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九点,他们才把伤者全部送去附近的村庄养病,伤情严重的则是由村民带去了市区的救助站,已经死亡的先放在村里的停尸房,明天午时全村人给他们办一个道别仪式,并草草火葬,等战争结束后再放出消息,让他们的亲友来认领骨灰。

  原本越野车上备着的汽油经过一天的折腾直接少了三分之一,萧谨一行人需要改变路线,先去五十公里外的镇上补充物资才能继续去北部战区。

  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也不适合继续上路了,还好狼族的村民很热情的招待他们,给他们安排了住宿和食物,今晚至少能睡个好觉了。

  萧谨也不好意思再麻烦村民,只能把小女孩带在自己身边。

  她在大伙吃晚饭的时候就已经醒了,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问:“妈妈去哪了?”

  萧谨告诉她妈妈去市里医院治病了,病好了就会回来找她。

  真相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所以萧谨只能选择先欺瞒她,小孩子都很聪明,等她稍微大一点了,不用别人说她也能明白了。

  小女孩倒也不害怕萧谨,只是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啊?还没告诉我呢。”萧谨轻声问。

  小女孩仰头想了想,说话还有点含糊:“赵娴月,妈妈叫我娴娴,爸爸叫我月月。”

  “你名字里也有‘月’啊……”萧谨眯眼笑了笑,心里却有点泛酸,“那我也叫你娴娴可以吗?”

  “可以呀!”

  小姑娘貌似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的事态有多严重,现在坐在椅子上晃着小腿画画,对她来说也许就是爸爸被派出去工作了,某天收到村委的通知要和妈妈搬家,所以才来到这里,值得庆幸的是她的意识断在了大巴车侧翻的那一刻,没有看见车内痛苦哭喊的同伴,没有看到自己妈妈死亡的场景,她可以慢慢去消化妈妈离她而去这个事实。

  萧谨走到娴娴的身后,看看她在画什么,画纸上是一家三口手牵手在游乐园的简笔画,她应该有点绘画天赋,可以很清晰的用画笔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最后她在爸爸的头顶上写了一串数字:02361。

  “这串数字是什么意思啊?”萧谨忍不住问。

  “这是我爸爸在部队的编号,只要进了部队当兵就会有,爸爸让我记住这些数字,说以后可以去部队用这个找他。”

  萧谨怔住了,他脑海里浮现出“07832”这串数字,难道这是凌故月的编号吗?

  如果是,那不就印证了凌故月是纯种西北狼,捷克狼犬就是他编造的谎言。

  “那要怎么去找呢?”萧谨试探地问。

  “唔……”娴娴皱起眉,想了许久,“我爸爸跟妈妈说过……好像会有信息通知家属,然后去排队认领。”

  “……”

  萧谨听懂了,这是认领尸体的流程。

  跟凌故月有关的信息通知不会发给他,毕竟他跟凌故月在法律意义上什么关系都没有。

  萧谨摸了摸娴娴的脑袋,轻声哄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休息吧,明天你要跟我们坐车一起去市区。”

  “去市区找我妈妈吗?”娴娴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嗯,”萧谨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早点睡吧。”

  第二天午时,村里为逝者举行了道别仪式,村子一路上的路灯都挂着白色的飘带,香火味熏天,每个人都穿着黑白色调的衣服,整个村子的氛围沉重又悲凉。

  萧谨没有出去,他在屋子看着娴娴,窗户都闭紧拉上窗帘,不想让孩子看到外面的场景。

  不让她跟妈妈道别也许有些残忍,但是她若得知了真相,可能就很难带去市区的福利院了。

  “叔叔,外面在干吗呀?一直敲锣打鼓的。”娴娴好奇地问。

  萧谨给她换了一本绘本,解释道:“外面在举办一些仪式呢,我们不方便参与。”

  “为什么啊?”

  “因为你是小孩子,我是人类。”

  “哦……”娴娴皱着眉,还是不太理解,但也乖乖听萧谨的话,“好吧,那我们不出去了。”

  窗外传来奏乐声,貌似是笛子和唢呐的声音,萧谨仔细听了会,觉得曲调有点熟悉,他闭眼回忆了一下,想起凌故月那天在阳台紧闭着眼睛,嗓子里轻哼着的就是这个调子。

  这是狼族的哀悼曲吗?凌故月那时候是在为谁送行吗?

  萧谨和凌故月朝夕相处,居然什么都没发现,不对,不如说他发现了凌故月的异常,但没特别在乎,他只想着让凌故月听话,给他找心理医生稳定情绪,但没好好问过凌故月需要的是什么,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情绪波动。

  萧谨从小到大有什么负面情绪都是自己消化,从来也没和别人倾诉过,也不会有人听他的倾诉,他也在内心恨过自己的爸爸为什么一点都不在乎他,为什么从来没和他谈过心,可是凌故月有试图和他谈过心,却被他回避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所以选择了逃避。

  上天给了他重新选择爱人和家人的机会,他却没珍惜。

  “叔叔,这个字念什么呀?”

  娴娴的话打断了萧谨的思绪,他回过神,看着绘本上的文字,一时间眼神无法聚焦。

  “叔叔?你是哭了吗?”

  “嗯?”

  萧谨眨了下眼睛,眼里确实有些眼泪,他抹了抹眼睛,然后摇摇头。

  娴娴掏了掏口袋,然后摊开小手,一颗糖躺在掌心上,她递给萧谨。

  “谢谢,叔叔不吃这个。”

  外面的奏乐停了,一个男人在吆喝着什么,但萧谨听不懂,片刻后就是长久的寂静,仪式结束了。

  他们一行人在村里吃完最后一顿饭,跟村民们鞠躬道别,然后带上娴娴,驱车去往西南市区。

  -

  “兄弟,这小姑娘跟着我们三个大老爷们不太方便啊,我们这三五天才能洗一次澡,吃的也是干粮杂粮,那么小的孩子多受罪啊。”保镖大哥不悦地说。

  萧谨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那没办法,村里的情况你也不是没看到,他们也随时做好转移阵地的准备,到时候乱起来谁还顾得上她呢?跟着我们送去市里的救助站是最好的办法。”

  李勤猛吸了一口烟,没好气地说:“你们这种新上任的战地记者就是有这种毛病,什么都想救一下帮一下,你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做慈善的,我劝你还是冷血一点,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永远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你这样很容易拖累自己。”

  “好了,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李勤和保镖大哥是不同意娴娴跟着他们的,那么小的孩子,生活都无法完全自理,确实是个拖累。

  但是萧谨同情心作祟,也有点对凌故月愧疚的补偿,他觉得要对这小姑娘负责到底。

  西南部还没被战火波及,路况还算好,三个小时就到了市区入口,检查员看到萧谨一脸鄙夷,然后把他叫去等候室搜身。

  那可以说是萧谨最屈辱的十分钟,他被要求脱光全身衣物站在检查台上不许动,两个士兵把他的衣服捡起来随意抖动,掉下来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刮走,而他就光着身子目睹了全程,最后他们把衣服踩了两脚才扔回他身上,他迎着士兵直勾勾的审视目光,一件件穿上衣服,系扣子的时候手都在抖。

  回到车上的时候,萧谨揉了揉太阳穴,感觉特别疲惫。

  “没事吧?”李勤递过来一瓶水,询问道,“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萧谨接过水喝了一大口,缓了缓才开口:“没事,就是抢走了身上的现金。”

  “我们西北狼是个男的都要服兵役,体质检测优越的女的也要服兵役,不看人品只看体质,所以什么垃圾都有,你可不要看到个穿迷彩服的就信啊,坏种多得是。”

  “你细皮嫩肉的,他们把你叫进去我还怕你走不出来了呢,”保镖大哥啧了两声,“哎呦,我们都做好进去抬人的准备了,幸好没事。”

  萧谨一下就明白他的意思,也许那两个士兵拿到了足够的钱,看到了他的身份信息,猜测出他家境不错有点背景才放过他,若是个普通家庭的男孩,估计要遭殃了。

  所以从今天开始,萧谨决定不刮胡子了,能多糙就多糙。

  西南部市区的救助站已经坐满了难民,有些地铺都不打,直接在水泥地上呼呼大睡,救助站一餐只给一个家庭发两块面饼和一小锅稀粥,人口多的家庭只能省着点吃,萧谨也是花了三倍的钱才给车子补足汽油物资,才来这里多少天,一百万就差不多花完了。

  四人坐在地板上喝稀粥,娴娴倒也是不怕吃苦,给什么吃什么,一路上没有抱怨过一句。

  李勤默默打量着萧谨,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兄弟,你不是战地记者吧?哪个电视台会砸那么多钱让你来上班啊?我看你一路上也没怎么拍照片。”

  “……”萧谨沉默了一会,含糊地回答,“你就当我是吧,对谁都好。”

  “你要说清楚你的目标,我们才能帮你啊,一个团队最要不得的就是有隐瞒。”

  萧谨犹豫了一会,片刻后还是说出来实情:“我是来找人的。”

  “谁啊?”

  “07832,有听说过吗?”

  李勤端碗的手一顿,然后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你知道?”萧谨瞬间来了兴致。

  “我没见过,但知道他这号人,”李勤仰头想了想,娓娓道来,“五年前吧,那场战役刚结束,部队强制退了一批伤情严重的队员,那个07832带头抗议,闹得还不小,结果某一天他突然没消息了,过了一阵子部队发文件说他受到刑罚并强制劝退了,让我们引以为戒。”

  萧谨内心一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五年前,伤情严重,强制退役,正好和凌故月当时的情况吻合。

  那他当时是受了多大的压迫和委屈?

  “我们这种小兵……说不好听点就是棋子,没用了就丢掉,有用了再捡回来,很身不由己的,反抗上级可是狼族的大忌,没当众处死他都算他命好了。”

  “可是……”萧谨可是了半天,愣是说不出后文来。

  李勤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娴娴大概是看出萧谨心情不好,把手上的饼递了过去,萧谨苦苦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接过。

  萧谨低下头,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表情,他鼻子泛酸,却只能强忍着眼泪,不能表达出一丝情绪。

  “不要管我了,让我死吧。”

  萧谨回忆起凌故月说的这句话,当时他是有多绝望才会有这种想法。

  为了自己的家乡参战身受重伤,过后却被自己的族群抛弃,现在伤养好了又被召回去,他从头到尾都没得选,他一直都在痛苦中挣扎,萧谨简直想扇自己一巴掌,为什么没发现,为什么最后一个月要这么对他。

  “兄弟,为什么冒死也要来找他呢?”保镖大哥忍不住问,“现在他估计在北部战区,那里很危险的。”

  “因为……”萧谨缓缓支起身子,他双眼通红,声音有点颤抖,“因为他是我的爱人,我要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