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沈雪迟惊讶的神情太让春归在意了,鹿可燃不在,他只能依靠看书转移注意力,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慷慨激昂,他在下面盯着课本想象数字变成一个个会奔跑的火柴人。

  尽管他的学习成绩差劲,但他家庭幸福还十分有钱,梦里的他却与自己完全相反,学习成绩很好,读的还是汉京大学,可“他”很穷,就连维持最基本的生活都很艰难。

  沈雪迟成绩优异,坚强、野蛮生长,家庭……春归蜷了蜷手指,跳过了这个问题,而梦里的沈雪迟是一手遮天的沈氏,心狠手辣最年轻的家主,和“他”天差地别。

  唯一相同的是,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在的沈雪迟,他们的眉宇之间都透着一股傲气,可在面对春归时,他们又心甘情愿地低下头,接受他所有的无理取闹。

  而“春归”……

  春归压下心中的不满,梦里的“他”好像很是懦弱,和自己一点都不相符。

  因为抢不过所以不争不抢,因为穷所以活得没有尊严,谁都可以欺负,直到沈雪迟成为他的救世主。

  春归微楞,这样的情节让他稍感熟悉,他一开始不就是作为沈雪迟的救世主重生的吗?

  身份调换。这个词不自觉浮现在春归的心中。

  “……”少年顿了顿,用力拍向自己的脸颊两侧,他这些天被这个梦境搞得神经兮兮,思想都快飘到外太空了。突然,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唰唰写下几段文字,就像无法解释那一秒灵感闪现的白光似的,春归有些愕然地盯着桌面。

  或许,他知道三华杯要写什么了。

  只是正当他准备编写大纲,一会下课拿给沈雪迟看时,浓浓的倦意却在此刻爬上春归的肩头,他的脑袋几乎在一瞬间就磕到了书本上,不可抗拒的困意疯狂吞噬他的意识,少年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他看到的最后一眼,是墙头指向一点的钟表。

  下一秒他两眼一黑,晕倒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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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啧,你这拿了钱不好好办事我们也不好付尾款呀……”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双腿翘高交叠在茶几上,他用力吸了口雪茄,眼睛半眯着,盯着如木棍杵在一边畏畏缩缩的少年。

  “嘶……”春归整个人砸在大理石地板上,却没有感到丝毫痛意,他揉了揉脑袋,刚才不正常的困意顿时散去,睁开双眼,他怔愣片刻,眼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看起来像是谁的办公室。

  不知为何突然来到这里,他左手支撑着地面站起来,左右看了看,他迟疑地伸出手,打量着自己半透明的身体。

  ……做梦?

  春归迟疑地伸出手,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穿过墙壁。

  就连重生他都经历过了,这点小事对于他很快就能接受,他回过头,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二人,看来逃离的方法只能从这里找了。

  “可是我们一开始说好了……”少年低着头,脸上始终糊着一层厚厚的雾,春归抬起手,试图将那团雾赶走也无济于事。

  “你说什么?大声点!”啤酒肚男子口沫飞溅,他满脸不耐烦地将雪茄狠狠按在烟灰缸上,啐了一口,“长得跟个娘炮似的……”

  春归目光下移,视线落在男子面前摆着的金色名牌上,乔贵安。

  少年身子抖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可想到什么,他又鼓起勇气,把双手背在身后,用力扣着大拇指,断断续续地提出自己的不满:“我们一开始说好,我帮你们代考完,就立马付尾款……”

  “是!”乔贵安笑了一声,露出一口黄牙,无赖道:“可是现在有人质疑那篇文章不是我儿子写的,甚至还要闹到法庭!你说说,这怎么办?”

  “……”尽管问题并不出自少年身上,可他只能无力地垂下肩膀,机械道:“只要给钱,我什么都能做。”

  “行,”乔贵安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他掏出烟盒,又抖出一根雪茄,点燃了,咧嘴哼笑起来。老祖宗说的话真是不无道理,有钱能使鬼推磨,一根一百美元的雪茄,就可以买走一个人的尊严。

  他轻蔑地看向少年,勾了勾手指,外面立马涌进来一群人,黑黝黝的相机镜头争先恐后地对准少年,他们不顾少年脸上的惊恐,贪婪的嘴脸躲在咔擦咔擦的声音后,无数的白光化身这世间最可怕的恶魔,顷刻间将弱小的人类吞噬其中。

  这些全是乔贵安花钱雇来的演员记者,任务只有一个,他们按照台词本上的问题提问,少年只用回答“是”或“不是”。

  “请问你是否抄袭乔俊……”

  “是。”

  “抄袭之后的每一天你都过的很煎熬吧……”

  “是。”

  “……”

  “是。”

  “是。”

  乔贵安盯着他俯首帖耳的模样几秒,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秘书叩了叩门,无视这一场闹剧,快速走到他的身边低语了几句,乔贵安皱了皱眉头,啧了声,额头青筋暴起,顺手抓起桌上的烟灰缸朝人群中心砸去:“告诉他,爱干嘛干嘛去,最好死外面别回来!”

  记者们拉着少年足足重复了半个小时的问答,一旦少年面露疲色,他们就会相互对视一眼,按照乔贵安吩咐的那样道:“你不想拿到尾款了?!”

  少年便又强撑着振作,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额角的鲜血缓缓淌下,似乎要流聚成他脚下一条晦暗的河。

  “是……”

  春归敏锐地听到乔俊、代考等熟悉的字眼,对方毫无意外同是三华文学杯的受害者,可他对沈雪迟之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更没兴趣成为其他人的救世主。

  况且……春归抱臂坐在一旁,不耐烦地冷眼注视着这一切,他看不见这孩子的脸,只能依靠身形,模糊的声线判断出这是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孩子。

  这里并没有沈雪迟的踪影,这场梦到底想告诉他什么?

  这半小时里,春归砸过、打过,穿过墙壁逃出去,却都无一例外地被传送回这里。

  这里没有沈雪迟。

  像被锁在原地望着主人远去的暴躁小狗,他的心情逐渐焦躁起来,终于,少年软弱的模样最大化地刺激到了他。

  【为什么要哭?有什么好哭的?】

  【反正也打不到他。】

  春归举起拳头,咬紧后膛牙,狠狠的、凝聚全身所有的力气,用劲地,破风砸向少年的脸。

  【没关系,没有人会知道他的暴行。】

  拳头接触少年面庞的刹那,周身寂静了一秒,嘈杂的人声与快门声被海水抹去,咕噜咕噜,场景却突然转换,春归出现在红丝绒制成的观众席上。

  周围的掌声震耳欲聋,黑压压坐满观众席的木偶机械地拍打着手掌,没有喝彩,没有尖叫,显得极为诡异。

  “嘭“地一声,舞台聚光灯亮了,中心倾洒下窒息的暗红色,像冰冷的铁锈味的暗潮,是谁被杀死?是谁在求救?

  尽管被装修得面目全非,春归还是认出这里是水泽学院的拳击馆。

  “该死的老头,就知道耍威风,去死!去死!”

  乔俊挥舞着拳头,一个人打得酣畅淋漓,他一会暴怒一会大笑,围绳不起眼的边缘处,一位少年正跪在那里,他浑身颤抖着,呜咽着,像条狗一样嘴里含着一块毛巾。

  春归蹙眉,觉得这样的场景过于熟悉,他下意识离开观众席,向擂台中心沉步走去。

  突然,掌声停止,无数的木偶人僵硬着转动脖子,齐刷刷地望向春归所在的方向,目光阴森,好似下一秒就要将他开膛破肚。

  拳击馆内鸦雀无声,唯有青年的脚步声在回荡。

  【那里埋葬着什么?】

  席位到擂台本是一段很近的距离,不知怎的,此刻的楼梯变得极为陡峭,似乎故意将人抖得跌倒然后怪物趁机一口吞噬掉。

  青年咬牙,似乎永远都是一副不服输的模样,他两阶台阶作一步向下跑去。

  拳击台上,乔俊一把拽起地上跪着的人,强迫他带上拳击手套。

  “……我,不会。”少年血色全无,不停地摇着头后退,似乎想要恳求对方放他一马。

  可乔俊只是笑着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颊,笑道:“想一想你还在医院等着救命钱的奶奶,想要没有痛苦就拿到钱,这可不行啊。”

  “不……”少年嗫嚅道。

  “乔俊选手一拳将对手击倒了!”

  “乔俊选手使用膝十字绞,对手无法动弹了!”

  “一!”

  “二!”

  ……

  “救救我。”

  熟悉却稚嫩的声音在春归耳边响起。

  不再是模糊处理的,不再是转身逃避的,弓终于放走了箭,它划破长空,嘶吼着,颤抖着,狠狠贯穿青年的心头。

  可拨开迷雾,却见深冬。

  春归有那么一刻好似忘记了呼吸,又或是全身的力气在顷刻间被抽干,他已经无法做任何事了。

  他爬上擂台,却被绳子缠得踉跄了一下,他半跪在地上,一股反胃的感觉直涌喉头,他自暴自弃地吐到最后连胆汁都不剩。

  “救救我。”

  他颤抖着抬起头,从手掌心处的麻意一直泛向心脏,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可无论如何自欺欺人,那样的声音他怎么会听不出来。

  这是与他相伴二十五年,从出生的婴儿啼哭,到五岁跌倒扑进父母怀里撒娇,十七岁的少年肆意,二十岁的青涩懵懂,二十五岁的绝望悲伤。

  他不可能……听不出来。

  乔俊的动作未止,鲜血飞溅,没有裁判阻止,没有观众谩骂,这是一场沉默的暴行,甚至连春归自己都是帮凶。

  青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用力推搡开乔俊,却穿过了他的身躯,春归再次跌倒在地面,他崩溃地回过头,却看见少年双眼涣散地与他对视。

  白雾散去。

  “……救救我。”

  十七岁的春归透过二十五岁的春归的眼睛,对上天如是祈祷道。

  可声音太小了,根本没有神来救他。

  “呵,……哈,哈哈哈哈哈!”

  春归捂着胸口,好像巨大的波涛席卷而来将他整个人击碎,他瘫倒在地上,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却再也撑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可下课后嘈杂的七班班级里,每个人都小心地绕开春归,害怕吵醒他,而将脑袋埋在自己手臂间的少年,小小地呜咽了一声,一滴泪顺着他的脸颊,泅湿了袖口。

  作者有话说:

  啊——!这章是小春归最难受,却是他开始成长的关键章了!鱼刺缝缝补补还是改成了自己最满意的一版,大人们看得开心的话请送营养液激励鱼刺吧!么么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