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号患者完全康复, 可以出院了。”护士的声音嘹亮,刚一开口就引得走廊的过路人纷纷向里面张望。

  李咏来的时候怀里捧着一束黄百合,几滴伏在花瓣上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滑进花心, 一时间花香四溢, 一看就是刚新鲜采摘的。

  见到春归, 他一拍头顶,哎呀了几声,许春娟被他的模样吓到了, 小心翼翼问道:“李老师, 怎么了?”

  “忘了买赵三婶的烤鸡了!春归爱吃!”

  听见这话,许春娟的面色缓和不少, 她捂嘴笑道:“没事没事, 回去路上我给他买。”

  床上的少年已经换好了常服,他的头发长长了不少, 茶色头发柔软蓬松,刺啦着他的眼皮, 看着极为乖巧听话。

  从刚才开始,他就保持着垂头看白色被单的姿势。

  李咏进来时他没抬头,许春娟和春季平喊他也没反应,唯独听到烤鸡这两个字, 他的手指微微动弹,竟有了些许动作,他意识混沌, 迟缓地思考着。

  其实他并不爱吃烤鸡, 不……他很爱吃烤鸡。

  爱吃的是十岁以前的他, 不爱吃的是自那以后的他。

  那两只烤鸡都给谁了呢?

  几人屏住呼吸盯着少年的动作, 过一会, 少年又没了动静,像机器人失去电量般,缓慢地低下头,眨了眨眼。

  许春娟受不住这种场面,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和李咏道完谢后就急匆匆离开病房了。

  春季平叹了口气,接过李咏手中的花,苦笑道:“李老师,见笑了,那孩子突然间就变成这样了。”

  春归是突然变成这样的,追溯时间的话,这件事应该发生在年前。

  春季平公司有很多业务等待处理,平时都是许春娟来医院陪护,一天她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就听春归大叫:“沈雪迟,我胸口疼!”

  许春娟被吓醒了,她连鞋都来不及穿,用力拍响了呼叫铃。

  医生和护士急匆匆赶来,手里拿着病历本,口袋里装着手电筒,嘴里叼着笔帽,最后笔尖在病历本上面唰唰一划,医生说:“孩子没什么大碍,应该是做噩梦了。”

  噩梦?许春娟摩挲着春归冰凉的手,担忧地看向少年,暖气开得这么足,怎么这孩子的手脚总是捂不热呢?

  还有,沈雪迟又是谁?

  自那以后,春归就开始了清醒时间少,睡眠时间多的日子了。医生说他不是傻了,就是太沉浸在自己的独立世界,和外界脱节了。

  许春娟曾试探性地向春归打听,沈雪迟是谁。

  你的同学?朋友?抑或是喜欢的人?

  春归人缘不差,可来看望他的人里面,从没有一个叫沈雪迟的。

  这时,反应迟钝的少年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歪过头,安静地去看院子落上枝头衔花的麻雀。

  许春娟问:“春春,你在看什么?”

  女人追随着他的目光一齐看去,窗外只有一棵叶子掉完、光秃秃的树,连鸟都不愿意在上面筑巢,院长说这棵树活了好多年,但恐怕挺不过今年的冬了。

  天空随意地飘着几缕云,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大阳光足,可出门依旧只能感到冷意。

  春归微微张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麻雀:“迟……”

  “嗯?”许春娟见他又有了点反应,连忙凑上去和他对话。

  医生说他这种病症很罕见,没有伤到大脑,却出现了冻结反应,排除家族基因遗传的话,那只剩大脑自动保护机制这一种选项了。

  可问题是,他在保护什么?

  “迟……雪,迟。”春归一字一句道。

  -

  李咏不由得拍了拍春季平的背,以示安慰,他活跃气氛道:“春归真的很有才华,他创作出来的《孔雀》一经发表就迅速红遍各大网络平台,不仅夺得三华杯的金奖,就连青少年报纸都把他刊登在第一面。出院后,他可以慢慢恢复创作,我相信文学界会有一颗新星升起!”

  提起这,李咏言语之中都是满满的骄傲与自豪。

  春季平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他笑道:“他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吧,我们家始终为他兜底。”

  “不过春归家长,”李咏此次来,不仅是为了看望春归,也是为了完成家访,他面露难色道:“眼看孩子马上升高三了,你们家的情况我也了解,完全有能力送他出国留学,那国内的高考……”

  春归的学习成绩怎样,当爹的还能不清楚?

  如果春归愿意,春季平大可下一秒就拿出十个offer任少年挑选,在十八岁生日礼上闭眼抓周也行。可少年偏偏在这方面和他一样,太轴,太偏执,太犟。

  春季平怒不可遏,第一次发了很大的火,他指着春归的鼻子说:

  “你到底想做什么?春归,这个世界不是围绕着你转的,我们给你安排的路,都是直升机直达飞罗马的,多少人想拥有这样的机会,多少人有这样的机遇?再这样,你连国内的专科都考不上,我也不会管你了!”

  “我要找未来!我要留在国内!我要考汉京大学!”春归短暂地从自己的世界里脱离出来,他口齿不清地嘶吼着。

  他砸了一旁洗好的水果,装水的杯子,写写画画的本子,最后没东西可砸,他脱了自己身上的所有衣物,丢枕头,丢床单,他愤怒地抨击一切,像窗外的枯树枝桠努力够向天空,撕碎这一层虚伪的皮!

  最后他崩溃地嚎啕大哭:“为什么你们都不认识沈雪迟了?他见过你们,你们所有人都知道他!他为我挡了刀,他把我从垃圾桶里捡出来,他说他喜欢我的全部……”

  “臆想症?!”李咏一时没收住声,他快速地瞥了眼病房,一脸惊讶。

  春季平如今四十好几,瞧着却依然风度翩翩,反观比他小十岁的李咏,看着已经是经历岁月蹉跎的疲惫脸了。

  春季平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口,似笑非笑道:“所以,李老师知道沈雪迟这个人吗?”

  李咏飞快地摇了摇头,他倒是记得五班班上有个女生叫陈雪。

  以春季平在汉京的势力,想找一个人不难,可想找一个臆想中存在的人,简直是难如登天。

  他揉了揉眉心,一脸倦色地从内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道:“总之,我家春归会参加明年高考,他这个虽是病,但也只是心理上的问题,不存在自杀倾向,他不愿意办理休学,我们也没有办法,或许去了学校有朋友的陪伴,他可以更快好起来。在学校的时候,还麻烦李老师多多照顾了。

  李咏吓得连连后退几步,心中惊呼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受贿!

  曾经备考教资的日夜让他心中油然升起一道正义的光,他义正言辞拍拍胸脯道:“放心吧春归家长!在学校,我会多多关注春归的,我打心眼地喜欢这孩子,但这红包,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收下!”

  对方的反应和嗓门太大,让春季平都怔愣了好几秒,他尴尬地把红包收回去,拍拍李咏的肩,道:“辛苦了,你们那个职称评审是在什么时候?”

  李咏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但春季平好像自带一种气场,他问什么,李咏就不自觉回答什么:“集中申报是在七月到十月。”

  “行,我记下了。”春季平点点头,再次强调:“辛苦了。”

  不等李咏回答,他就先一步离开,向不远处朝这边走来的许春娟走去。

  李咏挠了挠头,回到病房,想到方才春季平询问的名字,沈雪迟……

  啧,倒是个好听名字,就是寓意不太好,雪来得太晚,不就迟迟抵达不了春天吗?

  他边想边将目光落在床上,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李咏头皮一瞬间炸开了,他立刻奔向窗台,发现窗户是锁着的,他舒了口气,正准备去卫生间找人,脚便踢到一团软软的东西。

  等看清是什么,他浑身一哆嗦,慌忙半跪下来把少年扶起。他心中吐槽道,不愧是父子两人,联合起来能吓他两跳。

  “春归,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你今天就要出院了,等你认为自己恢复的差不多了,就可以来上学了,老师和同学一直欢迎着你的回来,知道吗?”

  少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地重复嘀咕着什么。

  李咏这才注意到自己带来的黄百合不知什么时候被对方捏碎了,花瓣汁水黏了少年满手,残片蔫巴在他的四周,像一个粉笔画下的圆圈,将他画地为牢。

  李咏微怔,下意识觉得春季平把这个病症想的太简单了。

  少年说:“沈雪迟不见了。”

  半晌,他猛地抬头,眼眶布满红血丝,精神好像处在坍塌的边缘。

  他将希望的种子寄托在李咏身上:“李老师,求求你了,告诉我,他去哪里了?”

  有时候,心魔离臆想,只差一步之遥。

  -

  沈雪迟不见了。

  在他强制看对方伤口,男人不知道使用什么法子捂住他口鼻、强迫他睡下的当晚,沈雪迟就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手机空号,两人的合照没了男人的踪迹,就连刘玉珍都说自己没有孙子,她的儿子和儿媳早在多年前就去世了。

  春归不信沈雪迟会跟自己玩这么幼稚的把戏,更不相信其他人也联合起来欺骗自己,所以在他强制夺走护士手中的查房名单躲进卫生间,将三千个人名仔细查阅不下三遍后,他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

  沈雪迟被这个世界抹消了,就像十二点的灰姑娘,幸福的魔法失效。

  春归第二次茫然意识到,他与沈雪迟的相遇不过是对方的别有用心,一旦对方选择离开,他就真的无迹可寻。

  所以,沈雪迟牺牲了什么,又换来了什么?

  春归扒开嘴巴,用手电筒仔细照着口腔内部的每一寸。不要小瞧人类的爆发力,他当时是真的打算啃烂沈雪迟的手掌心。

  只要不服输,他一定可以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沈雪迟消失的第一天,三班班主任拿着卷子亲自来医院监考,美曰其名道:“快高三了,错过的每一场考试都是宝贵的经验。”

  春归看着熟悉的题型,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声音干涩道:“老师……你们班上第一名是谁?”

  女人讶异他竟然会问这种问题,稍加思考后说了个春归没印象的名字。

  少年可以笃定住院还安排考试一看就是沈雪迟的手笔,程序耍得厉害,微信却玩不过春归,以为删掉聊天记录就没事了吗?

  殊不知他会恢复。

  春归生硬问道:“谁让你来的?”

  说完,他想起沈雪迟教他说话要讲礼貌,便补充道:“请问。”

  三班班主任:“……”

  女人前后展示了一下文件密封袋,示意没有拆封过,随即当着春归的面撕开那层白条,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套试卷。

  女人说:“这是学校组织会经商议后决定的。”

  春归面上没什么情绪,心中却被失落的怪物推进海浪中央。

  排名考持续了两天,沈雪迟的时间只够教他基础知识,这次春归没有摆烂,认认真真地把题目连蒙带猜地做完了。

  英语不是他的强项,他的脑袋就自己构造出沈雪迟念这篇文章时的神态与声音,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去找答案。

  物理不是他的强项,他就回忆着沈雪迟与他讲解的物理趣事,遇见这样的题型应该怎么去解决,用怎样的公式。

  语文他不愿意去背诗词和文言文,沈雪迟说背完一首就实现一个愿望,最后春归全部兑换成了亲亲。

  数学他的过程一如既往是错的,偏偏答案总能歪七扭八地算对。

  为什么呢?

  “你这小孩怎么哭啦?作弊抄不到知道要考砸了?不对,你们李老师说你成绩一塌糊涂……”三班班主任一个人在病房监考,没有领导检查,要多轻松有多轻松。她捧着手机刷短视频呢,余光见少年肩膀一颤一颤的,好看的脸蛋皱巴成一团,随即弯腰去看。

  “哦……还以为你哭了呢。”女人尴尬地收回视线,心想刚才那副模样,任谁见了都会心疼吧。

  春归愣愣地盯着数学大题,手腕慢慢动作起来,笔尖却好像在往自己心里刻。

  他意识到自己哭不出来了,可是他的心脏很难受,像下了一场绵绵细雨,长满了小蘑菇。

  请告诉我为什么?沈雪迟。

  沈雪迟消失的第二天,陈梦买了一个奶油蛋糕过来慰问他。

  “听说甜食会让人心情变好,你说的人我帮你查了,有消息立马通知你,不过春归,你确定乔俊、洛赫、沈雪迟,这三个人都在我们学校?”

  少年顿了顿,语气不是很开心:“不要把他和另外两个畜生不如的家伙放在一起。”

  陈梦双手举起败下阵来,她看着面前从小当作亲弟弟一样疼爱的少年,一时间有些感慨。

  春归是为了救下一只流浪狗,才被路边脱落的广告牌砸伤,可他偏说自己这身伤是和别人打架造成的,怎么劝都不肯听,说多了还会发脾气,周围人只好顺着他的意愿默认了。

  陈梦也旁侧敲击过医生,春归是不是伤到了脑袋,可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显示少年的脑袋没有受到任何创伤,那只能是心理出现了问题,激活了大脑的自我保护。

  他们进一步推断春归有一个臆想出来的男□□人,年龄大约在25至30岁,可对方还有一层十七岁的表皮,可以和春归出入同一所高中。

  “一般来讲,患者存在这样的心理障碍是因为童年里父亲的角色参与太少,所以他自行构造出一个能够保护、呵护、好好爱自己的虚拟对象。”医生平静地说出自己的专业解释。

  许春娟和春季平面面相觑,在相信和怀疑的边缘来回跳跃,要知道春归从小就在赋予友爱的家庭环境里健康成长,不感兴趣的事情从不逼他,家庭旅行每个月安排一次,春季平父亲角色的参与并不比许春娟少。

  最后他们一致想起春归五岁接触心理医生的事情。

  原因是某一天,许春娟突然发现春归几乎没有任何共情能力,不仅缺乏同理心,他甚至不能合理地解决矛盾。

  一只恐龙挡在春归的面前,他不会想着把它拿开,而是拆掉恐龙,让它再也不能挡自己的路。

  诊疗的情况一直不太理想,他们只能一边手把手教,一边将希望寄予等孩子长大一些就好了,最后春归果真如他们所愿,一年级暑假结束后,他变得会笑,会哭,也会安慰身边的伙伴了。

  那件事过去了太久,久到许春娟都迟疑地没有将它说出来。

  这一刻,她才恐惧地意识到,如果从小时候开始,春归就没有感受到他们的爱呢?

  -

  陈梦告诉春归:“你们学校明后天两天好像要举办运动会,我在隔壁都听见动静了,排场很大。”

  春归没什么兴趣地靠在床头,手里捧着本拿反的童话故事绘本。

  他还需要养伤,之前报过名的项目七班都找人顶替好了,这些事都是李咏和他说的,他没听进心里,只是迷迷糊糊地想,他拿不到金牌,也找不到人送了。

  电视上碰巧放着小狗汪汪队,他闭上眼,不抱希望地问:“你还记得鹿可燃吗?”

  陈梦疑惑地偏过头:“谁?”

  “……没什么,你走吧,我想睡一觉。”说完,春归的脸上真的浮现出一丝倦意。

  陈梦犹豫了会,她把蛋糕推近了,嘱咐道:“蛋糕记得吃,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离开病房,她路过护士台,两个实习生终于忙完了工作,得到二十分钟的吃饭时间。

  不知怎地,她们突然讨论起318号床的少年,说他整天不睡觉,护士凌晨查房的时候,他还眼睛瞪地大大地盯着门口,护士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在等人,问他等谁,他又沉默了,怪吓人的。

  陈梦脚步微顿,面色不悦地用指关节叩了叩桌台,沉声道:“顾好自己,少讨论患者的隐私。”接着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沈雪迟消失的第三天,春归通宵,又没能睡着。

  他关了电视,第无数次打开手机贴吧。二中的帖子又恢复成学长学姐卖学习资料了,他和沈雪迟的同人文就像被大雨冲刷一般,——连根毛都不剩。

  突然,他的屏幕顶端弹出一条短信,银行卡汇入一百万,时间设定在15:20。

  这一瞬间,春归好像躺在一张电椅上,他的心脏失去了正常频率,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回过神时,甜美的女声已经从手机对面传来:“喂?您好,这里是汉京交汇银行,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少年瞪着那串号码,张了张口,艰难吐出的字却是:“……谢谢。”

  咔哒一声,春归苍白着脸挂断了电话,他直愣愣地盯着白色天花板,眼前阵阵发黑,总觉得下一秒那里会冲出什么怪物将他彻底吞噬掉。

  他的情绪过于激烈,竟捂着嘴干呕起来。

  护士似乎对他的行为习以为常,几人上去匆匆按住他,给他强行打上一管镇静剂。

  渐渐地,力气从少年的手中流失,巨大的困意席卷而来。

  他不能让银行去查这笔钱,如果查到汇款的源头是空号,这笔钱就会被判为不明来源,被银行回收。

  沈雪迟最后惦记的就只有他和刘玉珍了。老人的住院费可以坚持到她离开人世,一百万对于春归来说,或许算不上很多,但也是男人隐晦表达爱意的最佳方式了。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春归毫不留情地批判沈雪迟,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感情大骗子。

  沈雪迟离开的第一个月,三五成群的心理医生对春归进行了长达两个半小时的心理咨询。

  他们大多数来自世界各地,在学术界享有一定的声誉。

  他们认为春归还有好转的迹象,只要少年认真投入现实生活,就可以逐渐放下臆想中的人物。

  经过多回合讨论,他们决定使用脱敏治疗。

  他们给春归照镜子,告诉他这就是真相,这就是现实。

  英国佬拽着洋文,法国佬叽里呱啦,西班牙教授语速快得春归根本不知道这是哪国人,中文翻译员一字一句地陈述给他听。

  他像做错事的小孩,被灌输这是不对的存在。

  可春归只注意到自己的耳钉不见了,甚至连耳洞都在合拢。

  他一贯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了一道裂痕,紧接着有双无形的大手出现强制把那道痕迹越撕越大,他问:“你们刚才说具体幻象……是什么时候?”

  英国佬说:“初次幻象是在四岁半,后在十七岁具体幻象!”

  春归“噌”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用力踹了对方一脚,他还想跳下床继续踢,众人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拦截。

  “去你妈的!老子是在二十岁被他捡回家的!”

  他拔出自己手背上的针头,血水一下子飙出两米远。

  许春娟过来送鸡汤的时候,听见病房里面闹哄哄的,鸡汤瞬间砸地,溅湿了她的裙摆,她推门而入,眼前的画面是春归不断地用针头戳穿自己的耳朵,鲜血淋漓,从他的下颌流至满身,他却感觉不到痛意似的,哭喊道:

  “不要收回……不能收回你给我的印记!”

  “砰!”

  窗外烟花绚烂了所有人的眼睛,病房里的人却闹作一团。

  江边的人正围在一起放仙女棒,一蹦一跳着说:“跨年夜快乐!”

  “哎哟!”一个女生肩膀被人撞了一下,险些没站稳,她的同伴立刻簇拥上来,蹙眉看着那人道:“撞到人不知道道歉吗?!”

  那人的脚步顿了顿,他摘下鸭舌帽,露出一张好看清俊的脸庞。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年龄看着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却是少见的成熟,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距离感,“抱歉,走得太急了,没有注意到你们。”

  “……没,没事。”几个女生瞬间噤了声,过一会才反应过来,其中一个用手肘怼了怼被撞的那个女生,使了个眼色。

  女生很快反应过来,她迅速掏出手机,撩起头发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请问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抱歉。”少年笑道,“我还有急事。”

  “嘁,什么急事能发生在江边啊?”待少年走后,其中一个女生为她打抱不平,“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要是男的,肯定追着你要微信。”

  刚才被拒绝的女生摇了摇手,害羞地小声道:“说不定人家有女朋友啦……我看他走得是挺急的。”

  “咔哒”一声,打火机升起一团小小的火焰,少年从衣兜里拿出他买好的仙女棒,跟其他人的都不一样,他买的是彩色版的,更加好看。

  他的神色透着平静,藏在镜片后的双眸里却是道不尽的惆怅,他小声道:“……生日快乐,春归。”

  破解深渊的“谜语”已经被我找到,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了。

  -

  三月的春天还透着一丝凉意,应该是去年胸椎骨折没有好好静养落下的病根。

  春归从医院回来后就大病一场,高烧不止,每天喝中药调理,就连针灸都用上了,可惜身体还是大不如从前。

  他开始抗拒剪头发,如今头发长到可以扎起一个小啾啾。

  春归知道,他变得越来越像梦里的“春归”了。

  春季平说等他身体再好转一点就能去上学了,这段日子就好好待在家里吧,于是他破天荒地给自己房间来了个大扫除,保姆要进来帮忙,还被他赶了出去。

  他开始变得寡言少语,不爱和人交谈。有时候他静静待在二楼阳台,捏着两把串在一起的钥匙,一坐就是一下午。

  春家父母终于意识到这样不是办法,他们趁着周末邀请陈梦来家里玩,却未料想陈梦抱来了一只小土狗。

  它有着毛茸茸的白色短毛,手掌贴上去就可以感受到阵阵暖意和蓬勃的生命力,它的屁股后面还有一大块爱心形状的黑毛。

  陈梦举起它的爪子,嘟着嘴说:“小主人,你好,你住院的时候我也在宠物医院接受治疗,现在我们都出院啦,未来请多多关照。”

  “春归,给它起个名字吧。”女生笑眯眯道。

  春归手里还拿着去年第一次在医院考试的卷子,他翻阅的次数太多,卷面都盘包浆了,分数算不上好看,但排名竟然到了中旬,不再是倒数后几名了。

  每次他想沈雪迟的时候,都会拿起来看看。

  听见陈梦的声音,他的目光垂下,落在打哈欠的小狗身上。

  他迟疑了一下,像认出什么,眼神突然变得柔和起来,他放下试卷,步伐很缓慢地走到陈梦面前,接过她手中的小狗。

  他仔细打量着,突然感慨笑道:“你靠那件雨衣活下来了啊。”

  “什么?”陈梦疑惑道。

  春归认真向她解释道:“这是我买了刀去洛赫家,在他们楼道里发现的流浪狗,当时我往它的身上盖了一件雨衣。”

  陈梦知道他又在说胡话了,但还是很捧场地为已经听过不下数百次的故事鼓掌,不过少年的话语让她想起了一件事情,说不定可以以此为证据彻底击穿春归的幻想。

  她问:“春归,你不是说你是用春叔叔送你的小型刺刀和洛赫战斗的吗?那你买的那把刀去了哪里?”

  她希望春归可以忘记沈雪迟,彻底回归现实生活,她想,如果沈雪迟真像春归所说的那么爱他,一定也希望少年这么做吧。

  谁料春归听后动作一滞,但很快恢复过来,他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梳理小狗短短的茸毛,唇角轻扬,藏着一份令人琢磨不透的诡谲。

  他轻声说:“那个啊,我藏起来了,洛赫还没死,我要给他最好的结局。”

  -

  “鹿家主!沈总醒了,沈总醒了!”小助理激动到连办公室门都忘了敲,正在谈商业合作的鹿可燃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他却如大敌当前,僵硬在原地不敢动弹。

  “鹿总,这可是好事啊!十年了,终于盼来了今天!”合作对象站起身,用力握住鹿可燃的手,晃动了几下,显然他也听说了一些消息,他笑意吟吟道:“当年的汉京谁人不活在沈氏的统治下?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不甘舍弃性命也要拯救自己心爱的人!”

  鹿可燃微笑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小助理一看就知道鹿可燃这是烦了,无声地催促对方赶紧离开呢。妍山听

  果不其然,在合作对象准备继续与他高谈阔论的时候,鹿可燃扶了扶金丝边眼镜,斯文矜贵地理了理袖口,打断道:“小助理,送客吧。”

  “得勒!”小助理立马上前,边说话边强行转过合作对象的身子,标准的葡萄眼含着笑意,变成弯弯的月牙,让人生不起反抗之心,“来,您这边走。”

  鹿可燃拿起桌上的烟盒,抖了一根递进嘴里,送完客的小助理见状小跑过来替他点燃。

  “他什么反应?”鹿可燃眯着眼,吐出一口烟雾。

  小助理知道他这是在问沈雪迟,便把原话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给他听。

  谁知鹿可燃听后低头闷笑了几声。

  十年,足以改变一个人太多。

  当年沈雪迟没有任何防备地就把沈氏最隐蔽的核心托付给他,而他也不曾辜负,一人把两家做大。

  沈雪迟的母亲在国外听见消息,还想回来从他手里讨点好处和说法,他给了点钱,又把人赶了回去,不过今年清明他倒是忘了给沈伯父上香,五年前心脏性猝死走的,听说死前还在骂自己的儿子是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他把未抽完的烟按进水晶烟灰缸里,笑骂道:“死恋爱脑,走,去看看他。”

  “一次服用三粒,一日服用三次,您刚回来,身体机制跟不上是正常的,半个月左右就会逐渐恢复。”私人病房里,主治医师还在向男人详细讲解他需要适应的东西,可男人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死死盯着角落的某一处。

  主治医师余光看见门口的人影,顿时闭上嘴,将药物和温水搁置在一边,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了。

  “沈雪迟!”鹿可燃摘下眼镜,大力拥抱了一下他的挚友,却不料对方蹙眉避开他,冷静地拔掉手背上的针管,血一时没止住,飙出几米远。

  “你这是在干嘛,你还想回去?”鹿可燃瞬间猜出他的想法,冷下脸道,“你现在回去就是白白送死,你死就算了,难道你还想害死春归?”

  听见青年的名字,男人的动作顿了顿,眉宇间隐含着淡淡的失落。

  鹿可燃知道他刚从“世界”里出来,大脑思考和身体速度跟不上都是正常表现。

  可下一秒,沈雪迟反应迅速问:“为什么会害死春归?我已经把最后一个世界处理好了。”

  听到这,鹿可燃嗤笑一声,他不顾形象地躺在床尾,闭上眼睛愁闷道:“没一个让我省心的……你有没有想过,你替他清除一切,让他快意的生活,但他宁可自残都不忘掉你,那时候你该怎么办?”

  “我们跟踪了你这十年以来的行踪,从039号春归屠杀了所有人开始,你就改变了救赎方向,单方面切断和我们的联络,之后的手段偏执残忍,受到的损伤也越来越多,甚至被刺刀耗完了所有血值,你差点就救不回来了!难不成你还想同归于尽和这个世界彻底融为一体?!”

  小助理还是第一次见鹿可燃发那么大的脾气,他跟在鹿总身边八年,知道他的脾性,谁让他不爽了,他表面和对方笑意吟吟,第二天对方就查无此人了。

  他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里,可他又真的好奇他们三人之间的故事。

  上次他跟随鹿可燃前往研究所,透过黄金做成的鸟笼里,他看见了像瓷娃娃一样的青年,眼尾竟滚下了一颗泪珠。

  小助理一时间以为自己眼花,回过神时他已经拽住了鹿可燃的衣角。

  高大男人正在和工作人员沟通,回过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问:“怎么?”

  小助理结结巴巴道:“他,他好像在哭……”

  鹿可燃蹙眉,正愈开口,工作人员比他更快一步解释道:“一定是你看错了,‘世界’刺激人体可是很罕见的行为。”

  小助理听后不由得嘀咕:“罕见归罕见,又不是没有……这么急着否认干嘛。”

  他趁鹿可燃不注意,悄悄挪近了几步,可他仔细瞧了瞧,青年的枕头上并没有任何泅湿的痕迹,好像那颗泪珠真的是自己的错觉。

  沈雪迟的唇色苍白,没一会就脚下踉跄,除了十岁那年的掉以轻心,他之后的人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

  主治医师立刻带着自己的团队走进来,重新安排点滴,嘱咐道:“沈先生,您应该明白即便表面看不出伤口,但您的内部已经严重受损了,请务必躺在床上静养。”

  男人沉默了良久,终于把目光投向鹿可燃,再开口时,他从容不迫的语气染上一丝急切。堂堂沈氏家主竟会为一个小孩情绪失控,说出来恐怕让整个名流圏都感到唏嘘。

  “‘世界’已经抹消了我,他违背不了程序,自残也不……”

  “是,所有人都违背不了程序的设定,可他偏偏要做逆天改命的事情,”鹿可燃冷冷接过小助理手里的照片,洒在床上,他于心不忍道:“‘世界’的时间哪能和现实相比?你被抢救了两个月,他那里,可是整整过了两年!”

  照片上,青年独自插满仪器被金色鸟笼笼罩,棺材样式的双人床里,他一个人略显孤单,而他纤细的手腕上,竟多出数道灰色的自残痕迹。

  那一晚的画面似乎再次呈现在沈雪迟面前。

  青年通红着眼,像对待自己的仇人一样啃咬他的掌心,却又像许久未见的爱人,只怕时间不够道完自己汹涌的爱意。

  沈雪迟,我会永远,永远,爱着你,陪着你。所以——

  你去哪里都别想再甩掉我。

  -

  “鹿总,我们就这样丢下他不管了吗?”小助理担忧地回头看了眼病房所在的方向,生怕沈雪迟一个想不开跟着自杀了。

  鹿可燃出门没带烟,把目光投向小助理,对方愣了愣,怯生生地从口袋里剥开一颗葡萄味的硬糖,“……您吃。”

  鹿可燃恨铁不成钢地把硬糖咬得嘎嘣脆,小助理觉得他咬的不是糖,而是自己的人头。

  男人轻飘飘道:“怎么,心疼?”

  “不不不,那怎么敢,”小助理解释道,“只是沈总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却还是事与愿违,怕他想不开……”

  “嗤。”鹿可燃被对方的话逗笑了,他敢说全天下除了春归,他是第二个最了解沈雪迟的人,让那种人放弃、服输,怎么可能?

  只要给对方一点时间,那人就算是掀翻宇宙都会把人带回来。

  况且……他瞧沈雪迟的表情,似乎一切还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他慢悠悠道:“你还是别杞人忧天了,赶紧给我汇报接下来的行程,我只是忙里偷闲过来看看他,不过依我看……”

  “如日中天的沈氏马上就要回来了。”

  病房里,男人唇角微微下压,似乎在极力抑下什么情绪,半晌后,他的手蓦地松开,他的掌心处除了一道已经愈合的啃咬疤痕,里面还攥着一把铜色钥匙。

  上面刻着201。

  “……生日快乐,春归。”男人梦呓一般低喃道。

  作者有话说:

  啊!生死时速写完了真是令人神清气爽!这一章肥不肥?就问你们肥!不!肥!(仰天大笑)这两天下班连饭也不敢多吃就急急坐在电脑面前啪嗒啪嗒了,希望大家今后多多支持呀~隔壁预收《死对头成了我的狗》,喜欢的话还请移步点个收藏!这一章在评论区送红包!啵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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