!”
“不会。”
“你有什么把握?”
“我相信秘典有灭世之力,就可以拿来救世。”
月白这不顾自己安危的态度令水寒冷静尽失,歇斯底里说:“你为那些闲人忧心,连命都可以不要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想过如果你不在了,我要怎么办!”
双肩被水寒抓得生痛,月白见爱人青筋暴突两眼通红,没有挣扎,而是顺势闯入对方怀中。
心念在两人之间快速游走。
那双不再透亮,揉合了猫族淡蓝和人类黑棕的瞳孔灰蒙蒙一片,却在死气沉沉中,蕴藏着洞悉一切的力量。
月白亲吻水寒的眉心,轻声说:“在潜意识里,我找回哈恩了,不再害怕自己的从前。你呢?还在为没有守护好族人而耿耿于怀吗?怕历史重演,怕眼睁睁看着我死去,所以提心吊胆、过度谨慎、自疑自责,奉行以暴制暴的做事原则,打算先下手为强,剔除掉一切有可能造成危险的因素,又不希望被我发现,担心被我责怪,于是想方设法掩埋事实,最终陷入疲于奔命的怪圈。”
死一般的沉寂。
大量回忆涌入水寒脑海中,叫他想起了多年以前,某个寻常日子,他像往常那样驱逐了对泽挞充满好奇的入侵者,却不知那是他还没来得及认识的爱人。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眼泪从水寒眼眶中滑了下来,沾湿了月白的脸,他迟半秒才意识到,想抬手去擦,却让月白先一步抹去。
“你看,就算我们之间有过那么多误会,不知不觉伤害了彼此,但你还是这样爱我,而我对你的感情,从哈恩到月白,跨越整整一个世纪都没有变。我不想死,之所以努力改变现状,是为了心安理得跟你在一起。”
月白抱紧水寒,说话吐出来的气息细碎温热:“是,我们或许能使阴招,用不顾别人生死的方法战胜枒桫,或者更顺利一点,打倒那群自称神明的企鹅。但再往上,我们还要斗多少人?真的能一直赢下去吗?万一不幸落败,下场会不会跟那些被我们抛弃了的人一样,甚至更惨。”
水寒:“……”
月白:“让我试试吧,试试找出一条终结所有纷争的路。我自私,不要将你让给任何人,特别是枒桫,所以我恳求你,求你站在我这边,给我信心。我不是弱不禁风的人,不要总是躲在你身后,享受你的付出,我也想保护你,也想阿望洛洛他们能回来,一大家子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水寒没有正面回答,只抚上月白的后颈,用力亲吻其嘴唇,宣泄心中的懊悔和无可奈何。
他恨透了这个曾伤害过他的世界,唯独喜欢月白,喜欢这只温柔并暴躁、强大且谦卑,自私又无私的、执拧的、下定决心便一往无前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