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都市异能>白沐归兮>第6章 面具

  自上了觅弧寺后,暮熹多日也不见荤腥,这于她这吃惯了肉的人来说,也着实是难挨,因而气色上竟也比往日差上许多。

  许是猜中了暮熹心中所想,且又瞧见她的气色渐差,这日晚上,殷轻衍竟不知从哪捎出了些肉和酒,拉来了她在月色下相对而座。

  正径自疑惑着,殷轻衍只淡淡地道了句:“今日碰巧师兄下山采办,因而托他买了些回来。”

  应是注意到暮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喜色,殷轻衍又了无声色地道,“我许久未曾吃肉喝酒,自然也是馋得很。”

  暮熹闻言,愣了愣,轻声喃喃:“你可是个出家人。”何况净空师傅竟也肯帮他做出这等事来?

  “月色撩人,莫要辜负了这好时光。”见暮熹愣愣着还不坐下,殷轻衍只好亲自拉过她,摁下了座。

  既如此,暮熹倒也不客气,索性将这几日心里馋的都一一吃了下去。

  推杯换盏间,很快便酒过三巡,暮熹因是酒少喝了些,神智也还算清醒,两壶酒倒是被殷轻衍喝去了大半。

  “我依然是不解,”殷轻衍抱着酒壶,偏着头眯起眼望向她,“你道人与人之间若想相互理解本就很难,可日子相处久了,难不成也依然像个外人那般无法心意相通么?”

  恍惚间,殷轻衍这忽地一问,暮熹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与楼昀相处数十年,她知他心中所想,她亦明他所做之事,可论是如何,她和他所求的终究不一样,心意又如何能相通?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话说得总归不错。

  见她久久未答,殷轻衍似有醉意般地俯在案桌上,墨色的瞳孔里倒映出她的身影,“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兮兮熟悉极了。纵然我想百般忽略这个感觉,奈何却不得不承认。”

  我长得竟这般大众?

  暮熹顿了顿,却只当殷轻衍是因有了醉意而说的糊涂话。她和殷轻衍之间,便是从北衙的湖林上算起,时至今日,也不过才相识短短两个月,何来熟悉一说?

  她望着俯在案桌上的人,柳叶般的弯眉不觉蹙了又蹙,终是忍不住朱唇轻启,“既为和尚,便不该吃酒肉,近女色。”

  闻言,只见白衣男子掀起眼皮,含着微微醺人的语气缓缓地靠近她:“吾想近的女色……惟有兮兮一人。何况,兮兮又怎知吾未曾还俗?”

  他的语气轻缓且暧昧,暮熹顿然觉得尴尬极了,只得往后坐了坐,又慌忙避开他的眼神,道:“你若当真还俗了,又何必住在觅弧寺里?”

  瞧他平日里的吃穿用度,绝非是生养在一般富贵人家的。来了觅弧寺出家便也来了,可他言谈举止上却全然不似一个出家人所该有的。

  眼前的殷轻衍,是否是真的殷轻衍,她亦不知。

  这些问题暮熹初始便瞧得清楚,只是她不想深究。她来觅弧寺,不过是想暂时躲避楼昀的追捕,其他人是怎样一趟浑水,她亦无半分的兴趣。

  “我若不住寺里,又如何得遇兮兮?”殷轻衍依旧望着她,微醉的瞳仁里却有着难得的真诚。

  暮熹一时间竟分辨不出他话里的真假,顿了顿,她轻咳了两声后,只得寻了个“已有醉意”的理由逃离了殷轻衍的视线。

  平日里的殷轻衍,虽时不时也会如今日一般言语戏谑,可眼里却看不出半分真诚,因而暮熹也只当玩笑话,听听也就过去了。

  可今日的他与往日确有不同。

  她坐在榻上,思索了良久竟也未解,只得摇摇头,想摒弃掉脑海里的东西。

  “无论他话里是真是假,这世间的债,惟情债最是难还。我已经欠了阿轲的,恐怕今生也无法还完,不能再欠下别人的了。”

  暮熹打开窗,抬眼便能望见星空中的那轮圆月。轻微的夜风拂了进来,却带着些许寒意。此时的倦意倒是真上来了,暮熹拢了拢双臂后,换上寝衣便睡下了。

  直至更深露重之时,俯在案桌上的殷轻衍这才缓缓站起身,他抬眼望向右边的屋子,见她窗台未关,夜风且渐渐地大了,便移步到窗前,轻声地替她关上。

  他酒量向来极好,又怎会因那小小的几壶酒而泛起醉意?

  翌日,天微微露白,尚处在星眼微朦间的暮熹便被暮鼓的晨钟吵醒了。恍惚中,门外便似响起了净空急促的敲门声,暮熹打开门一瞧,且只见他一面敲着门,一面神色焦急地朝里催促着殷轻衍。

  原是因今日是觅弧寺每月一次的早课,方丈要领着全寺的弟子诵经念佛。殷轻衍虽为带发出家的弟子,却也不能例外。

  暮熹心下敲算着,从东宫一路逃来,不仅没能顺利出境,还摊上了不少麻烦事,真真是走了大霉运才会如此,便一同随殷轻衍去了主殿,想着浸浴一下主寺的佛光之气,许也能去去霉气。

  两人一同走在鹅卵石小径上,殷轻衍言语间,也不过是吩咐了暮熹早课完后,要不忘回去清扫屋子之类的话,对昨晚所说之事竟也只字未提。

  他表现得如此淡然,暮熹自然是放心许多,只当他昨晚的话都是一时的醉话,翻过篇后也就过去了。

  来至佛堂前,觅弧寺的众弟子已然按序列排坐在正中央,暮熹往塑了金身的佛像瞧去,原有些烦躁的心竟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恰在此时,她忽地感觉腰间被人抽了一下,痒痒得好不舒服,于是顺着往下看,却见殷轻衍的手挂在了她腰间的右处。

  暮熹心下来气,这佛堂圣地,岂容他这般胡来?

  于是暮熹重重地拍掉朝她伸来的手,抬起眼皮往四周环视了一番,所幸人人皆是正经于自己的事,未曾注意旁人,心安定些后,便朝殷轻衍轻声斥道:“佛门之地,理应恭肃严谨,怎能由你如此行为轻浮?”

  殷轻衍闻言,微微一愣后,一本正经地立在她的跟前,略带戏谑地轻笑道:“兮兮说得甚是有理。衣衫不整的兮兮,倒真是我的好典范。”

  话音未歇,暮熹猛地反应过来,低首一瞧,顿时飞红了脸,忙转过身去整理不知何松掉的腰带,些许的懊恼又浮上心头。原是自己错怪他了。

  可转念一想,便又觉得他平日里若是正正经经的,这会子倒也不至于此。

  重阳方过,宫里承旨的御侍便携了圣旨来到东宫,原是择妃大典将至,因暮熹本是东宫的常侍,兼之在太子身侧伺候多年,圣上眷念于此,因而特赐了琉璃珍珠玉钗一对、红绣蜀锦两匹、白玉云镯一双以及茉莉如玉粉一盒。

  楼昀领着众人谢恩,瞧见楼昀接过旨后,御侍方俯首向楼昀轻声问道:“太子殿下,为何不见熹常侍来领旨谢恩?”

  “公公来得不巧,本王恰巧着她出宫办事去了。”楼昀冷淡地答道。

  御侍笑笑,饧了眼道:“因选妃大典临近,皇上和贵妃娘娘吩咐奴才要叮嘱熹常侍务必保重身子。”

  “劳父皇和贵妃娘娘挂心,阿熹原也是本王的人,本王自当尽心竭力。”

  御侍心知楼昀是怎样的性子,见他应过后也有了理由去回复圣上,方退出了东宫,往承平殿方面去了。

  楼昀冷冷地瞧了眼御侍送来的东西,转首对周领侍吩咐了句:“都封到库房里去。”

  “是,殿下。”

  这日过后,很快便到了十一月初一,彼时正是太子选妃之日。循竺音祖宗礼制而言,论是皇帝抑或太子选妃,其门第家世、才情品貌应是缺一不可,暮熹本为东宫的女官常侍,论资格原不该当选为秀女,只因太子昀殿在百姓和将士心中的份量极重,这破了格的事朝臣中亦无人敢说一二。

  这日,泷楚宫内外皆珠帘彩凤,金银碧辉,鼎上焚了茉莉之香,瓶中插了百合之蕊,以示太子与将被册封的太子妃百年合和之好。宫门外长琴、琵琶、古筝、竹笛等乐器悉已全备,以供秀女展一技之长所用。

  彼时皇帝、白贵妃、太子以及各宫嫔妃皆按品次高低在殿中落座。只听御侍太监宣了旨意后,第一位秀女从正宫门款步而进,司仪监紧接着宣道:“平州侍郎嫡女林莞萝,擅抚长琴,今献一谱《盛世蕊开》。”

  林莞萝朝前盈盈叩拜后,便稍坐于长琴前。纤细玉指抚于长琴之上,悠远扬长的琴音随之响彻泷楚宫内,琴音一会犹似山间潺潺流水,婉转绵长,一会宛若苍穹之上的雄鹰,斗转千回。琴锋微转,霎时间又如万里苍海之下的游龙,恣意畅然。

  一曲毕后,林莞萝退居到侧殿静候,只听司仪监再宣道:“和音郡主舟越,擅古筝,今献一曲《期相许》。”

  “《期相许》乃是纤遥音师所作,闻得除却先帝的兰德皇后外,惟当今的和音郡主能弹奏出其中的天籁之音,今日有幸能闻得此音,倒果真是臣妾的耳福了。”座下的如妃微微笑道。

  白贵妃闻言,朝如妃微微笑道:“宫中若论长琴,非属妹妹不可,可若论筝,后宫妃嫔中怕也无一人及得上和音郡主。”

  楼熵望向白贵妃,道:“舟越得纤遥音师亲传,论筝,你们自然比不得她。”

  众人言语间,只见盛妆的舟越款步而来,于筝前坐下,宛似天籁般的音色惹得殿内众人面露赞色。

  一曲毕后,舟越向前一步,朝皇帝和太子盈盈叩拜,娇艳的妆容倒将她往日盛气凌人的气势压了下去,越发像个出水芙蓉的美人,众人只听她道了句:“臣女不才,献丑了。”

  “既知丑,何必献?”楼昀冷冷地道了句。

  他声音说得虽轻,可偏偏不巧,殿内的众妃嫔皆是一字不落地听进耳内,心中虽想发笑,却碍于楼熵的颜面,都不敢作声。

  舟越霎时间被楼昀此言呛得面红耳赤。论是被他出言伤了多少遍,来之前,她还是心存着妄想,可听了嬷嬷们的教导,一改往日的妆容,将自己装扮成娇滴滴的模样,便以为能博得他的一丝怜意。

  可非知?妄想终究是妄想。

  楼熵闻言,略显沧桑的面容浮起了愠色,司仪监见状,忙将舟越请入了侧殿后,心下暗忖道:都说太子昀殿一向不喜和音郡主,我且不信。这家世容貌皆属上等的美人,其痴情之心又是人尽皆知,可今日一看,倒果真如此。

  思及此,他又感慨万千地摇摇头,这和音郡主虽说骄横了些,可偏不巧爱上这么一个冷淡的太子殿下,却不知这是福是祸。

  舟越退居侧殿后,一曲玲珑之音在殿内缓缓响起,司仪监忙接着宣道:“东宫女官常侍暮熹,今献一曲霓裳玲珑舞。”

  话音未歇,众人只瞧见正宫门外七八个蓝衣舞女围成一团,翩跹着舞进了正殿中央,十指纤纤玉手落下,只见披着面纱的白衣女子于众女子中悄然翩起,窈窕身姿间舞出了动人心魄之感,似以云作裳,飘然于苍茫蓝天间。

  “古有'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之说,今有'殿堂云兮霓裳舞,美人如玉似如霜',只不知这美人为何要薄纱遮面?”一曲舞毕,白贵妃望向殿中之人,轻笑道。

  楼昀冷冷地瞧了白贵妃一眼,神色中却不表是何情绪,答道:“贵妃娘娘有所不知,昨夜风霜露重,奴才们伺候不周,以致于阿熹偶感风寒。倘或不轻纱遮面,恐惹了父皇和众位娘娘,那便是大不敬之罪了。”

  “虽说熹常侍也常在宫中走动,可今日毕竟是太子的选妃大典,宫中新进的嫔妃亦有不认得熹常侍之人,倘或熹常侍有幸成为太子妃,往后在宫中相见却不认得,岂非贻笑众人?”白贵妃轻声驳道。

  “既是本王的选妃大典,本王知晓她是何容貌便可。”楼昀看着白贵妃,幽深的眸子里情绪不定,冷冷地道,“何况阿熹一向不喜在后宫走动,便是有的,亦会由本王陪在身侧,何须娘娘费心劳力?”

  白贵妃冷言笑道,“太子百般推诿,岂非当中有所猫腻?”

  “好了,”楼熵冷声斥道,望向楼昀,“左不过是揭开面纱,让不认识她的嫔妃一睹其真容。便是因如此出了何事,朕亦恕她无罪。”说罢,便要让殿中之人揭下她的面纱。

  楼昀看着白贵妃,幽深的眸子里忽而泛起了笑意。与楼昀对上眼神的一瞬间,竟让白贵妃觉得毛骨悚然,身子险些软了下去,所幸贴身的侍女及时搀住了她。而后白贵妃定了定神,才不致于在众人前失了仪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