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前的顾夜宁,是个很少后悔的人,唯独对自己的恩师宋维千的死耿耿于怀。

  他上小学的时候,宋维千不过三十多岁,看中了他的天赋,将他从拳击场拐去跳舞,从此顾夜宁就过上了周一至周五上学,周末去帝都练舞的日子,风里来雨里去,一晃就是近十年。

  恩师去世至今也才半年,哪怕加上重生前的时间只一年多,顾夜宁依旧不敢深刻地回忆他。

  有句话说得对,亲近之人的离开,是一生的潮湿,因为他的言行举止渗透在每个不经意的细节,而顾夜宁只要还想继续做和舞蹈有关的工作,就避不开宋维千留给他的烙印。

  他佯装轻松地说:“那时候你一定哭得很不像样,所以我才会忍不住给你一整包纸巾。”

  黎昼说:“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参加葬礼,说实话,我和宋老师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是在那种氛围下,会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别人的痛苦,我自己也会因此变得痛苦。”

  顾夜宁不知道该说什么,干巴巴接了句“原来如此”。

  黎昼看出了他并不想谈这些往事,于是又另起话头:“说到见面,其实在更早的时候,我初中的时候就见过你了——那时候你已经上高中,可以周末一个人坐高铁来帝都,宋老师的练舞室距离我家不远,我有时候会拿着钥匙,在隔壁房间写作业。”

  他稍稍用手比划了一下地理位置:“房间正对着电梯口,门上有一块的透明的玻璃,正好能看到你坐电梯上来。”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

  顾夜宁说:“也是,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什么你能看到我的机会。”

  其实练习生之间在选秀之前就彼此相熟并不罕见。虽然全国上下怀抱偶像梦想的少男少女们很多,但实际上帝都,包括申城的练习生圈子没有想象里那么大,许多相关的物料和练习生资料也会相互流传,譬如云上娱乐,旗下好资质的练习生,会迫不及待地晒出来,在黎昼选秀之前一个月,他的硬照就被挂在官方网站的首页供每个进来查看的网友欣赏。

  也有些公司捂得很好,没什么资料流传出来。

  有些没有固定练习室提供给练习生的公司,会和附近的舞室合作,让练习生去那里练习,顺带学习舞蹈,恰好能碰上其他公司的练习生一起,一个连一个,认识起来非常容易,也因此有时候圈内某两个小偶像突然被爆恋爱“塌房”,大众审判之余,也会惊异于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其实他们或许在未出道的时候,就私下混成了一个圈子。

  相反的,京皇娱乐有自己的练习室和训练老师,加上顾夜宁不擅交际,因此除了卫南星和同公司之外,不仅在大众面前没有曝光,连在练习生中都是生面孔。

  黎昼说:“你和高中相比变化很大。”

  “哪方面?脸吗?”

  黎昼歪着头,认真地看了看顾夜宁的脸。他的瞳色清澄,目光在顾夜宁脸上上下逡巡几圈,倏然一笑,诚恳地说:“脸没什么变化,你的脸一如既往的都很好看,只不过那时候你总是戴着帽子遮住脸,穿那种奇奇怪怪的T恤或者卫衣,有时候干脆就穿校服。”

  顾夜宁:“……但其实现在我的私服,好像还是那些高中时候就开始穿的奇奇怪怪的T恤和卫衣。”

  黎昼飞快地道歉:“对不起。”

  顾夜宁并不是在指责他,赶紧摆了摆手。黎昼则很快把话头转了回去:“我觉得你的气质有点变化,也可能是因为长大了,人都会变的。不过虽然变化很大,但是在努力方面,好像完全没有变过,那时候你会睡练习室,现在也会。”

  顾夜宁从小到大,除了被夸奖外貌外,听过的最多的赞许就是“努力”。他喜欢被夸奖“努力”,在他看来,付出多少努力,就会获得多少成绩。

  虽然在经历过上辈子的遭遇后,他不那么确定了,但心头条件反射涌起的还是愉悦的情绪。

  此时宿舍楼已经近在咫尺,台阶上的门厅内,隐约向他们投来了柔和的暖光,黎昼加快了说话的速度:“我妈妈是弹钢琴的,我可能继承了一点音乐的天赋,但在初中时期,我其实对唱歌跳舞没什么特别大的兴趣。后来被问过“想要演戏吗?还是想试试看站上舞台”的时候,我脑海里有一瞬间浮现出你的身影。”

  “我跳舞的身影?”

  黎昼摇了摇头。

  “不是,是你生气的画面。”

  顾夜宁:“……”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是你和宋老师吵架啊。他说你果然还是摆脱不了原本的“套路性”,跳现代舞却表现不出自由的样子,完全是被套在壳子里的“优等生”,你气得不行,从房间里冲出来。”

  顿了顿,黎昼忍俊不禁:“……你想摔门,但又做不到,最后是把门轻轻带上的。”

  顾夜宁:“……”

  自己十几岁的时候的确心高气傲,虽然寡言少语,看起来情绪稳定,但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很难接受他人的指责,哪怕是宋维千的。被这样毫不留情地指责之后,他气到转身就走,等练习室内空无一人的时候再转回去狠狠练习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但没想到居然被黎昼目击。

  “还有……”

  黎昼还想说什么,大概是另外一次曾经见过顾夜宁的场面,但盛繁恰好迎面而来。看见二人,他抬起手冲他们挥了挥,身后还跟着拿DV拍摄的叶丛茗,想来应该又在拍摄什么“练习生日常”之类的花絮。

  于是黎昼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顾夜宁回到宿舍楼后,去了一趟齐继的房间。

  前一天晚上他从小卖部回来,给齐继买了药,托和他一个房间的练习生带过去,今天听说齐继在休息了大半天之后恢复了元气,于是打算去看看他的伤势如何。

  他推开齐继的房间,出乎意料地看到了林柏悦。

  林柏悦坐在齐继床边低头剥橘子,两个人围在一起正说着什么,见顾夜宁推门进来,齐继眼睛一亮。

  “宁哥!”

  他大力招手。

  顾夜宁走过去,林柏悦赶紧站起来,拖了一把椅子过来示意顾夜宁坐下。顾夜宁道了声谢,他局促地拧着手指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齐继不明所以:“你站着干嘛呀,坐下呀,橘子不是还没吃完吗?”

  于是林柏悦又重新坐下。

  顾夜宁一边和齐继说着话,一边不着痕迹地用余光打量林柏悦。林柏悦的情绪看起来还算稳定,锁骨下的淤青还残留着淡淡的痕迹,创口贴换了一个,是淡粉色的小花,大概是便利店新买的,贴在那里像个别出心裁的装饰,甚至有些好看。

  “你的脚怎么样?”顾夜宁移开目光。

  齐继说:“嗨,就这样呗,幸亏伤到的部分在我脚丫子中间,走路的时候稍微注意一点,不会一直和鞋子摩擦,要是伤到了什么脚后跟,脚趾之类的地方,我接下来的练习会变得超困难。”

  “石子有多大?”顾夜宁问。

  齐继用拇指和食指圈了个不大不小的尺寸:“其实一开始穿鞋的时候我完全没注意到。那个鞋子本身比我的脚大了一码的样子,但是因为是高帮系带,所以只要好好固定在脚上就好了。估计石子一开始在脚尖的部分,我不太容易碰到,也可能我太紧张了完全没注意,结果表演的时候鞋子不合脚的问题就显露出来了……”

  他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咧开嘴:“幸亏我撑下来了。”

  顾夜宁欲言又止,齐继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们换的鞋子是新的,理论上来说不可能出现石子这种东西。”

  气氛短暂地凝结了几秒,齐继的话很委婉,但明显有自己猜测的指向性。

  随即齐继清了清嗓子,想换个轻松的话题:“对了宁哥,你让杜林君送来的药我拿到了,还没来得及去感谢你呢——”

  顾夜宁说:“你们知道《爱盲》A组的玻璃杯被打碎了一个边角的事吗?”

  齐继和林柏悦一起说:“知道。”

  顿了顿,林柏悦又小声补充:“你们组表演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杯子是特地设计过的,后来听传闻说,是杯子被弄破了。

  顾夜宁说:“《Eureka》的AB组去准备的时候,我们去确认过道具的情况,那些杯子都是装在纸箱里,有泡沫塑料盒纸板隔开的,每一个都非常严格地被分开保护。后来道具老师喊我们再去看的时候,我特地查看过,箱子还摆在原来的位置,防撞泡沫也都在,那时候道具组还没开始搬运东西,我想不到会怎样才会把杯子弄破。”

  齐继明白了他的意思:“昨晚舞台结束,很多人都在猜你们组的杯子是有其他人动了手脚。但是也有人说,如果真的想毁掉你们组的舞台,还不如把杯子打碎。”

  顾夜宁张口欲言,但恰好有人推门而入。

  三人一同扭头去看。

  居然是明烨。

  大半天没见的明烨裹着羽绒服,戴着鸭舌帽,携裹着一股蜂蜜与花的甜味兀自走了进来。

  他似乎早就知道顾夜宁在这里,但故意没看他,目光直接落在林柏悦身上:“你已经换过来了?”

  林柏悦点了点头。

  顾夜宁被打断了猜测,此时又有点摸不着头脑,齐继注意到他的困惑,连忙说:“林柏悦今天和蓝影时代娱乐的王之闻换了宿舍,搬到我们这里了。”

  顾夜宁不知道具体林柏悦住在哪里,但清楚和他们似乎并不在一栋楼,得到这个消息他颇为意外。但注意到明烨隐隐约约显露的得意神色,和虽然在和林柏悦说话,却不断扫视过来的余光,他好像又懂了。

  当着林柏悦的面,他不想多说什么,和齐继说了句“好好休息”之后,他起身告别。

  离开宿舍后,明烨果然也跟了出来,他带上门,看起来漫不经心地和他一步之遥。

  “你和史桐谈过了?”顾夜宁明知故问。

  明烨说:“那家伙发了好大的脾气呢。我甚至没打算和他提起林柏悦的事,只提到前几天他们在洗衣房把其他练习生的洗衣粉全倒进下水道的事,结果他自己不打自招,和我说林柏悦开不起玩笑,还说他一个好好的男人跳古典芭蕾,留长发,一点也不阳刚。”

  顾夜宁:“……”

  史桐在一公舞台面对粉丝的时候,那一会儿脸红一会儿娇羞的模样,岂不是完全相悖于他定义里所谓的“阳刚”。

  “我寻思着,“阳刚”和留长发跳什么舞有什么关系。”明烨从眼角瞥了一眼顾夜宁,继续说,“后来他们那帮子人,什么“桐家军”就进来了,估计是不知道我到底是因为他们做过的哪件事来的,说了一堆废话。”

  “然后呢?”

  “然后林柏悦得到消息进来了,史桐就一下子变得很紧张,大概是发现他脖子下面的那个“吻痕”没贴创口贴遮住,怕我注意到吧,毕竟一开始他不打自招。”明烨随意地说,“林柏悦说他想换宿舍,恰好蓝影有个练习生在这栋楼,跟齐继一个屋,所以就这么决定了。”

  “所以中午的时候说史桐大发脾气,还说和星火娱乐的练习生闹矛盾,就是因为这件事?”

  明烨说:“啊,是吧。不过传得也太离奇了。”

  他把胳膊交叠着抱在胸口,又说:“我和贺天心说过了,他说他过会儿和你说,结果怎么现在你还没从他那儿得到消息?”

  顾夜宁诚实地说:“我今天还没看到他人在哪里。”

  “啧,那他传消息还挺慢的。”

  顾夜宁:“……”

  再听不出明烨在明里暗里地上眼药,他就太迟钝了。他好像知道明烨那有一眼没一眼的注视,和刚才莫名其妙出现在林柏悦二人的宿舍,却只问了一句“你已经换过来了?”的问题是幼稚的邀功行为。

  恰巧两人走到了楼梯口,齐继二人的宿舍在三层,他们的宿舍则在四楼,明烨踏上台阶的时候,顾夜宁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明烨问。

  “我下去一趟。”顾夜宁说。

  “去哪里?”

  顾夜宁还没来得及找借口:“……去找一下贺天心。”

  明烨远比他敏锐,在顾夜宁那瞬间的迟疑里早已明白了点什么,他表情一窒,随即立刻扯出了顾夜宁熟悉的那种,虚假的,甜腻的笑容,但从他的眼睛里,顾夜宁好像看到了某种受伤的情绪:“你知道贺天心在楼上还是楼下?万一他在宿舍里呢?”

  顾夜宁从善如流:“那他在宿舍吗?”

  明烨没回答,他一言不发地一抬腿,一脚跨越了三层台阶,兀自往楼上走去。

  顾夜宁站在他身后,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喊住他。刚才那个瞬间莫名不想和明烨并肩继续走的想法出现得太突兀,他自己在说出口之后,已经预料到了明烨的反应。

  但此时叫住他道歉,再说一句明烨期待的夸赞,亦或道谢的话,也有些奇怪。

  他捶了捶自己的脑袋,被自己莫名冒出来的拧巴情绪弄得不知所措。

  “我不在宿舍。”突然有人说。

  顾夜宁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却见贺天心正站在低了半层的楼梯拐角处,扶着栏杆歪着头冲他看过来。

  注意到顾夜宁受到惊吓的注视,他举了举手里拿着的一小盒牛奶,笑出了狭长眼尾:“我刚在一楼微波炉加热的,草莓味,喝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