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莱!捡回来!”
少年膝盖微微弯曲, 上半身扭动,将手中飞盘用力掷出。
飞出数十米远时,草丛里突然冲出一道身影, 紧接着它张开口一跃而起, 在咬住飞盘后不带任何停歇地向身后疾跑, 想要把飞盘上缴给自己的主人。
春归半蹲下来张开双手,却被大狗撞的一屁股坐在草坪上,他试图压住爱犬激动的情绪, 反而被舔得满下巴口水。他无可奈何地揪了下小莱的尾巴, 狗狗撒娇般呜咽一声,终是舔舔鼻子后退一步, 乖乖坐好了。
“乖孩子, 好孩子。”春归拍了拍它的头,捡起飞盘慢慢站起身子。
短短数月的时间, 当初那只瘦弱到还没春归家门槛高的小狗,在他的好生喂养下, 体格成功壮大了几倍,体重直逼九十斤,春归抱一会就要气喘吁吁。偏偏小莱还认为自己只是一只小狗崽,天天跟在春归的身后撒娇求人抱。
许春娟一直侧身站在深红窗帘后, 从二楼去看后花园里少年跟小莱打闹的画面,他们玩了多久,她就看了多久, 她的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自从有了小莱的陪伴, 春归对催眠疗法的接受程度也容易许多, 医生每次都微笑着离开, 而少年的精神状态逐渐好转, 再也没有在他们面前提过沈雪迟这个人了,这让她很是欣慰。
过一会,保姆连姨敲响了她的房门,轻声唤道:“夫人,饭做好了。”
许春娟应了声,正准备转身,一股细微的电流经过她的身体,心灵感应似的,她突然想好好地、深深地往少年所在的方向看最后一眼,好像经此一别,便是永远了。
她强压下心底的不安感,缓缓地收回视线,向一楼走去。
春季平还在公司,中午一般不回来,下楼的时候许春娟正巧碰见春归从一楼侧室里出来,那是少年专程收拾出来的房间,用来放小莱的生活用品和漂亮狗狗裙。
他的手里端着一盆狗粮,上面还堆积着钙片、鱼油等许春娟不太懂的东西,小莱的事情上春归固执地不允许任何人插手,而小莱除了他也不愿意亲近别人,女人有时候想蹲下来摸一摸都碰不到。
而且……许春娟单只手支着下巴,看着春归的背影微微愣神,像她这般反应迟钝的人,竟都破天荒地察觉到春归好像在处处回避她。
这让她感到不解,还有身为母亲的伤心。
“春春,”等春归落座后,女人这才试探性开口道:“你还想去学校吗?”
如今已经六月份,少年却仍然穿着长t,像感觉不到热似的。有一次连姨看不下去,想牵着他去换件短袖,却在碰到春归的手腕后惊呼一声,整张脸都成惊恐状。
春归的体温凉的不像正常人该有的。
“嗯。”春归夹了一筷子菜,面上淡淡的,没什么情绪流露。
许春娟被他冷淡的反应噎到了,一瞬间好像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她张了张口,有些无力道:“春归,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误会了妈妈,那只是我们爱你的一种表现。”
春归歪过脑袋,眼睛里没什么光,就连打在头顶的灯照去了,都被那抹漆黑吸走,他说:“比如?”
比如,比如。
直到多年以后,这个场景都深深地刻在许春娟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念念不忘,她也是后来才意识到原来这是春归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可那时她只是笑笑,道:
“我们没有什么事情瞒着你的。”
春归点点头,似乎没什么话和她说了。
他不过盛了小半碗米饭,吃两三口就没了,每天就靠这点食物吊着一口气。他把碗放进洗碗机里,转身准备上楼。
许春娟没忍住问道:“你吃完了?不然再吃一点,陪妈妈坐一会吧。”
或许是她的请求过于明显,或许下一秒她的哭腔就要溢出来了。少年上楼的脚步顿了顿,浑身绷紧了,过了半晌,他终是垂下脑袋,整个人像气球泄气了一般,一点、一点地转回来,重新坐在许春娟的身边。
女人认真地捧着他的脸,一寸一寸仔细地看着。
在沈雪迟消失之后,许春娟和春季平的面孔都恢复了,春归却不敢再看他们。
许春娟牵着他的手,诚恳道:“春春,有时候妈妈真希望能在你的身边待一辈子,我们春春一个人在这世上,该怎么活下去呢。”
怎么活下去呢?还能怎么活下去。
春归闭上眼,一天打三份工,连睡觉都是份奢侈,吃饭不敢吃太贵的,冬天和外卖骑手们挤在一个破烂杂物间里干扒着米饭。
长期的营养不良,身体瘦弱到电瓶车车轮打滑,他竟被电瓶车压到爬不起来,被好心人扶起来后,他看着穿了四五年的袄子破了,一阵心疼,接着揉揉擦伤的膝盖,又一瘸一拐地去送外卖了。
可是他的钱还是不够买一块能够安葬刘玉珍的墓地。
他的奶奶活着住不了大房子,他不想她死了,还被埋在荒山野岭。
这样惨吗?固然惨。
那他还想这样再活一遍吗?当然想。
因为他活到二十岁就可以遇见沈雪迟,那个男人说要给他很好很好的爱。明明看见过四岁半的他,却嘴硬称一夜情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真当他是傻子吗?谁家好人一夜情一边做一边偷偷流泪啊。
春归说:“妈,人都是自私的,我理解。”
许春娟自私,所以想要留下他、补偿他。
沈雪迟自私,所以以为不管是谁的爱,给他爱就够了。
可春归也是自私的家伙,他只想要沈雪迟的爱。
十岁之后,他是顶着石头,从泥污里直起腰的野草。他背着许春娟、春季平、刘玉珍的命而活。
二十岁之后,虽然只活了五年,但沈雪迟把它从泥污里带出,竟给一株野草最好的温室,给它喷杀虫剂,施肥,有时还要顾及它的阳光和营养,野草受宠若惊,却又升起一股无名的悲哀。
野草到底为谁而活?
所以,主人给了野草一世,让它探寻野草的价值和生命。
春归又说:“所以,我知道沈雪迟给我上的第一课是什么了。”
许春娟一愣,豆大的眼珠啪嗒一下从眼睛里掉出来,砸在冷掉的米饭上。
她语无伦次道:“你为什么又……提他?是催眠师不好用吗?妈妈给你换一个催眠师,找世界上最顶尖的,我……”
“不是,我每晚都在电疗自己。”
“啪”地一声,许春娟反应过来时,鲜红的巴掌印已经出现在春归的脸上了。
她颤抖着手,愣怔片刻,像受到惊吓一般,瞬间起身想去拿冰块,她胡乱抹着眼泪,“不,不是,妈妈不是故意的。”
沈雪迟的离开好像在这个世界上设定好了某些程序,比如,忘掉他。
抹去了自己的所有身影,抹去了所有人关于自己的记忆。
某一天,春归突然意识到,他记不起沈雪迟的脸了。
那张泛着冷,却总是对自己笑,眼尾微微上扬,永远装着春归的,脸。
他开始尝试各种偏门法子,试图重新激起自己的记忆。水中憋气几近窒息昏迷,把自己关在密闭黑暗空间,趴在地板上一次又一次绘画男人的面孔。
直到春家父母带来了世上最顶尖催眠大师的弟子。他与对方达成了协议,用超出两倍的价格,替自己激活记忆。
可他对抗不了这个世界的程序,被激活后,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再次忘却,于是他开始使用电击。
在强烈的刺激下,他看见他和沈雪迟再次躺在同一张床上,他激动地睁大眼睛流下泪水,对方的指尖在即将触摸到他的刹那——,电流太大,他昏死了过去。
直到隔天中午,小莱坚持不懈地把他踩醒。
春归望着许春娟,很认真地说:“我想搬出去住,之后,我或许还会回来看你们最后一眼,但我要追寻他的脚步了。”
许春娟却说:“外面的世界太坏了,春归,这里有爸爸妈妈给你永恒的爱。”
可春归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苦笑,“妈,你想把我永远困在这里吗?”
女人呼吸一窒,手中的冰块砸落在地上,劈里啪啦作响,有些碎屑很快化成一滴滴小水渍,但它们溶聚在一起,将许春娟脚下踩着的红色地毯染成深红。
女人浑身一软,瘫坐在地,喃喃自语道:“你不愿意。”
春归于心不忍地偏过头,可看向小莱,他的心也越加坚定:“……你们的爱,我十岁以前已经拥有过了,我靠着它活了十年,又靠沈雪迟活了五年,可他没有我,活不下去的。”
“妈,我明白你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抱歉,我还有我的路,有属于我的世界,和等我的那个人。”
春归走上楼,在踏上第三个台阶时,许春娟再一次叫住了他。
她说:“春春,这也是他希望的事情,你难道也想违背他的意愿吗?你撕不开这片天,就算你出去了又怎样?他已经死了,不存在了!这里是理想国,每个人都喜欢你,更会有千千万万个沈雪迟来爱你!你没法活着从这里逃出去!”
“春归,妈妈需要你,你知道妈妈上一世经受了怎样的折磨吗?我……”
少年似乎想要回头,却不知凭借着怎样的意念,又硬生生把头转了回去。
他说:“妈,爸爸会好好陪着你的,我知道你是不想我白白丢了性命。可是,”他直视着前方,坚定不移地走着一条路,“就算是死,我也要去下面陪他。”
这一次,他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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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这是最坏的打算,如果春归还是不愿忘记我,执意丢掉性命也要追随我的脚步,请把这个还给他吧。”男人垂下头,递给许春娟一个很小的木匣子。
女人嗤笑一声,打开木匣子,经历悠久岁月流逝的克什米尔无烧蓝宝石胸针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里面,等待真正属于自己的主人到来,“我可不希望我的傻儿子为爱情丢掉性命,我不会让他想起你的。”
男人随即也跟着轻笑一声,抬头望向窗外,不知含着怎样的情绪:“嗯,那便是最好的结局。”
许春娟看了他一眼,神色古怪,“……万一,我是说万一他真的选择追随你的脚步,但你已经死掉了呢?”
男人悠悠道:“那他,肯定会知道我为他留下的课程吧。”
第一课便是,珍惜。
作者有话说:
小沈就算是死,也有给春归做好打算啊T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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