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想借这两本书。”

  见沈雪迟还没离开图书馆,春归心里下意识松了口气。

  他前往小说区随意拿了两本书就急匆匆来到沈雪迟面前,现在虽是寒冬,但他是一路跑过来的,这会还在微微喘气。

  汉京二中作为省里数一数二的高中,在人文关怀方面一向做得很好,除了学费减免,设立困难生补助和各种奖学金,还提供勤工俭学的岗位。

  沈雪迟一般会在没课或者上自习课的时候来这里打扫卫生、整理书籍,帮忙登记借书和还书的学生名单。

  尽管他得到了学校的许多帮助,但这些钱对他来说还是远远不够。

  沈雪迟没有抬头,只是把注意力从自己的试卷转移到了登记表上,直到看见书名,他才困惑地看了眼对方,确定没有认错人。

  春归被这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难得感到臊得慌,谁知道高中图书馆里还藏着什么《腹黑少爷霸道爱》、《出逃九十九次:少爷,该回家了》,随手一拿都能中招。

  他掩饰性地轻咳了声,“这小说,挺好看的。”

  沈雪迟的目光从春归裹着的校服外套上收回,没什么情绪道:“登记好了,借阅期限为三十天,你这次借了两本,需要全部归还才可以续借。”

  春归第一次听沈雪迟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只是高中的他比他们在一起后情绪流露的更少,想到这,春归的心抽得一疼。

  他也顾不上图书馆禁止喧哗之类的规矩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活着的老婆面前,他哪安静的下来?

  他伸出食指戳了戳登记表上的名字,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班级名字?”

  上辈子他曾追问过沈雪迟高中时期是否知道他,但沈雪迟从没有正面回答过,那人只是嘴角微微弯到十五度,歪头去看院子落上枝头衔花的麻雀。

  见沈雪迟这般犹豫,春归心中的猜测愈加强烈,如果那个时候他就暗恋——

  可沈雪迟想了想,许是怕他生气,过了会才试探性地小声道:“通报批评上看到过。”

  春归:“……”

  他顿时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用手支撑着脑袋,思考该如何不突兀地向沈雪迟提出补课的事情。

  他想了又想,觉得沈雪迟奶奶的去世肯定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可沈雪迟给他提供的信息太少了,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对沈雪迟的过去根本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沈雪迟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只能与奶奶相依为命,而奶奶在他上高中的第一天突然晕倒在家中,家里电话没人接,沈雪迟放心不下,执意要回家,最后坐了四个小时的大巴,推开门,发现了躺在水泥地上的奶奶。

  那时沈雪迟的脸上同样没有难过,他只是淡淡地笑着说:“后来我翻遍了家里,最终在我父母的遗像后面找到了一袋发臭的咸菜,原来她每次都哄骗我说吃了好多肉,然后把家里的公鸡卖了,母鸡留着下蛋,一只鸡,一个鸡蛋,就这样一点一点去凑我未来上大学的学费,自己则馒头泡水,吃咸菜。”

  “那可是胃癌啊,”他叹息道,“死亡率能排列第二。”

  而这也是沈雪迟唯一一次卸下伪装,暴露脆弱,后来他酒醒,无论春归再如何问起,他都不肯再说了。

  他像是与过去树立了一道心墙,既放不下,也不愿面对,任由这个噩梦滋生,最后将自己也吞噬其中。可他忘了在不知道主人去了哪的情况下,小狗是不会离开空房子的。

  “你的手怎么了?”沈雪迟突然一把抓过他的手腕,神色有些异常。

  春归正想得出神,被吓了一跳,身子跟着抖了抖,他顺着沈雪迟的视线看去,是大拇指的伤口。

  他有一焦虑就喜欢抠手指的习惯,不知何时养成的,好像生来就有,血淋淋地看起来吓人,但好在不是很疼,放着过会就凝固了。

  他正准备摆手,安慰着说没事的时候,就见沈雪迟神色凝重地拿出一盒创可贴,小心翼翼地包扎住他的大拇指,春归又把话吞咽回去。

  沈雪迟的动作轻柔,似是怕弄疼了他,但还是不大放心地追问了句:

  “疼吗?是谁欺负你了吗?”

  面对沈雪迟的亲近,春归来不及细想,他张了张口,义无反顾地决定叛变:

  “疼,鹿可燃天天欺负我读书笨,学习成绩不好。”

  此时还在教室自习帮忙打掩护的鹿可燃狠狠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一脸茫然道:“我感冒了?”

  沈雪迟歪了歪脑袋,手指轻轻搭在春归的肩上,帮他理了理衣领子,不经意地问道:“鹿可燃?你的外套也是他的吗?”

  “……”多年形成的求生本能让春归即将脱口而出的答案瞬间转了个弯,他僵硬道:“他衣服脏了,让我帮他洗洗。”

  沈雪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他把两本小说重新推到春归面前,轻声道:“快下课了。”

  “对,快下课了。”春归此时被迷了心,沈雪迟说一句他也不听是什么就立马答一句,不过他很快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回过神道:“不对。”

  “哪里不对?”不知为何,春归总觉得沈雪迟的话里带着笑意。

  “我有话想对你说,但是在那之前,你能不能陪我去食堂买饭?”

  奶奶生病后,大量的钱都得往医院砸,为了省钱,沈雪迟经常去食堂吃那种一块钱的米饭,然后配一碗免费的紫菜汤,有时候中午吃得饱了,晚上就不吃了。

  长期不良的饮食习惯导致沈雪迟有很严重的胃病,刚和春归在一起的那一年,他经常痛到半夜浑身抽搐痉挛冒冷汗,但那时候他已经习惯任何苦楚都嚼碎了往肚子里咽,于是那一年也时常出现凌晨三点春归带着他往急诊跑的景象。

  后来春归严格定做了一本书,命名为《沈雪迟健健康康》,每天清淡、规律饮食,拉着沈雪迟去户外运动、感受大自然,每个月一次野餐、旅游,固定写一次沈雪迟成长观察周记,及时发现不足并加以改进。

  就这样在春归的精心照料下,沈雪迟很少再出现胃病复发的现象了。

  但春归还是希望沈雪迟从一开始就没有胃病,他决定重操起老本行,反正沈雪迟耳根子软,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沈雪迟微微错愕,似乎对春归这句话感到不解:“为什么?”

  沈雪迟的一举一动在春归看来就是一只随时求摸的山原猫,他简直要被对方可爱炸了,却不敢表现得太过明目张胆,只能强忍着收了收上扬的嘴角道:“我不是想和你做朋友吗?朋友当然要一起吃饭。”

  “还是说……你不想和我做朋友呀?如果你觉得困扰,我以后就不来打扰你了。”说完,春归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

  如果他是小蘑菇,这会儿已经萎缩了。

  沈雪迟哪里见过这种手段,他纠结了一下,还是选择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春归的头,安慰道:“想。”

  不过他并不习惯与人接触,左手短暂停留了一下很快收回,春归却在这时主动握住他的手,用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在对方的掌心下亲昵地蹭了蹭:“雪雪你人真好。”

  上辈子沈雪迟也禁不住春归这么叫,他不自然地偏过脑袋,浑身都绷直了,碎发遮盖下耳朵尖“腾”地染上一抹淡红,他的脸上少有地露出为难的神色,春归感受到对方僵硬的手指微微弯曲,好像有些放松了。

  沈雪迟说:“……不要那样叫。”

  食堂分两个区,其中西区是前年新建的,也是二中学生最常去的食堂。

  里面菜品很多,价格也眼花缭乱,便宜的十块,最贵的像牛排、海鲜大虾面什么的,就得百来块了。

  至于东区,虽然便宜,但春归只能赠它“姑且能吃”四个大字。

  二中的学生三年换了一批又一批,可默契的是,东区依旧未摘下“美食荒漠”的侃称。

  曾有人戏称,不管什么菜只要进了二中东区食堂,它就算是白活了。甚至连最难出错的热干面,都让人难以下咽。

  所以当春归带着沈雪迟走进东区食堂的时候,沈雪迟略微惊讶道:“你要在这里吃?”

  沈雪迟曾经和他提过二中的食堂,他说那几年,其实他最想吃的是东区的肉。

  春归没去过东区,但也听过“美食荒漠”的称号,他歪进沈雪迟的怀里蹭了蹭,问:“怎么不吃西区?好吃一点。”

  沈雪迟却在听完这话后陷入了迷茫,他努力回忆着,却如何也回想不起当时的心境了:“不知道,只是有一次我被同学拉来了西区门口,我看了看里面,又独自回到了东区。”

  春归攥着沈雪迟的无名指,默不作声了良久,他没有落泪,心间的雨却连绵不断。

  一天,他提早下班回了趟母校,几乎把西区和东区所有的荤菜都打包了一份带回家。

  沈雪迟看到后没有流露出一丝惊喜或感动,却默不作声地吃了很多,比平时的饭量足足多出两倍,其中下筷最多的是东区的菜。

  春归也跟着夹了一筷子,那一刻,他把世间所有的伤心事都想了一遍才勉强吞咽下去。他吃的好像不是肉,而是一块凝固酱油。

  春归问:“好吃吗?”

  沈雪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有机会,我想跟那个时候的我说,它真的很难吃。”

  春归听完刚想笑,就又听沈雪迟很缓慢地说:“所以,你不用再眼馋那么多年了。”

  春归想了很久,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帮助沈雪迟,不让他感到施舍与不自在。

  可他忽略了一点,无论是十七岁、二十五岁,抑或是患上抑郁症的那三年,沈雪迟都是沈雪迟,他是生长在石头缝隙中的野草,不是温室里开出的花。

  在没遇见春归之前,他都是靠自己的努力走到了现在,或许他要的从来不是撑伞,而是在那个时候,身边有一个人陪伴,哪怕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

  现在离下课还有几分钟,东区就更没什么人了,春归几乎把荤菜都点了一遍,沈雪迟从一开始的不在意到忍不住提醒:“点太多了,浪费。”

  “可是这些我都想试试,要不你帮帮我?”春归在他开口前又补充道,“当然,不是让你白吃,其实我有几个数学题不会,你能帮我看看吗?”

  沈雪迟看了他一眼,温吞道:“不吃我也会帮你。”

  春归笑了,软声说:“是嘛?大学霸,那你今后可得多帮帮我啊。”

  春归这个年龄,撒娇似乎是浑然天成的事,他从未因为生计而发愁,也不缺少家人朋友的关心与疼爱,家庭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可如果给他机会,他想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这一切,与沈雪迟身份调换。

  “沈雪迟。”春归夹了几块瘦肉在他碗里,斟酌着开口道:“你胃怎么样啊?有没有胃病什么的?”

  “没有。”

  沈雪迟盯着那几块肉挣扎了一会,最后还是没抵抗住,左脸颊塞得满满当当,又偷偷把煎蛋夹出去。他嚼东西的时候不喜说话,所以会趁着春归没说话的间隙,迅速消灭碗里的菜食。

  春归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落了一小半,他又问:“后天周末,你有什么事吗?”

  “去医院看望奶奶。”沈雪迟边说边轻轻按住春归蠢蠢欲动的小手,摇了摇头道:“不要再夹了。”

  春归起码给他夹了三盘子的荤菜,他实在吃不下了。

  见人已经吃饱,春归也不再硬塞,他放下筷子笑眯眯问道:“一个人照顾得过来吗?我父母要出差一个月,周末可无聊了,我能不能来找你?我可会照顾老人了。”

  沈雪迟:“……”

  他垂眸,从兜里拿出一包手帕纸,一张纸撕成两半,大的那半递给春归,过了一会他才说:“如果过来找我也很无聊呢?”

  “怎么会?光是看着你,我的心情就变得很好。”

  少年起身时带动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啦”一道声响,但即便是这样,也没有盖过春归原本的声音,他像变法宝一般拿出了一瓶热牛奶,轻轻贴在沈雪迟的脸侧。

  春归笑道:“如果你觉得无聊,我就去给你找乐子,无论如何——”

  【沈雪迟,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可以松开一天手铐吗?我会很乖的。】

  “我都不会抛下你的。”

  【……对不起,再见。】

  骗子。

  男人默不作声了很久,甚至春归开始迟疑是不是自己的示好过于明显让对方起了疑心时,他也仍坐在椅子上抬头注视着他。

  他的唇边虽挂着极浅的笑容,目光却一寸、一寸,贪婪地如一条毒蛇,一个顶级掠食者,死死缠紧自己盯上的猎物。

  半晌过去,他才轻声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