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沈雪迟跳楼消息那会,春归刚从酒局上离开。

  他一向不爱接电话,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也只有沈雪迟打来的电话才有铃声提醒。

  看见沈雪迟的名字时,他还以为自己喝醉了,他勾起唇角,心里痒得慌,莫非这家伙终于肯服软回到自己身边了?结果定睛一看,才发现后面跟着“房东”二字,春归轻啧了声。

  走廊暖气充足,他扯开领带,懒洋洋地接听电话:“喂?”

  也不知被什么事吓成这样,房东的声音断断续续,抖成了筛子,一会提小区老化严重,一会扯什么监控保险,春归没有耐心听对方无意义的说辞,他偏头吐了口烟圈,言简意赅道:“讲重点。”

  他的冷漠刺激到了房东,对方顿了顿,突然怪异大叫道:“他跳楼了,沈雪迟跳楼了!他在人民医院抢救!不是我的错,我一觉醒来就……!”

  春归极为冷静地挂断电话,切断对方接下来的嚎叫。

  他心想自己果然喝多了,都能听见别人胡说八道。

  他搓了搓自己麻木的脸,转过身想回包厢,却迎面撞到了收拾空餐具的服务生,温润瓷器碎了一地,剩菜残羹沾了青年一身,衣摆还流淌着不知名酱料。

  在这里吃饭的人非富即贵,见的人多了见识也就上来了,这西装一看就能抵自己一年工资,服务生当场就哭了出来,不停鞠躬道歉,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求青年别投诉自己。

  春归不明白这人突然哭个什么劲,他又没那么小气,但有一样他实在忍不了。

  他随手扔掉西装外套,拽过对方拧眉道:“你们暖气开得太足,我都呼吸不上来了!”

  服务生看这架势还以为他要揍自己,连忙闭上眼睛,可等了半晌也不见拳头落脸上,反观对方问得真情实意,好像真的觉得窒息,服务员犹豫着解释道:“可是先、先生……现在是夏天,我们饭店没有开暖气啊。”

  春归脸色一沉。

  这动静闹得不小,包厢开了半边门,这总那总的都朝外边张望,却只能看见一个被吓得哇哇大哭的服务生,春归不见踪影。

  李总大着舌头道:“春、春总呢?”

  王总端着酒杯大笑道:“你看,你看!李总果然喝醉了,春总的家室不是不喜酒味吗?每回都不见他沾一滴酒!”

  厢内的气氛又很快活跃起来,他们从国家政策又聊到自己的几个外房,瞬间把春归抛之脑后。

  回过神的时候,春归已经来到了停车场。

  他的大脑乱的像一团浆糊,晚饭、鲜花、工作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接踵而至,一股脑地把最重要的事情挤到最后。

  他淡定、坦然地拧开车钥匙,油门却不自觉踩到底,嗡嗡重声在车库内回荡,他险些撞凹了前面的车屁股。

  司机跳下来就要骂人,却在看清车牌号后一下子哑了火,春归却像找到发泄口一般,他随手抓过副驾驶上的钱包,也不看多少钱,急迫地一沓抽出来狠狠从窗外撒出去,脏话不经思索地骂出来:“不就是他妈的要钱吗?滚!”

  他用力捶向方向盘,指关节泛着白,脑子的线团一下子理清似的,他方向盘右打,油门踩死。

  “您的导航小雪温馨提示,此次目的地为汉京市人民医院,路上拥挤,请小心驾驶。”

  黑色卡宴如一道奔驰闪电冲了出去。

  春归和沈雪迟在一起五年,对于男人会死这件事,他早有预感。

  可是他对沈雪迟有太多放心不下,所以就连死都牵挂着对方黄泉路上一个人怕不怕。

  通向死亡的道路多孤单啊,那人不活,总该带上自己。

  汉京市人民医院从一楼就被浓郁的消毒水味笼罩,春归是个不到万不得已不肯来医院的人,可为了沈雪迟,这五年来他跑医院的次数不下四百趟。

  抑郁症这种东西孰轻孰重,在遇见沈雪迟之前,他也没想过这个病会要两条人命。

  听说沈雪迟是张开双臂前仰倒下去的,就像拥抱太阳那样,可春归依稀记得,这是自己最爱跟他撒娇的姿势。

  青年下定决心,如果对方还能活,他一定要揪着男人的耳朵,大骂你他妈的真没良心,谁家好人睡一觉就丢失五年相爱的记忆还要搞自杀啊。

  但沈雪迟还是没给他这个机会。

  不记得在icu外面等了多久,只是太阳升起落下,春归又冒出新的胡茬,里面的医生跳交际舞似的跑进跑出,可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看见他都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随后无奈摇头走开。

  终于在第三天的晚上,其中一个主刀医生走到他的面前,摘下口罩诚恳道:“进去看看吧。”

  春归呆滞地盯着医生,一时间没有动弹,恐怕下一秒他也要被推进icu了,不然他怎么觉得自己的塑料心脏轻飘飘的,灵魂都出离躯壳。

  直到很多年后,青年再次回想这一天,给出的评价依然是“不如死了痛快”。

  那种感觉就像千斤重的石头压在他身上,从指尖泛起的麻意由上到下,从脚到头,每走一步都是一千根针刺向他。

  等他忍着剧痛终于挪到沈雪迟的床前时,男人还闭着眼,身上被包扎得严丝合缝,虚弱苍白得像一片纸,氧气罩随着他的呼吸变白、透明。

  春归低头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产生一种把氧气罩绑在他脸上的暴躁想法。

  似乎只要不取下来,沈雪迟就能一直活着。

  早知道一开始就不同意什么扯淡的自由,强行把人关在家里,锁在床上。

  青年深呼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想用笑容面对沈雪迟,转过身的刹那眼泪却最先涌出来,他对上病床上男人漆黑如墨的眼睛。

  沈雪迟醒了。

  正在对他笑。

  春归的人生字典里在遇见沈雪迟后才添上了手足无措这个词,这时他正手足无措地想要摸摸对方,但发现沈雪迟全身上下没一处是能摸的,只好改变方向提起床头的水果篮子。

  他说:“沈雪迟,你再撑个几天行不行?我不喜欢吃水果,你要是走了,烂了就浪费了。”

  沈雪迟不说话,只虚弱地看着他笑。

  氧气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春归知道他的笑容是何种模样。

  永远是一副温吞的,嘴角微微弯到十五度。睫毛浓密又长,还生了对多情狐狸眼,眼尾上扬,偏偏他的眼睛里装不下任何人,但仔细凑近瞧,里面还是有春归的。

  沈雪迟的食指轻轻抬了抬,这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因为他的食指很快垂下去,了无生机地砸在白色床单上。

  春归看着,却发出一声哼笑。

  看吧,沈雪迟,你就算不记得他了,身体还是会出自本能做出只有他们知晓的小暗号。

  但男人只是继续看着他,在氧气机白气消失的刹那,张口无声说了三个字。

  “不吃了。”

  “哦。”春归迅速低下头,用食指在地板上画小圈圈,不愧是大医院,地板擦得这么干净,一点灰尘都没有。

  “你不出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狡辩道。

  沈雪迟无奈地弯了眼睛,他很困,眼睛闭上的频率比刚才更多了。

  春归连忙拿起手机打开相册,找出鹿可燃家出生的小狗崽。

  这是一年前的事,他不确定沈雪迟记不记得,但随便什么,能和他多说说话就够了。

  “沈雪迟,你看这是刚出生的小狗崽,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去领养一只好不好?你叫雪迟,那我们就叫它雪来,让它早点来。”

  沈雪迟睁开眼,静静地听着。

  他长得太好看了,任谁见了都得说一句美人,这几年得病了,就是病美人,但唯一一个敢这样称呼他的,已经被春归揍进了医院落下终身残疾。

  当年他和沈雪迟刚在一起时,朋友们都以为他是鬼迷心窍,成了被妲己勾心的纣王,而沈雪迟呢,贫苦书生一个,肯定是为了钱才和他在一起。

  毕竟这圈子里有个公认的说法,春归除了钱和颜值,一无所有。

  春归听了不气,反而觉得开心。

  幸好他有很多钱,还有张好看的脸,这不得把沈雪迟栓他身边一辈子。

  但沈雪迟可能是个注重内在的家伙,他肚子里没有墨水,所以留不住人。

  ……可恶,下辈子他一定饱读诗书。

  整整一个小时,都是沈雪迟在听他讲话,春归恨不得扒开这人的眼睛,叫他别闭上,他每一次闭眼,青年的心都要骤停一次,说话的速度不由得急上几分,最后没忍住带了丝哭腔。

  沈雪迟愣了愣,只好又瞪大眼睛直视他。

  春归看出沈雪迟想拭去他的眼泪,但是没有力气抬手,只好任由青年自己流个满面。

  “沈雪迟,你说我是不是来得太迟了,错过了你这些年。”

  沈雪迟摇头,意思是这不关他的事。

  “那你为什么一觉醒来忘了我们经历的一切,和我在一起你很难过?”

  沈雪迟听不明白,呆呆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倾听对方说话、想抹去眼泪,只是他出于对陌生人给予善意的本能。

  春归兀自道:“你不准死,你要是敢死我就把你挫骨扬灰……不行,我要每天把你抱在床头,你死也只能困在我的身边,想要自由?做梦!”

  听着他幼稚的发言,沈雪迟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又开始笑,因为春归感觉到病床在轻微颤动。

  这句话说完之后,春归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抬头看面前的人。

  他不确定自己的存在对沈雪迟来说是不是梦魇。

  他究竟是沈雪迟的希望还是绝望?如果没有他,这人或许早痛快去死了,哪还用得着经历病痛的折磨。

  可他每次自杀被抢救过来后,都会对着掉眼泪的春归笑。

  那分明是幸福的笑。

  好吧,沈雪迟,春归自暴自弃地想,他是一个需要安慰的三岁小孩。

  时钟冰冷的滴答、滴答,终于指向了12,青年在心里默数了一分钟,再次抬起头时,

  滴——

  沈雪迟终于不等了,他闭上眼,心电图机成了一条直线。

  “气象台预警27日凌晨至28日傍晚,汉京市有十年一遇的暴雪降临,请市民们注意出行安全,做好防范准备……”

  春归捏了捏沈雪迟的手,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茫然地抬起头四周张望了一下,紧接着若无其事地关了电视,替沈雪迟掖好被角,缓缓闭上眼,挨着男人一起睡下。

  他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被挪开了。

  紧接着更大的窟窿暴露出来,春归看见他的心脏破掉一个洞,血液和碎末从里面翻涌出来,自己在一瞬间瘪掉,只剩皮囊。

  -

  汉京市人民医院,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急匆匆从车上下来,他的身后跟着三五个保镖,硬生生把拥挤的大厅开辟出一条道路。

  新来的小护士蹙眉起身,正要去阻止他们这惹眼的行为,年长的护士长扯住了她的衣角,轻轻摇了摇头:“鹿家小少爷的朋友今天被送进医院抢救了,得罪不起就别去触这个霉头。”

  “沈雪迟!”

  院长得知鹿家那位暴脾气的爷来了市医院,连忙从五楼跑到一楼,一路为鹿可燃保驾护航,把人送到了三楼特需病房的门口。

  “两位要是还有什么需要按下旁边的呼叫按钮就行,那我就先下去了。”

  院长笑起来眼睛都看不见,实则后背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嘀咕着什么日子竟把两尊大佛都请来了,市医院虽然由政府直系拨款,引进的都是国外进口仪器,但谁不知道沈家和鹿家随便一家私人医院都花费了十几个亿?

  何苦来这折磨他们普通老百姓呢?

  院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床上包扎严实的青年身上。

  不同于大部分死灰槁木的病人,这个青年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漂亮,像精致的瓷娃娃。

  头发略长,天生的茶色,看得出被主人精心护理着,没有毛躁打结。皮肤雪白,简直不像正常人该有的肤色,他似乎做了什么噩梦,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纤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呼吸有些急促。

  坐在他身边的男人察觉出他的不对劲,伸出手指勾住对方的食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腹。

  不过几分钟,青年的呼吸就在这样的安抚中渐渐平静下来,眉头也舒展开。

  只是依然紧攥着那根手指,仿佛没有安全感的婴孩睡觉,不肯撒开家人的手。

  “你可以走了。”男人抬起头对院长道。

  他的长相和气质是很矛盾的存在,生了张多情的脸偏偏一副无欲无求的冷淡模样。

  院长心下一惊,大脑一时空白,懊恼自己竟犯了这种低级错误,谁不知道沈雪迟最宝贵的就是床上这名青年,不惜从六楼跳下去也要把人攥紧在怀里。

  院长收回思绪,不敢再待下去,这位青年相当于沈雪迟的逆鳞,男人没把他的眼珠挖出来都算给他面子了。

  回到办公室后,院长从一堆病历里翻出诊断书,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名字。

  “人怎么没看住?”

  鹿可燃瞥了眼床上躺着的人,头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像朵向日葵,他不禁唏嘘,自己的这位好友很少喜欢什么东西,但一旦看上了,一辈子都跑不掉。

  沈雪迟慢条斯理地用另一只没骨折的手替青年撩开额前的碎发,淡淡道:“我的疏忽。”

  这话鹿可燃自然不信,他还想再说什么,但看见沈雪迟的表情,顿了顿,把话咽了回去。

  “托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沈雪迟问。

  鹿可燃听完轻笑了声,从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拍在沈雪迟胸口前:“已经让人送你家里去了。”

  话毕,他又不忍心地看了眼床上的人:“得这种病不好受,你也别对他太坏。”

  虽然是对鹿可燃说话,但男人的视线从头到尾都没有从青年身上离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笼罩着四周,瞳眸却是无尽的温柔:“对他太好,倒成了只得意忘形妄图离开主人的小狗。”

  “……被你这种人喜欢真可怕,听说摔坏了脑袋?”

  “成了傻子正好,傻子不会想着自杀。”沈雪迟淡淡道。

  鹿可燃大笑:“行,行,这才是你,放心吧,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会照顾好伯父伯母的。”

  不知正经历着什么,床上的人眉头蹙得很深,仿佛溺水的人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沈雪迟盯了片刻,终是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既然要逃,他就关着,锁着。

  想死,他偏要他活。

  院长看完了资料,皱着眉头放下诊断书,半晌没有言语。

  姓名位于第一列,黑字尤为明显。

  姓名:春归

  初步诊断为脑损伤,具体为部分记忆丧失,意识障碍,精神异常,记忆混乱。

  治疗方案:?

  出院手续已完成。

  家属签字:沈雪迟

  作者有话说:

  基本快完结了,前面的章节会适当修改一下,剧情无太大出入,不影响曾经的观看,主要是检查有没有逻辑bug的存在以及人物性格和言语措辞的修改,写到后面本性暴露其实是两只爱得死去活来的疯小狗。

  *顺便收集一下大家想看的番外,支持自由点梗,目前是准备出节日篇(新年和情人节),还有一个if线,那个100%的订阅有免费彩蛋番外,等我研究一下怎么搞。

  修改的时候脑袋里突然冒出一句话“如果你再自杀我就杀了你”,本来还因为这个逻辑笑了出来,但仔细想想的确是两人能做出来的事,与其让你孤单痛苦地自杀,不如躺在我温暖的怀里,与我接吻到直至死亡降临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