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流氓吗?啊?!那可是一条街的混混啊!全被你打跑啦?你想称山大王啊,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能不能学习一下隔壁3班的沈雪迟,我也不求你年级第一,但你起码得……”

  被高中班主任揪着耳朵训斥的时候,春归的灵魂短暂归位了一下,他敏锐地捕捉到沈雪迟这三个字,睁开眼,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不然就是他其实跟着沈雪迟一块儿去了,这会正在人生走马灯。

  可疼痛感来得真实,等他终于忍不住呲牙咧嘴地乱叫起来,老李一脚蹬向了他的屁股:“臭小子,老李是你能叫的?!”

  老李全名叫李咏,三十岁的年纪早早承担起四十岁的更年期,那张嘴一旦开始念叨,唐僧都要褪层皮。春归学生时期压根不敢惹他,还是从大学毕业才改口叫他老李。

  如今青年搞不清楚现状,见到熟人面孔,称呼还没变过来。

  “嘶——”

  春归一米七八的个子不算矮,但李咏这一脚是铆足了劲,他往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刹住脚,他的脾气也有点上来了,整个人像呈现攻击状态的刺猬一般冷声道:“我都毕业多少年了,别管我。”

  李咏的手停在半空,不再打他,而是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

  “你那什么眼神?别以为你……”春归还想继续说,低头拍了拍身上的灰,动作随即一滞。

  他穿着高中校服。

  他很快反应过来。

  做梦?重生?如果没错的话——,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一股喜悦感油然而生。

  耳钉,还在。

  “……你小子打架磕到脑袋了?过来我看看。”

  李咏见他这样真有点慌了,抬手就要拽他,却不料他突然疯了似地大笑,李咏执教四年差点被这个奇葩吓破胆了,紧接着就听见春归问:

  “沈雪迟……他在哪?”

  李咏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他不觉得打架分子找三好学生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但春归再次固执地问他:“他在哪?”

  老李都不知道一意孤行安置在春归的身上算不算优点,可到底是自己班的学生,或多或少带点偏爱。

  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做不出什么出格行为,李咏安慰自己般这样想到。

  他叹了口气,努了努下巴,意有所指地往春归身后瞟,此时他尚且不知自己距离丢一辈子脸皮只差一分钟。

  春归愣了愣,呆立了两秒,缓慢地回过头。

  南方的教学楼不同于北方,露天走廊抵不了风雪。

  春归转身时,白雪碰巧飘来染了他的发,而顶着一脑袋雪絮的沈雪迟正抱着试卷目不转睛地从他面前经过。

  十七岁的沈雪迟比起成年版缩水了不止一星半点,身高和春归齐平,甚至要更羸弱一些。

  不过一样的还是那双多情狐狸眼,只是此时里面装不下任何人。

  血液在一瞬间回流,一股脑地冲向颅顶,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当日思夜想的人真正脱离照片、活生生地再次出现自己眼前时,哪怕激动到后槽牙都咬碎了,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死亡的时刻有多么恐怖,再见时眼神和悲伤就能一并将他刺穿。

  春归张了张口,发现第一个字是无声的,他颤抖着手指费了好大一会劲才找着调,之后便不管不顾地跑到这人跟前,扯着嗓子喊:“沈雪迟!”

  声音之大,中气十足,回荡在整层教学楼间数秒过后还有余音,这会正值午间,其中不乏有好事者想出来一探究竟,紧接着两个、五个、二十个毛茸茸的脑袋悄悄探出来,却看到了此生最为惊悚的画面。

  鹿可燃就是其中一个。

  他觉得丢脸。

  虽然他从小就知道春归的脑子不太好,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拽着素未谋面同学的袖子,嚷嚷着我好想你之类的什么屁话……

  鹿可燃郑重其事地打开浏览器,在历史记录“朋友是猪头,要不要和他深交?”上面再加一条,“事出有因,杀人犯法吗?”

  沈雪迟显然被陌生面孔吓了一跳,僵立在原地没有动弹。

  他皱起好看的眉毛,似乎在仔细回忆这人是谁,而始作俑者还在毫不自知地像考拉抱树一样贴贴,察觉到沈雪迟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春归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肩上,又凑近他说了句悄悄话,直到被老李和赶过来的三班班主任齐心协力才将两人拉扯开。

  现在正值深冬,离开了暖源春归立马感觉到冷,也不知道沈雪迟是如何挺过那一个又一个的寒天,他对上沈雪迟的目光,笑得傻兮兮的,心满意足地气声嘱咐道:“沈雪迟,别忘啦。”

  老李来不及教训春归,正在和三班班主任蹲地上抢救幸存的卷子。

  走廊上都是雪泥污脚印,雪白卷面一沾就湿个透底,偏偏这种地面拿干拖把一天拖八百回也无济于事,学校只好广播警示同学们走路看路,禁止追逐打闹。

  沈雪迟面上没什么情绪,也没回应春归的话,他淡淡看了眼身上的衣服,简洁明了道:“外套。”

  哪怕只是冷漠的两个字,春归听着也高兴,嘴角的笑容上扬得更明显了,他不要脸道:“我在你外套上擤了鼻涕,你外面套层我的。”

  要脸皮没老婆,要老婆还要面子做什么,只要是能用来拿捏沈雪迟的东西都被春归坦然地视作称手武器。

  沈雪迟闻言脱衣服的手一顿,下意识朝里面看了眼,抿了抿嘴,脸色不太好看。

  春归笑得更开心了,鼻头却微酸。

  他和沈雪迟在一起五年,却是从三年前才知道沈雪迟的学生时期,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学校里有沈雪迟这一号人物。

  就像默默无闻的小透明,在阴暗角落里孤独生长又慢慢枯萎,无人记得,无人问津。

  所以,他出现在沈雪迟面前,用力拥抱住十七岁的他说:“沈雪迟,交朋友吗?给我个机会好不好呀?”

  “说实话,你是不是抓住了人家什么把柄?还是你看他哪点不爽?”

  鹿可燃思索了一节课也没想出什么明堂,春归对他扔的纸团子熟视无睹,这可把他急坏了,一下课就把人堵着好好追问一通。

  春归奇怪地看他一眼,把他往旁边赶:“起开。”

  不过走了没几步,他回过头拍了拍鹿可燃的肩。

  鹿可燃疑惑道:“又干嘛?”

  春归说:“校服外套借我穿穿,有点冷。”

  春归这回找老李是真有事。

  办公室里,李咏听着春归痛改前非的话语,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抹两滴眼泪,虽然他已经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但这点不对劲很快被专属于老师的欣慰和高兴压下去,正准备大手一挥,让春归中午和下午放学都过来办公室补课,就听见春归小算盘打得啪啪直响:

  “去年我们学校不是搞了一对一帮扶吗?我想让沈雪迟教我。”

  “不行。”李咏斩钉截铁,他就知道这小孩肚子里没装一点好水。

  春归问:“为什么?”

  一对一帮扶找的都是年级一百到两百区间的学生,对付差生绰绰有余,像沈雪迟这种成绩特别优异的自然不在帮扶名单里,他是学校重点培养冲刺汉京大学研习营和保送名额的,就算沈雪迟乐意帮助差生,校长都不一定乐意。

  李咏自然没有将这话告诉给春归,有了霸王一条街和走廊痛哭的前车之鉴,他打心底认为没有春归干不出来的奇葩事,于是换了个由头拐弯抹角道:“人家睡觉时间都不够用,哪来的时间教你学习,别想着去打扰别人,想学习来找我,我时间多的是。”

  李咏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但少年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子后立马消失殆尽,春归低下头,没有吭声,手却背在身后抠破了大拇指,因为他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当然连睡觉时间都不够用。

  高三下学期奶奶的去世击溃了沈雪迟最后一道防线,他不顾老师的阻拦执意退学,虽然沈雪迟当时是笑着说出这件事的,就像随意翻过的一纸空白页,掀起的一段往事那样漫不经心,但这其中包含了多少辛酸春归不敢细想,那个时候他正在筹备国外留学,已经不在学校了,所以对学校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而在此之前,他也从未留意过每周一主席台上发言的少年,更不在意年级第一是谁,只听说是个男生,家里很穷。

  这些错过的种种都让春归感到无力,他不知道在那期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能让努力活着的人自毁式地放开拉住他的手,自愿溺死湖底。

  他说:“万一沈雪迟同意了呢?”

  李咏说:“不信。”

  见这条路行不通,春归只好放弃和李咏纠缠,转身离开办公室,步伐略显急促,目标地是图书馆。

  好吧,不知道原因没关系,他会找出真相,一年、两年,一辈子,他会一步步补足沈雪迟的缺憾,守在他的身边。

  上辈子自己的爱来得太晚,这辈子他早点灌溉,一点一点修建好真正属于沈雪迟该走的那条阳光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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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先生,您作为项目研发创始人同时也是我们最重要的投资者,请恕我再提醒一遍,脑机虽然将计算机与人类大脑相连接达到回到过去弥补遗憾的可能,但构造世界无疑需要大量的大脑信息和大脑数据,如果在潜意识世界中死亡导致脑机中断,您与春归先生会彻底陷入脑死亡的境地,请您悉知这一点。”

  巨大的黄金鸟笼里,男人半垂眸,修长的手指把弄着设备,这里面只有一张棺材样式的双人床,青年正安静地躺在他的身侧。

  男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复,而是过了几秒之后问运行人员另一个问题:

  “有可能改变他的潜意识决定吗?”

  运行人员微愣,这点倒不是没有可能做到,只是没有必要。

  随即他想到沈总或许是想要一些能够保障自己生命的机制,于是松了口气坦然笑道:“您尽管说。”

  沈雪迟沉思了几秒,想到了什么,他的眉眼微微弯起,周身散发出的冰冷寒意顷刻间消失,似是石子砸进死水,却漾起一丝涟漪:

  “身份调换,他是备受亲人和朋友疼爱的小少爷,而我去经受他曾经受过的苦难。”

  运行人员愕然,他差点想掏掏耳朵,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看看鸟笼,又看看里面躺着的春归,有些咂舌,可文化水平有限,他什么话都感慨不出来,只得生硬转移话题道:

  “沈总,您觉得您的爱人……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若在平时,他一定不敢如此逾越,但脑机尚未面世,数百次测试用的都是实验猴子,更别提沈雪迟用的只是第一百零一次测试版本,危险系数可想而知。

  说不定见一面少一面了。

  面对这个问题,沈雪迟颇为无奈似的,可是就连回想起他,男人的语气也不由得带了丝宠溺:“自毁倾向严重的小孩,还很狠心。”

  春归是个很容易应激,自暴自弃,自我毁灭的人,他不确定在这个世界中有没有一丁点可能会唤醒春归现实记忆的东西,只好将他原有的一切推远,融入新的进去。

  他的小孩一直生活在恶劣环境里,经常被虐待,当然会抑郁,让他幸福到分辨不出真假,这时他才会像小猫酣畅淋漓吃着猫粮那样,被轻松揪住后颈锁进温暖的笼子里。

  运行人员犹豫了会,但老板发话,他还是改变了一些数值,看着进度条100%的界面,他没忍住问道:

  “万一身份颠倒后他对您的遭遇视而不见呢?”

  “他不会。”沈雪迟笃定道。

  运行人员心想有钱人真是个矛盾的生物,一会说人狠心,一会又相信自己爱人的善心。

  成为小少爷的春归,没了以往的记忆,根本不认识一位名叫沈雪迟的人,哪会去帮助一个只是同校的陌生同学?

  可运行人员望着男人嘴角轻轻勾起的笑意,硬生生把心里话憋了回去。

  沈雪迟戴上脑机,侧躺在春归的身边,他先是替对方抚平翘起的头发,然后整理好衣角,最后才郑重地牵起青年同样戴着戒指的那只手,仔仔细细用目光描摹对方的眉眼。

  “我来陪你了。”他闭眼笑道。

  “脑机正式运行,按您的要求,若脑机中断,两位已彻底陷入脑死亡,在鹿可燃先生到场的情况下,我们所有人员将签订停止研发并毁弃一切有关脑机资料的协约,然后封锁研究所,留您和春归先生在这里……共享余生。”

  没有人答话。

  沈雪迟已经重新去拥抱他的爱人了。

  运行人员说完这番话后就退出了实验房,路过保险箱时他的脚步微顿,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他没有忘记沈总的话,如果他们回不来了,就粉碎鸟笼的钥匙,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和春归。

  运行人员轻声道:“祝您旅途顺利,早日返回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