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并不能给予合适的安慰与思考,至少对现在的春归来说不是。

  他试图将自己完全沉浸在绘画里,可无理由的恐慌犹如洪水猛兽顷刻间将他吞没。等春归终于从大汗淋漓的恍惚中缓过劲来,他已经再次拨通了沈雪迟的电话。

  通话时长为一分三十六秒,且数字还在持续增加。

  “春归,春归?”

  沈雪迟的声音比刚才大了不少,听着有些焦急,大概是慌忙中只披了件衣服就跑到走廊上说话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春归心中的大石头瞬间落地。

  他长呼出一口气,眼睛被汗水腌得生疼也顾不上管了,心脏在喉咙处紧张地怦怦跳动,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安下心道:“雪雪。”

  沈雪迟立刻回复:“我在。”

  紧接着他又问:“发生什么事了?你现在在哪?”

  “我现在在,”春归下意识回答,但在小区名即将脱口的刹那,他又强行忍住了,故作轻松道:“我现在在家呢。”

  “可我刚才听见……”沈雪迟蹙眉,他刚才通过听筒清晰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春归粗重的喘息声,叫了几遍都无人应答,他的警惕度一下子拉到最满,慌乱之下连衣物都来不及换,他推开宿舍门,却迎面被狂风拍醒,一下子止住了步伐。

  他倒是忘了,现在的他不过是用着十七岁的躯壳,无权无势,查不到春归的定位,没有车第一时间赶往爱人的身边,甚至连宿舍楼底的大门他都出不去。

  沈雪迟抿了抿唇,有些懊恼。

  “其实是我做噩梦了,我梦见你不见了。”春归本是想笑,嘴角却僵硬着动弹不得。

  他太害怕自己睡下,一觉醒来又回到那个没有沈雪迟的世界,而拯救自己的爱人不过是他黄梁一场梦,精神崩溃后设想的纸上谈兵。

  沈雪迟抬起嘴角,玩笑般道:“那我去哪了?”

  春归噎了一下,气鼓鼓地说:“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没带上我。”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沈雪迟问:“春归,你有没有想过未来想做什么?”

  “……没有。”怕沈雪迟会觉得他没上进心,春归还仔细想了想,但那个词听起来就很久远,他甚至不在意明天吃什么,他小心翼翼道:“你会觉得我对生活没有上进心吗?”

  “不会。”沈雪迟倚在栏杆上,轻轻吐出一口白雾,他认真道:“但我希望你想一想。”

  -

  “你不觉得沈雪迟有点奇怪吗?”

  鹿可燃昨天还是没能逃过一劫,他爸又拿上次的排名考说事,还不顾他反对请了几个名牌大学在读的学生做家教,对此他很不服气。

  “我看你最奇怪,一天天的脑袋里没装好事。”

  这会正早自习,两人蹲在三班后门,两个毛茸茸的脑袋往里张望,春归回头瞪了鹿可燃一眼,警告他别做多余的举动。

  鹿可燃见春归这样真有点烦了,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小伙,整天跟在一男的屁股后面羞答答地讨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谈恋爱呢。

  况且哪个正常人听见“我好想你”,面对突如其来的亲近会这么坦然地接受啊?也就春归这傻小子乐在其中。

  他啧了声,抬头却正好与二排二座的人对上视线。

  沈雪迟放下了手中晨读的书,在座位上平静地看着他,又或者对方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而是盯着他身边的春归,但视线交错的刹那,鹿可燃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就像他多年被他爸拿竹鞭子抽出来的经验一样,沈雪迟视线掠过的瞬间,他就起身想走。

  不对劲,太不对劲。

  “……总之,你多留意一下吧。”鹿可燃说。

  沈雪迟去讲台上和班主任说了句什么,女人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挥手准他出去。

  鹿可燃走了,只剩春归一人蹲靠在后门,怀里还塞着一个便当袋,他看着沈雪迟穿着他买的衣服,带着蓝色围巾一步步朝他走近,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大的满足感。

  如果他早点出现,十年后的沈雪迟会不会就像现在这样健健康康,他们还会养一只小狗,玩累了就两人一狗不顾形象地滚躺在草坪上,他们会叙旧般回忆往事,而不是祈求太阳晚些落下,多来点阳光,晒活他的爱人吧。

  直到沈雪迟走到离春归一指近的距离,他才停下。春归被完全笼罩在对方的阴影之中,抬起头,眼巴巴地瞧。

  他说:“你离我这样近,我该站不起来了。”

  “抱歉。”虽是道歉,但沈雪迟脸上并无任何歉意,他也并没有后退。

  春归没有办法,双手向后撑着墙壁爬起来,险些两人就要撞了鼻尖,他缩了缩脖子,不合时宜地想起鹿可燃的话,他甩了甩脑袋,不去理会。

  “这是我给你做的水果挞。”春归把便当袋递给他,贴心解释道:“这个就跟蛋挞一样,不过里面加了很多水果。”

  沈雪迟双手接过,打开袋子看了一眼,又在春归满怀期待的目光下吃了一块,尽管他脸上没什么情绪,但春归能感受到他很高兴。

  “很好吃,谢谢。”

  春归的心这才完全放下来。

  昨天他们打电话,沈雪迟问他一般什么时候吃早饭,春归想了想,他一般都沿途路上买一点,或者干脆就不吃了,要不然鹿可燃家的保姆做了双份,他跟着蹭点。

  沈雪迟听完沉默半晌,也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情绪,他摸到了口袋里每个月两百块钱的补助饭卡,小心翼翼地提出请他吃早饭的愿望。

  沈雪迟带春归来了西区食堂。

  从教学楼出来沈雪迟领着他往西边去的时候,春归就想劝阻了,他牵着沈雪迟的袖子,扯了扯:“去东区就好。”

  沈雪迟抿了抿唇,不太开心,又有点郁闷,他这会倒是亲身体会到春归的心情了。

  他们刚在一起的第一个月,春归送了他一条奢侈品入门级的项链,这几乎花光了青年当时所有的积蓄。尽管沈雪迟并不需要,但他还是很开心,也很珍惜,从那之后,这条项链伴他如影随形。

  后来春归的工作有了起色,他又补了一条更为贵重的项链,放在男人的枕头下面,静静等待对方发现。

  沈雪迟说:“之前那一条就很好。”

  春归却摇摇头,神色平静地把那条旧项链丢进垃圾桶里,冷漠道:“不好,一点都不好,它在你的身上里只是一个残次品。”

  可当时他捧着丝绒盒子,将它送到沈雪迟手上时,脸上分明只有溢出的喜悦。

  “你没有必要这么做。”沈雪迟垂眸,他抽回手,“我只是想在我的能力范围内给你最好的,尽管它微不足道,嫌弃也是应该的。”

  春归听见这话浑身都绷直了,他败下阵来:“……没有。”

  他最后在西区吃了一碗肉丝面条,浑身暖和了不少,沈雪迟回来时还为他带了一杯热豆浆。

  “听说冬季运动会和排名考的时间撞了,都安排在下周。”

  他边捏着吸管边跟在沈雪迟身后慢悠悠地走,男人见状也慢下步伐,和他保持同频。

  沈雪迟对这些没有价值的东西一向没什么情绪起伏,学生时代他有一条明确规划好的路,参加各种比赛,走保送,之后出国读研,回国继承家业,这样的未来一眼就能望到头。

  “运动会?”他停在原地。

  春归点点头,说:“你好像没参加过。”

  或许是回到了这里,一些遗忘的记忆被他重新找回。

  例如在高三运动会的当天,七班的那条走廊在进行维修,而他经过三班门口时,看见空荡荡的教室里面坐着一个人,双手垂立两侧,不像是在刷题,也没有在睡觉,他只是呆呆地盯着某一处望。

  那个人察觉到视线,正要抬头,可春归的脚步未停,在他们视线还未交织的刹那,白墙隔断了一切。

  沈雪迟问:“你会参加吗?”

  春归是七班运动会的主力军,长跑短跑掷标枪基本都是他顶上,但他还是玩笑道:“你希望我参加吗?”

  不料沈雪迟认真回答道:“希望。”

  这个答案反倒让春归愣了愣,他反应过来笑问道:“为什么?”

  今天出了暖阳,冬天好像也不是那么冷了,素雪裹了一树,盯久了显得刺眼。男人本是盯着他的鞋尖,这才缓慢抬起头,语气落寞道:“因为这个场景,我好像梦见过很多次。”

  -

  七班虽不是三班那样的火箭班,但班级平均成绩也算得上中上游。英语课上,春归又开始走神。他手机被李咏收了,周五放学才还,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草稿,开始涂涂画画打发时间,结果写来写去,本子上除了沈雪迟还是沈雪迟。他想了想,又在旁边添上一个未来,然后圈起来,画了个问号。

  凭他对沈雪迟的了解,对方问他有没有想过未来肯定不是单纯的心血来潮,而是真的藏着什么心思。

  他不愿想,如果从这个时候开始,沈雪迟心里就埋着向往死亡的种子,他该怎么办。

  他用手肘怼了怼趴着睡觉的鹿可燃,一本正经地问:“你想过你的未来吗?”

  鹿可燃睡得迷糊,被人强行一把捞起来,他眼角抽了抽,朝春归竖起一个中指:“有病就去治。”

  五分钟后,几张白纸上画满了思维导图。

  有几个觉着有趣的差生也纷纷加入进来。

  “我以后大概率是跟着我哥哥做事,他开了个物流公司,我去帮忙。”

  “不知道要干嘛呢,听从家里安排吧?”

  “我想开个火锅店,以后你们来吃,我给你们打折中折。”

  鹿可燃说:“嘶,没仔细想过呢,老头肯定想让我继承家业。”

  几个脑袋齐刷刷转向春归,“现在呢?有想法了吗?”

  春归在最后一个创业选项上打了叉,“没有。”

  “不是吧春哥,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想不出来?结婚生子也算啊。”其中一人道。

  “结婚生子……”春归低声重复了一遍。他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未来从始至终只有沈雪迟这一个选项,所以在沈雪迟死后,他才一点奔头都没有地跟着去了。

  鹿可燃见他这副苦恼模样,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没事,未来还久着呢,像你这样没心没肺地活着也挺好。”

  春归蹙眉,正欲反驳。

  “我说……”阴影笼罩下来,英语老师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边,双手叉腰,一脸笑意盯着几人道:“要不我把讲台让出来,你们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