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方洋洋自得, 活像是得了什么大便宜。
你没原谅伯医生?是伯医生还没原谅你吧?
宣止冷汗直流,碍于比格性情不稳,随时有可能当场发疯, 他咽下这句吐槽。
两个小辈明着暗着都在窥探伯医生的反应。
伯医生靠在椅背上, 单手拿着手机打字。他身高耀眼,一双手也其大无比, 在宣止看来,这都是曾经带给他安全感的东西,但在捣蛋的比格眼里, 它们还象征着压迫和权威。
毕方看了两眼就不看了, 伯医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失聪般听不到毕方出口的狂言。
“吃完了?”
他扔给毕方一张饭卡, “中午我没空陪你, 你自己别忘了吃饭。”
“你的施舍?我笼子里还有没吃完的狗粮。”
伯医生不知在跟谁聊天,闻言微微皱眉:“施舍?”
毕方对着卡纠结了一会儿, 塞到最里层的衣兜里。他舔舔嘴唇:“你把卡给我了, 你吃什么?”
伯医生收了手机:“我忙完去找你。”
比格得了承诺, 脖子梗着, 宣止分明看到他脖子绷得发紧。
“陆老师到办公室了, 宣止,跟我走。”
“小……毕方,”伯医生还不太熟悉比格的新名字,偶尔会产生错乱, “你慢慢吃, 吃完把餐盘收好, 自己待着别捣乱,我带宣止去找陆老师。”
毕方杵盘子里的西蓝花, 嘟嘟囔囔:“把猫送走早点回来哦,我不等你的。来晚了你就去吃狗粮。”
宣止有些想笑,走出食堂才爆发,他捧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他好幼稚哦,伯医生,他还想让你求他原谅吗?”
伯医生看了眼小猫崽子:“随他开心,夏女士和苏先生明天就回来了,他能跟着安分一段日子。”
比格还没学会分身,未来很长一段时光都要宅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当一只狗。
宣止想了想,这对于一只精力旺盛的犬科动物或许是最大的惩罚。
“伯医生,你不教他分身吗?”
“看他自己。”伯医生不太抱希望。
“他的名字真的是自己取的吗?”小猫咂咂嘴,“还挺好听的。”
提到名字,伯医生长长叹了口气,叛逆少年给自己取了个鸟名字,还沾沾自喜,到处炫耀。
“是。有机会我让他改了。”
“为什么要改?”小猫不懂,“既有比格的姓,还沿用了苏先生的名字。种族和身世都在里面了。”
伯医生深深凝视文盲小猫,只觉一股发自内心的绝望。
两个孩子的文化教育迫在眉睫。
精怪没有负责基础常识教育的学校,即便是有,精怪们不太在乎学历,往往更想用这个时间多修习几个术法。
伯医生琢磨着要不要把两个小崽子抓起来集中填鸭一段时间,一抬头,面前已经是院长办公室。
伯医生敲门:“老师。”
“明修?进来。”
陆院长正在给窗台边的花浇水。
这位老人和宣止一般高,但他的脊背已经被岁月压弯。他戴着帽子,银白的头发扎成一股侧着垂下来。
宣止盯着那缕银发看,可比起头发,怎么看怎么更像是鬃毛。
“就是他吗?”陆院长动作迟缓,摘下他夸张的大帽子,“很敏锐的孩子。”
宣止被那顶大帽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那下面是一副奇特的景象。
陆院长额前生着一对圆圆的断角,横切面做过处理,光滑可鉴,配着肩侧垂下的绑好的鬃毛,十足的异族特征。
小猫心里诸多疑问,礼貌地没有开口。
陆院长对着伯医生笑:“你捡了个好孩子。”
伯医生难得挂了丝羞赫。
陆院长缓缓踱步,抓住了宣止的手:“让我看看。”
一股奇异浑厚的妖力转瞬在宣止体内流动了一周。
“状态平稳,二次化形很成功。”
伯医生迫切地问:“陆老师,他以后还会再出现这种变化吗?”
妖力从宣止体内抽出,陆院长的手摸起来很干枯,宣止捻捻手心残留的触感,一时失神。
“机缘是玄妙的。”陆院长感叹,“明修,大部分精怪一生只会化形一次。我们化形所需要的欲望,我更倾向于把它称作执念。”
“精怪历来比人类执拗。我们也许对自身改变有所察觉,但我们很少会承认。”
宣止听懂了,插嘴道:“如果没能找到新的执念,是不是就不能化形了?”
“是的,对于精怪来说,学会视而不见才是最稳定的生活方式。”
陆院长和蔼道:“你已经找到了新阶段的钥匙,要珍惜现在的生活。”
宣止:“我知道。院长爷爷,我今天就是来谈生活的。您看我身上的机缘能卖吗?”
陆院长哈哈大笑。
伯医生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赔礼道歉:“实在不好意思老师。”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陆院长摆手,“我当初创立桃李,也不是为了义务帮助精怪疗伤的。”
老人柔和地看着猫妖幼崽:“孩子,你想怎么卖?”
宣止犯了难,没人和他商量过。他伸出五个手指头:“五百。”
伯医生急忙把他丢人现眼的五根手指抢回来。
“宣止的能力目前只显现了三次,样本数据太小,不能直接下定论。但机缘兹事体大,如果他真有这个能力,并入桃李的收费体系对于桃李来说有益无害。老师可以给他一个机会,有桃李担保,相信不出半年,一定能实验出个结果。”
陆院长无声地笑,他眯起了眼睛。
“明修,你这是在拿桃李的名誉给这孩子谋出路。”
“是。出于我的私心,我的确想让宣止能够自食其力,桃李是我能给到他最好的资源。”
薄明修直直地看向自己的老师:“我把自己看作他的监护人,我有这个义务,也有这个责任。”
“但是老师,桃李囿于A市已久,发展的业务一直被局限在救死扶伤。精怪生性多疑,自愈能力极佳,小病小灾都能自己挺过,桃李只收容少量重伤患。如果靠救治精怪能够维持桃李运转,桃李也不会退而求其次在人类社会打响名号,赚人类的钱。”
“精怪人类共处一院,即便靠楼栋隔开,也会有暴露失控的风险。混治终究不是良久之计,如果能够证实宣止这条独一无二的路子,桃李或许能够回归它本来的模样。”
陆院长仍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良久,他问道:“你觉得,该出价多少?”
这次,他问的是薄明修。
伯医生沉吟:“天道机缘,定价绝不能过低,初次试用,又不能太高。不如暂定五万,先开放特殊通道,探探风向。”
陆院长重新扣上帽子,慢悠悠围上围巾:“就照你说的办。桃李暂时腾不出新办公室给他,这孩子就交给你来带,去给他打张名牌,签好合同,试用期定为半年。”
“还有别的事吗?”陆院长着装完毕,是要走的迹象。
“没有了老师,”伯医生感激不尽,“麻烦您跑这一趟。”
……
伯医生提起歪歪扭扭的小猫。
宣止眼前发昏:“五万啊……”
看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伯医生好笑:“郎渠当初赠予你的谢礼,不是比这多得多?”
“可那只是谢礼,”小猫一板一眼,“我在猫咖打工赚的钱要比这少得少得少。”
那确实不能和猫咖的黑工相比。
伯医生不好给他画饼,一旦证实小猫的能力,郎渠当初的谢礼或许和他的一次出诊比,只是九牛一毛。
宣止从伯医生手里接过崭新的工牌。
他的照片。下面写着,内科,宣医生。
杜簿安摩挲最下方的三个字。
宣医生。
宣医生本人和一位男大学生并肩缩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亮着眼睛求夸奖。
“杜簿安,我是医生了哎。”他也感到不可思议。
杜簿安鼓励他:“好好干。”
老师更换了一页PPT,杜簿安抬手拍照,随后才开始做笔记。
他笔下不停,气声问宣医生:“之后要去坐班吗?”
“不。”宣止泄了气,趴在桌上看杜簿安写字,“伯医生说过几天才能计入系统,等消息放出去,还要被观望一阵时间,等到有人预约了我才能去办公室接待。”
“你有办公室了?”桃李这么重视?
“是伯医生的,我们暂时并在一起。他做的也是见不得光的工作,我和他一起被发配家属院了。”
怪不得。
杜簿安对伯医生在家属院的办公室早有怀疑,如今从宣止口中得知伯医生真正的工作,一切都有了解答。
“当初为什么会选在A大的家属院?”杜簿安问。
宣止:“因为离伯医生家里近,也离陆院长家里近。伯医生说他和陆院长就是在家属院认识的,那间房子是陆院长的私人财产,正好腾出来拓展桃李的业务。”
“杜簿安,我心里还是没底。虽然郎白,郎添意,毕方都化了形,但每次发生的都太突然了,我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我去出诊,万一……哎呀不能说。”
宣止呸呸呸,吐出不吉利的可能。
“薄叔叔怎么说?”
“伯医生只说顺其自然,让我和患者建立联系就好。”
杜簿安笔尖一顿:“怎么建立联系?”
宣止把头埋进手臂:“不知道。我都试试吧。”
杜簿安不写了,老师远在讲台,声音都飘去了九霄云外,他专注地看着他的猫:“宣止,桃李的工作只是患者的委托,无论病患是什么人,你们终究是医患关系,一定要讲究距……”
铃响。
老师戛然而止,草草挥手示意下课。
张仰青从第一排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杜簿安收了声,挥回去。
意思截然不同。
杜簿安说:你们先走。
木林重重啧了一声:“重色忘友的东西,搬出去二人世界了吧?一天天蜜里调油的。”
张仰青白他一眼:“你不是也要去找女朋友?只有我孤家寡人,得,我去问问礼遥下课了没。”
木林嘿嘿一笑。
小情侣腻腻歪歪拖延到教室人都走光。
杜簿安还在思考哪些能够算作逾矩的行为,准备给宣止列出个注意清单。
“哞呜。”
猫咪的叫声取决于心情和目的,宣止做猫时叫起来有求于人,久而久之练出一副夹子音。对于这些目的不纯的流浪猫,它们独处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才是本音。
这一副烟嗓,是蛋黄的标志性叫声。
觊觎校花的蛋黄因妒生恨,多次骚扰宣止,这道声音曾一度让宣止闻风丧胆,条件反射地炸起了毛。
蛋黄叫成这副样子也是有原因的,橘猫嘴里叼着沉重的袋子,一步步往教室里拖——不知是哪个倒霉蛋的外卖遭了毒手。
它没料到教室里还有人,一下子顿在门口。
宣止哆嗦一下。
昔日杜簿安不知道小白的真实身份,遇到恶猫做低伏小丢的不是他宣止的脸。小白能厚着脸皮消极避战,他宣止丢不起这个人。
宣止强迫自己挺直腰板,郑重介绍:“我的仇家,蛋黄。”
杜簿安探究地看向曾经虚张声势的猫:“什么仇?”
宣止:“猫打架要什么理由,打输了不就成了仇。”
杜簿安愣住:“你……”要打?
话音未落,宣止已经化猫冲了上去。
——隐忍已久,他宣止今日就猫仗人势,替天行道,狠狠揍这歹徒一顿,在人类面前狠狠长长脸面。
蛋黄嘴里仍叼着外卖不肯松口,突然出现的小白猫虎视眈眈,它当小白觊觎自己的战利品,弓背立毛,威慑旧敌。
小白猫气势汹汹,匍匐前进。
蛋黄余威犹在,小白猫两只耳朵四十五度飞到后面,嗷呜一声妄图以浩大的声势吓走蛋黄。
蛋黄从不搞些花哨的前摇,径直抬起前爪,朝着小白脸面抓去。小白闪身一躲,险些破相,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两猫绕成太极,蛋黄拖着外卖成了最大的破绽,小白低吼两爪同时抬起,飞扑而上。
橘猫连同外卖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小白乘胜追击。
杜簿安:“宣止——”
“哇哇嗷嗷嗷!”闪远点!
猫咪一对一正当对决,人类别来凑热闹。
夹子音小猫真面目揭露,杜簿安从未听到小白叫得这般尖锐,一下子愣住。
蛋黄翻滚起身,彻底丢弃了外卖,重新和小白兜圈。两猫各自走得轻而缓,紧盯对方的动作,人类根本看不清是哪只先动的手,两只猫翻滚到一起,吱吱呀呀叫成一团。
抓挠,飞踢,兔子蹬。
不过几秒,两猫再次分开。
小白猫后腿瘫坐在地,嘴里不干不净哈气,再度发起挑衅。
一橘一白合抱飞天,小白凌空一转,误打误撞使出一招过肩摔。它亮出精养的利爪——杜簿安知道自己身份之后,再也没给它修剪过爪子,当空挠下。
蛋黄嗷呜一声哀嚎,杜簿安清晰地看到小白猫爪尖上残留的黄毛。
蛋黄尾巴焦躁拍地,呸呸吐口水,趁着小白躲避,重整旗鼓,迅雷之势邦邦揍出十数记铁拳。
小白被打懵了,被迫瘫在地上露出白肚皮,呈现颓势。蛋黄不依不饶,围着“示好”的小白猫一圈圈地转,誓要将挑衅自己威严的下位猫彻底揍服。
人类手足无措,从未拉过这样的架。
前一秒还在你侬我侬 ,下一秒怎么就打起来了?
“宣止,没事吧?”
小白摇晃脑袋清醒,头脑一热,哇呀呀冲了上去。
它无暇他顾了,什么招式什么破绽,能抓的抓,能咬的咬。
黄的白的,猫毛满天飞。
两猫分开后,蛋黄气喘吁吁。长毛猫打架特有的优势,蛋黄的爪子陷在小白长长的毛里,小白反手却能抓得它皮开肉绽。
小白单只爪子稀里糊涂扣在橘猫头上——蛋黄终于低下了它高贵的头颅。
胜负已分,胜者舔毛。
橘猫流浪已久,脑袋泛着灰色,陈年旧土盖了一层又一层。
——“不许舔!”
杜簿安紧急叫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