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段彰显野性的旋律, 丛林、冰川、海洋、天空逐一闪现。
片头停滞片刻后淡去,广袤的非洲大草原上,草随风动, 镜头由远及近, 聚焦在一只匍匐在地的淡金色黑斑猫咪上。
宣止头晕目眩。
这都是什么呀?伯医生是在忽悠他吗?
“黑足猫,它们体型娇小, 却是非洲南部最为致命的猫科捕猎者之一……”
宣止屏住呼吸,没忍住继续看下去。
影片从一次残忍的扑杀开始叙述,解说温柔和缓, 渐入佳境, 将这种猫咪的外形, 习性娓娓道来。片子经过剪辑, 详略得当, 不过一会儿便进入了正题。
宣止双手捧着手机,神情肃然。
“它并不想和奥多共同度过这个一年一度的发/情/期, 双方陷入了僵局, 它们占据两端, 战斗一触即发, 两位草原的王者即将展开一场涉及交/配/权的殊死搏斗……”
宣止顾不上擦拭掌心紧张的汗水, 屏幕却在这时陡然一黑,电话铃声响彻隔间,正中央显示来电。
我的人类。
宣止懊恼地“啊”了一声。
杜簿安:“还不回来吗?我们准备走了。”
“马上回来。”宣止拖着长音,恋恋不舍地按掉视频。
学生陆陆续续从图书馆离开, 空气中洋溢着休息的欢快气息。宣止赶回来时, 众人歪歪斜斜, 各玩各的手机,只等宣止回来, 一起收拾东西。
除了杜簿安。
人类气压低沉地和电脑较劲。
宣止凑过去,眼看着杜簿安的屏幕里再度弹出报错,他面无表情地叉掉,重新调试代码。
人类没有束发,拆下来的小皮套大咧咧摆在鼠标旁。杜簿安有段时间没有理发了,头发散下来后显得凌乱,像是被粗糙抓过。
杜簿安漆黑的眸子保持着一定的规律从左至右地转动,一行行核对程序框中的代码。
宣止保持安静,只探出一根手指,没收了杜簿安的小皮套,左右上下拉扯,旁观杜簿安深陷报错地狱。
修bug嘛,张仰青习以为常。
“别倔了班儿,楚学姐又不急,收了收了,一会儿再看说不定就找着原因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宣止深以为然。
田螺小猫从玩弄皮套的大业中腾出一只手,化身桌面清理大师,它把杜簿安的东西拢到一起,塞进明面上没了猫毛的包里。
杜簿安自暴自弃地砸进椅背里,低沉地“嗯”了一下,保存进度,扣上电脑。
宣止一只手同时抓了太多的书,手心汗渍未干,杜簿安这一靠不知挑动了他哪根神经,手劲一松,噼里啪啦全摔在桌上。
其中一本书里夹着厚厚的资料,天女散花似的铺开。
一张标题为《浅析TNR方法控制流浪猫数量可行性》的分析报告正正摆在宣止面前。
宣止不由自主地往下翻了一页。
《X大TNR救助模式探索成功案例分析》
《……申请书》
宣止只来得及看清最后三个字,杜簿安一手把所有资料统统收走,他还残留着方才焦躁的低气压,对上宣止懵然的视线,无奈一笑。
“别看了,小学长。不想吃饭了?帮忙收拾一下。”
“哦,哦。”
这么一长串,宣止只看懂了流浪猫三个字,刚想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但他一想到猫,大脑自动跳转到最具有刺激性的交/配决斗小视频。
他还没来得及看到最精彩刺激的部分。
到底谁赢了?
……
“谁赢了?”
伯医生:“什么?”
“你发给我的视频。”宣止急切需要一个答案,“我昨天白天只看了一半,晚上回家就给忘了。公猫和母猫,它俩谁赢了?”
他们正坐在出租车上,启程前往鼠妖兄弟的住所。伯医生身高腿长,后座容不下他,宣止从后往前揪着他的肩领,非问出个结果。
伯医生根本没看过那个视频,他透过后视镜深深地看小猫一眼:“回去自己看。”
宣止较真:“视频是很好看,可是伯医生,那还是两只猫,并不能回答我的疑问。”
小猫妖瞥了眼近在咫尺的司机,隐晦含糊道:“我想知道的是……那个。”
司机还是好奇地看他一眼。
宣止脸上一红,立刻闭上嘴,把目光投出窗外。
唉。
躲不过。
孩子长大了,这是每个家长必经的尴尬。
伯医生长长叹了口气:“我回去整理一下,稍后发给你。”
宣止:“整理什么?还是视频吗?”
伯医生:“宣止。闭嘴。”
宣止又讪讪转向窗外。
仓实仓硕居住的地方有些年头了,比A大的家属院还要老旧一些。
宣止和伯医生远远就看到仓实弓着老腰,焦虑地在街头打转。
就是不知道有几分是在担忧弟弟的未来,有几分是为了即将见到猫而忧惧。
宣止下车时的忐忑不比仓实少,但事实证明,仓实的抗压能力相比昨天有着明显提升。
他今天做足了心理准备,除了略显僵硬,再没了躲闪的小动作。他带着两人七拐八拐,深入到最里的一栋。
老楼整体只有五层,两只鼠妖住在一层。
宣止进门后大开眼界。
整个空间被分隔开来,饲养区占地最大,叠放着成排的鼠仓鼠笼,小鼠在笼内吱吱乱窜,一张小小的桌子淹没在笼海里。
桌子同样分为两部分,一边零零散散地铺着几个透明盒子,和昨日装仓硕的盒子毫无二致,联系仓实昨天对生活的口述,应该是正准备打包小鼠。
另一边摆着台款式老旧的电脑,鼠妖卖鼠的生意火爆,店铺后台的红点以分钟为节点往外冒。
仓实挡住宣止探究的目光,唯恐他嫌弃自己心不诚:“我们今天不忙,不忙。我带您看……您随便看……”
宣止一一略过满屋各式各样的老鼠。
或许是这群鼠崽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或许是它们根本没认出披着人皮的猫,老鼠们上蹿下跳,颇有人来疯的精神。
比两只鼠妖出息多了。
宣止从未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的老鼠,他被老鼠们簇拥着,爪子发痒,几乎有种血脉觉醒的错觉。
一墙之隔是囤货区。
鼠妖的店铺也售卖养鼠的配套用品,收纳箱,陶瓷碗,食盆水壶,各式置物架,躲避屋,隧道……
堆得像个垃圾场。
室内留出的活动空间不大,整个屋子确实乏善可陈。
“你们住在哪?”
仓实不好意思一笑:“这儿算是我们的工作室,我们还租了下面的地下室,简单收拾了下,晚上睡在那儿。”
宣止内心感叹:还真是货真价实的鼠洞。
他左右张望:“你弟弟呢?”
怪事。
仓实找了一圈,仍不见鼠影,大声呼唤:“仓硕,仓硕——奇怪了,躲哪去了?”
“你没……”宣止狠狠咬住舌头。
谁会把弟弟关在笼子里?
伯医生:“躲起来了。”
仓实急昏了头:“小耗崽子,昨天答应得好好的,怎么临阵反悔了?仓硕——仓硕——”
要想在这个杂物堆积的垃圾场找到一只自由活动的小小仓鼠可不容易。
宣止并不气馁:“也不一定要见到它本人,只要能沟通就好。我们现在说话它能听到吧?化形其实……”
伯医生按下他的肩膀,微微摇了摇头。
不能说?
宣止脑海中闪过四个大字。
商业机密。
伯医生接下宣止未说完的话,一语双关:“其实无法急于一时,宣止需要对它有所了解,慢慢引导。”
宣止:“它……变回仓鼠后你们是怎么沟通的?除了还有其他更方便的沟通方式吗?仓硕能打字吗?这样我们可以线上交流,我有些问题想问它。”
仓实再度哽住,上次见到他如此表情,还是宣止问他,仓硕是否怕猫。
这次的哽咽里还掺杂着一丝羞愧。
“仓硕他……不识字。”
“不是做生意吗?你没教他认字吗?!”
仓实摩挲着手掌:“他、他天资不是很好,一看书脑袋疼。左右我们兄弟形影不离,我识字就够了。平日客服、进货和饲养繁育小鼠主要由我来做,他负责打包还有一些后勤工作。”
宣止无言以对。
仓硕在数十只老鼠的掩护下,犹如水滴沉进了大海,小猫引以为傲的嗅觉完全失灵。
宣止有气无力:“先把它找出来吧。”
伯医生突然双指叩击桌面,扬声道:“既然仓硕不肯露面,那我们就先回去吧。”
仓实讶然:“别、别走啊。他昨天答应了的,他承诺克服心理障碍,积极接受治疗。伯医生,你们再等等,我马上就把他叫出来。”
伯医生无声摇头,小幅度指了指手机。
仓实瞬间会意,干干张嘴后,开口仍旧卑微:“很快的,我跟他好好说说,他很懂事,你们就稍等我一小会儿。”
一派念唱作打,鼠妖假意挽留,伯医生带着宣止离开时特地重重关上了门。
屋内重回寂静。
偶有笼中小鼠窸窣爬动。
“吱。吱。”
仓实骤然抬头。
他认得出弟弟的叫声。
一只堪称肥硕的仓鼠从犄角旮旯挤出来,它藏得太深了,这里打两周前就再未打扫过,仓鼠两侧胡须挂了两坨厚厚的灰。
仓硕小心翼翼路过,却没见哥哥指责它。
仓实在看手机。
“出来了吗?”
“伯医生神机妙算,他出来了。”
“不必打草惊蛇,开视频,我们观察一下它的状态。”
“好,好。”
【视频通话申请】
宣止和伯医生从未离开,一门之隔,宣止屏住呼吸,终于透过视频看到这只未曾谋面的胆小仓鼠。
【伯医生:不要理它,平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仓实听命把手机架起来,他们平时就会偶尔做些直播,拍些小鼠打包视频,现成的机位,仓硕并没有怀疑。
仓实整理桌面,继续打包小鼠。
他动作娴熟,分别在盒底填入除臭颗粒、吸水纸粒、刨花、鼠粮、胡萝卜和一大坨保暖棉花。
随后就是抓鼠,放鼠。
而他的表情与这般行云流水的手法格格不入。
纵然掺杂着对弟弟不配合的头痛和未知的恐惧,宣止看到的更多的,是麻木。
仓实还在工作,窄小的出租屋,笼笼间距几近于无的上百只老鼠,不透光的窗帘,再加上仓实这近似刻板行为的手法。
宣止没来由发堵。
仓实的确在复现他的生活,这生活枯燥到近乎乏味。
如果这就是两兄弟的生活,宣止确实想不到有什么突发的外界因素能够诱导仓硕的化形欲望发生变化。
伯医生倒是没什么反应,若有所思地等待仓硕的出现。
镜头是固定的,等到仓硕肯主动靠近镜头,已经过了五分钟。
它来观察仓实是否生气。
仓实谨遵医嘱,仓硕只得到了哥哥一个似怨似怒的眼神。它徘徊于桌面,游走在仓实忙碌的手间。
仓实一次次避障工作,给宣止看得火大,没看你哥正忙着吗?捣什么乱?
而仓实却心态平和,他抽出空来给弟弟在桌上撒了点鼠粮,又从抽屉里取了颗核桃。
仓硕豆豆眼凝固了三秒。
它把这当作示好的标志。
——仓实原谅它了!
接下来,宣止和伯医生便看到了它的真面目。
一只极度嚣张,作威作福的胖老鼠。
和到处求医问药,心急如焚的哥哥不同,仓硕本鼠像是度假般惬意,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能够重新化形。
它仅仅花费了两分钟就把仓实刚刚分给他的食物全部塞进囊里。
被打包好的小鼠在桌角摞成一座高塔。仓硕抬起小脑袋仰望。
被困在盒中里的小鼠都在仓皇探索这个封闭窄小的空间,它们即将被售卖。而有哥哥疼的前鼠妖颊囊里屯满了美味的食粮,肥胖的身躯灵活畅快地穿梭于笼与笼的间隙。
仓硕猖狂地用爪子隔着盒壁扣挠里面的小鼠,吱吱叫嚣。
随后大摇大摆离去。
【伯医生:出来一下。】
仓实看到消息,手中动作顿了一下。他打包好最后一只小鼠,叮嘱仓硕不要乱跑,两步并做三步冲出了门。
“宣医生,您是看出什么了吗?”
有一件事的确很显眼。
宣止一言难尽:“你很疼爱你弟弟。”
仓实老泪纵横:“不,我算什么爱?实话说,我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心里头难受得不行,我、我实在对不起仓硕……”
他抖着手,他忏悔,他招供:“我昨天说没有头绪,是因为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说不定、说不定仓硕的病……是跟着我累出来的。”
累还能改变得了欲望?
宣止不觉得仓硕那个体型受过什么累。
“我们店是在一个月前意外爆火的。之前都是勉强糊口,没多少活,日子也轻松。没成想,一个月前有个视频突然爆了,打那以后,每日订单数量激增,我俩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仓实抹抹眼睛:“你们别看他现在是结实了点,都是这两周我给他养回来的。他原来可比我还要瘦。”
“他无怨无悔跟着我五年,那是第一次抱怨累。是我没当回事,是我对不起他,他现在也是因祸得福,什么活都不用干了,好好休息吧,我愿意给他最好的吃穿住行,我可怜的弟弟呜呜呜。”
仓实口中那个吃苦耐劳的弟弟和镜头里的胖老鼠判若两人。
宣止斟酌地问:“它以前很勤快吗?”
仓硕被质疑,这只见了猫屁滚尿流的鼠妖头一次在宣止面前硬了腰板:“您是觉得他现在好吃懒做吗?”
仓实情绪激动地反驳:“仓硕是我最勤快的弟弟!!”
“当年我们还在老主人的鼠笼里,他就是最爱干净的鼠,不光打扫自己的地盘,连我的部分都连带着收拾了。他脑子笨,只知道一门心思对我好,尽管化形比我迟了一个月……”
“比你迟了一个月?!”宣止猛然抓到了重点。
宣止和伯医生对视一眼。
相隔一个月,两只鼠妖会是同一个欲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