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将一张信纸卷起来塞进信鸽脚上的信筒之中,走到了窗边,抬手把信鸽放飞出去。鸽子抖了一下翅膀,一眨眼就飞走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殿门忽然被敲响了,李显从沉思中惊醒,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韦香?”李显看着门外站着的人有些惊讶,“我不是让人送你回去了吗?”

  韦香手里抱着熟睡的儿子,慢慢走进了房间,“人人都说我是祸水,给你下了迷魂药,要把天下拱手让人。”她颇有些疑惑似的看着他,“这事儿好像除了我,全世界都知道了。”

  李显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解释道:“这不是裴炎在旁边,我话赶话就说出来了。”

  韦香冷笑一声,“你有什么计划我懒得多问,不过你要是想让我回家,这事儿没商量,我不干。”

  “为什么?”李显苦口婆心地劝,“我特意力排众议为你爹谋到了豫州刺史的职务,为的就是到时候你们娘儿俩可以安安稳稳待在那儿,不必跟着我奔波劳苦,你想想,均州那么远,你哪里吃得了这种苦啊?”

  韦香微微横了他一眼,道:“李显你听着,我从来没怕过吃苦,却怕有愧于心,我这次若是回去了,便是临阵脱逃,是懦夫的作为,一辈子都会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我想着我这辈子还很长,不能在这种愧疚之中度过余生,所以我带着李重俊从半路上跳车回来了。”

  李显惊讶地看着韦香,他又闻到了那种干净青涩的竹香,这种味道带着一点坚韧的风骨,在一位女子身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在韦香身上,却又让人觉得恰到好处。

  “东西收拾好了?”韦香看了一圈四周,见李显点头,她伸手落在把桌上的昨日没看完的话本塞进怀里,抬头道,“那,走吧?”

  “你真的想好了吗?这一去就和长安你熟悉的一切告别了。”

  韦香忽然笑了起来,将怀里抱着的孩子交到李显手上,让他单手抱着,然后伸手牵住了他,笑道:“当初在父皇那里求娶我的时候,你可没现在这么婆婆妈妈。”

  李显低头看了一眼闭着眼睛打着呼噜的儿子,慢慢握紧了韦香的手,叹息道:“好,我们走。”

  等李令月驾车到驿站的时候,驿站中早已经没有了李显等人的身影。薛绍从她身后走了出来,低声道:“先太子李贤传来密信,称已与李敬业联系,不日将抵达扬州,随时可以开始计划。”

  李令月抬手,一只雪白的信鸽乖巧地落在她手背上,瞪着两颗黑豆似的眼睛歪头看着她。

  李令月知道这只鸽子的毛病,微微笑着从腰间香囊中取出了几颗瓜子仁放在手心上,那只信鸽便低头啄食起来。

  看着这只信鸽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翅膀,李令月忽然就想到了曾经喂养这些鸽子的少女,少女手掌中托着零星的果仁,白鸽纷纷围绕在她身边,扑腾着雪色的翅羽。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少女站在满园的阳光下回头看向她,流丽干净的面庞在光下熠熠生辉。

  发髻上碧色的发带被她的动作带起了风,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婉约弧线。少女望着她,慢慢笑了起来,眼睫弯弯,邀请她道:

  “公主,要一起来试试看喂鸽子吗?”

  李令月掌心的瓜子仁被吃完了,鸽子飞扬而起,只有一根白色的翎羽飘落下来。

  白鸽越飞越远,带着少女的气息。

  婉儿,你为什么不愿意走?留在长安必然危险重重,我不知道能不能护住你啊!婉儿你究竟知不知道?

  李令月闭目叹息一声,睁眼时一道冷光在眼底稍纵即逝,“好,告诉薛顗,干脆利落一点,须知兵贵神速。”

  载着李显与韦香的车马并未到达均州,他们在半路下车,根据安排,坐上了另一辆马车,一路南下,直奔江南而去。

  扬州。

  江南好,春水碧,画船眠,人似月,花赛雪。

  游子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李显推开了一扇院门,门后有一位寡言的老人将他们引到了一扇房门前,老人敲了敲门,“王爷,他们到了。”

  李敬业从房门之中走了出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茶水早已备下,庐陵王远道而来,先喝杯茶歇歇脚如何?”

  李显睁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看着他,忽然道:“你怎么知道我和太平的计划?”

  李敬业好脾气地笑了笑,道:“猜的。”

  “猜的?”李显拧起眉头看着他,心头渐渐升起防备,“你怎么猜的?”

  李敬业微微笑了起来,开口道:“庐陵王既有疑惑,不如随我一起去看看?”

  李显随着他的手臂看向远处被花草半掩着的回廊,白墙青瓦,檐下是一卷卷湘妃竹制成的卷帘,一阵风吹来,卷帘微微晃动,鸟笼中的画眉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想到现在还在他们手里的韦香,李显迈上走廊,打算看看这李敬业究竟在搞什么鬼。

  穿过一片树影,视野陡然亮了起来。

  沿着回廊走到尽头,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中间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李显。

  李显的视线忽然凝住了,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人的背影,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

  他慢慢从台阶上步下,仿佛害怕惊醒谁似的。

  “六哥?”

  李贤回过头,氤氲从茶雾蓬勃而起,给稍显憔悴的面庞带上了些许暖意,“七弟,好久不见。”

  “你没死?”

  李贤将一杯茶推到李显身前,微笑着道:“李敬业奉其祖父李勣之命救了我,又带我来了江南养病。”

  “太平知道你没死?”

  “她当然知道,”李贤有些费解似的摇了摇头,“连我都不知道丘神勣要杀我,她远在长安,居然就像算到了一般,在丘神勣杀我的前一夜,派李敬业将我救了出去……后来我听说,因为我的死讯,太平设计杀死了周兴?”

  李显点了点头。

  李贤叹息一声,“太平比我这个当哥哥的有用。”

  “那这一次你把我叫来是……”

  李贤抬眼透过薄薄的水雾望向李显,声音细弱而语气果决,“太平曾经寄来书信让我好好养病,不用掺和到你们的事情中去……但我并不想在扬州躲一辈子。”

  “七弟,当初的父皇和母后都错了,他们认为为君者须铁石心肠,不能为外物所迷,我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也这么想,但当我来到这里,看到这么多平民百姓的生活,我才知道他们是错的。”

  “我前半生在大明宫中度过,对百姓仅有的认知也不过是《论语》、《孟子》上的寥寥数语,后颠沛流离,一路蹉跎,亲眼见无数贫民无力负担赋税,不得不卖儿卖女,聊充饥肠,战乱之地则血躯遍地,荒野千里,亦有本朝蛀虫,私自扣押军饷军粮,致使民不聊生……”

  “我有的时候常常会想,不知道道生如今是不是已经投胎了,他出生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可我每到一个地方,所见惨像不可用语言描述……只是稍微想一想道生要出生在这种地方,也要受这样的苦,我便觉得心痛难当,他当年跟着我没享福,如今我想让他生活得好一些……”

  李贤慢慢握住了李显的双手,指尖冰冷如铁,却带着隐约的颤抖,“我病入膏肓,自知时日无多,还想在死之前,能为你们和这些百姓做些什么。”他伸手拨开了李显额头前的一缕头发,柔声道:“七弟,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六哥……”

  “我心意已决,七弟,这可能是六哥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了。”

  唐中宗李显被流放均州,武曌扶李旦上位,称唐睿宗,在光宅元年期间,迁都洛阳。

  李旦性情软弱,几乎日日待在寝殿,醉心诗书,已经好几日不曾上朝了,等那些老臣好不容易将他从寝殿之中拖出来,摁在龙椅上,他却又神思不属,常常顾左右而言其他。

  要不是不声不响,低头把玩着自己的龙袍袖子,就是不紧不慢,左一句听母后的,右一句此事等母后决断。

  仿佛是个没骨气的武氏傀儡。

  武曌利用李旦的软弱,硬生生在李氏朝堂之上,扶持出一棵刻着武字的连天大树,所有臣子无一不笼罩在武氏阴影之下。

  无数老臣老泪纵横,仰天长叹,其中之一便是当初力图推走李显的裴炎。

  他悔不当初,日日以泪洗面,然后在某一天,他听说武太后要游玩龙门,决定用武力挟持武曌,逼她还政于李旦。

  但就在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的那个晚上,他的府上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她带着黑色的兜帽敲了敲他的房门,张口喝道:

  “裴大人,劫持皇室中人,你好大的胆子。”

  裴炎一惊,他怔怔看着眼前人伸手扯下兜帽,露出一张与当今武太后极其相似的脸庞。

  李令月抬头直视着裴炎,胸有成竹地微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