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多年之后,人们都难以忘记那一场战争。

  当初英国公李勣之孙李敬业从江南揭竿而起,以故去太子李贤的名义,从扬州开始,一路北上打向洛州。

  与他遥相呼应的是另一路军士,他们来自琅琊王李冲麾下,带着先帝高宗的遗旨,自博州而起,兵分两路,一头接应李敬业,另一头直奔洛阳。

  李显端坐帐中,身边坐着稍有病色的李贤,时隔多年,他们二人终于像小时候约定的那样——

  以后你做了皇帝,要封我做大将军的。

  一位乐此不疲地看着沙盘,另一位则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前者的命令。

  后来有人曾经说起过这一段往事,双眼闪闪。天才一般的将领与一位百分百信任他的君主,二者焕发出来的光彩能让整座洛阳城为之震动。

  但若当时有人展开地图,纵观军队行进路线的话,也许会隐隐发觉在这两队声势浩大的军队之下,还有一把利刃隐藏其中,它运筹帷幄,如有神助一般预料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对抗,并借此得出最为简便高效的应对之法。

  也许也没人想得到,这把隐藏其中的利刃正是当时最为显赫的太平公主李令月。

  两队军队保持了高度的自觉性,一路对所有财宝视而不见,一路以闪电般的速度前进,像一支发射出去的箭矢,直直插向洛阳腹地。

  洛阳城已经乱了,所有人都慌慌张张地看向远方,仿佛那里随时有可能出现一队铁骑,带着先帝遗旨踏平洛阳。

  上官婉儿穿过紧张莫名的宫人慢慢敲了敲殿门,殿内武曌的声音尚算平静。

  “进来。”

  她低着头慢慢走了进去,拱手而立,“参见太后。”

  “听说已经有军队打到了洛阳城十里之外?”

  “回禀太后,李敬业率军攻打润城,配合崤山叛军一起将曲阿令尹元贞杀死,往这边来了。”

  “依你看,如今我应当如何做?”

  “依婉儿看,太后应当退出洛阳城,再议后事。”

  “哦?”武曌想了想,“既然如此,婉儿,哀家要前往润城。”

  上官婉儿猛然仰头,“太后娘娘,此事不妥。”

  武曌居高临下望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些让人说不出来的东西。

  “婉儿,哀家的命令你也不听了?”

  上官婉儿低下头道:“婉儿谨遵太后懿旨。”

  她走出殿门的一瞬间,抬头见到关林恭的身影。上官婉儿并没有多做注意,微微点了一下头之后,便急匆匆而去。

  上官婉儿不知道武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当她看到武曌那一抹阴森森的笑意时,心里猛然升上一股寒气,

  她没有时间多耽搁,立刻回殿放出了一只白鸽,白鸽振翅而去,正好从武曌寝殿的上方停下,它收起翅膀,小脑袋左右转了转,似乎在寻找准确的方向似的,下方隐约有人声穿过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传出来。

  “太后,您是……怀疑上官大人?”这是关林恭的声音。

  “哀家并不想怀疑婉儿,她是我手底下最好用的女官,”武曌的声音也低低传来,“可是这次对方每次都能快一步预测到哀家的布置,这让哀家不得不怀疑身边出现了细作。”

  “上官大人方才的情状似乎并不像是细作……”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武曌感叹一声后,低声道,“方才哀家已经向身边的好几个女官抛去了烟雾弹,关大人,你也都听到了,到时候哪边出现了问题,不必请示直接杀了对应的女官。哀家不需要吃里扒外的东西。”

  关林恭平稳的声音响起。

  “是,臣领旨。”

  白鸽似乎终于休息够了,它找准了方向,拍着翅膀一路飞向远方。

  路过繁华热闹的洛阳城,经过战场上的赤山黑水,它俯冲下去,停在了某个大帐之前的十字木杆上。

  李贤伸手拂开大帐门帘,低声提醒门外的军士,“阿显方才刚刚睡下,你们别去吵醒他。”

  几位军士总算舒了一口气,点头道:“放心吧殿下,我们知道的。”

  李贤便笑了笑,本想离开的时候,莫名其妙就随意抬头看了一眼帐子前的十字木架。

  待他看见那只白鸽时,忽然怔了怔,自言自语道:“太平怎么这个时候传消息?”他慢慢走向白鸽,取下了信筒之中的密信,密信的内容很简单,但却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要去润城。

  李贤微微皱起了眉,信笺上的字迹刚劲又不失秀美,并非来自太平,那么这封信会来自于哪里?他又是否可以相信这封信笺之上的内容?

  他慢慢转过头,将视线轻轻投向了远处隐约的灰白色城门轮廓。

  那是润城城门。

  上官婉儿跟着武曌的车辇一路朝着润城而去,后面遥遥出现了另一辆马车,青铜铃声阵阵。

  上官婉儿收回视线,武曌带她来润城之前,突发奇想,又派人将李令月接来跟着一块儿去润城,这很不对劲。

  她敏感地感觉到,这一次润城之旅恐怕不会像她想的那样容易。

  但她别无选择。

  润城。

  众人慢慢登上润城城门,城门很高,极目远望时甚至可以看到远处隐约支起的帐篷和篝火。

  武曌端着袖子,腰背笔直地站在城门之上,身后是煌煌灯火,宛如万千星辰。

  不断有信鸽从远方而来,带来了或好或差的消息,她面无表情地读完,随后将之随手扔在了地上,仿佛那不是什么重要的军机密闻,而是她平日随意练字时的废弃稿纸。

  四周一片安静,不知道为什么,上官婉儿心头忽然爆发出一股深重的不安感。

  李令月一到润城,立刻被关进了城门之中的一个小房间里,武曌派了好几个人守在门口,随后抬眼看了一眼她,忽然道:“婉儿,你跟在哀家身边。”

  现在,她站在武曌侧后方的阴影之中,心脏越跳越急,冷汗一下子就从背后洇出来了。

  忽然,旁边发出了一声极为尖利的金属摩擦声。上官婉儿猛地抬眼看去,只见武曌之前设置在身边的计时水漏已经走到头了。

  铜制的平衡杠滑下,指针端端正正指在了戌时的位置上,一滴水掉落在铜钢之中,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水花。

  上官婉儿额头上的一滴冷汗顺着脸颊一路滑到了尖尖的下巴上,几乎与这滴水同时掉落下去,在石板上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她已经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戌时已到,可远处仍旧安安静静,没有任何骑兵挥动着旗帜来此。

  武曌看了一眼铜制水槽,随后转头与上官婉儿对视了一眼。

  上官婉儿忽然明白过来,她闭了闭眼睛,扑倒跪在武曌脚边,她没有说话。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她撑在地上的手微微发着抖,连带着呼吸也颤抖了起来,但她依旧一言不发。

  武曌终于开口了,她并没有疾言厉色地质问上官婉儿为何要背叛她,声音甚至称得上轻柔,“我自问一直待你不薄,之前我下达的指令总是慢了一步,我怀疑了许多其他的人,总是不肯怀疑到你头上,你祖父上官仪当初背叛我,劝先帝废掉我的后位……我以为你在我身边长大,不会步你祖父的后尘,没想到,原是我错付了。”

  上官婉儿无话可说。

  她知道武曌派下的指令其实是李令月提前预料到的,但现在她不可能把李令月拉进来,她只能把全部罪责担下来。

  武曌低头看着上官婉儿的后脑勺,眼睛里说不出来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结束了,上官婉儿,这件事情结束了。”她退了一步,抬手。

  几个军士立刻上前,将上官婉儿的两只手绑缚起来,他们把绳子高高抛过木架,几个人拉住绳子,将她慢慢吊在木架上。

  上官婉儿双腿悬空在城门之上,全靠双手上的麻绳吊着身子。

  “哀家要让所有人看清楚,背叛哀家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武曌扭头看向拿着斧头的一名军士,“斩断麻绳。”

  一阵微凉的夜风拂来,吹起上官婉儿发髻上落下的几缕发丝,她深深呼吸了一下这夜晚清凉的空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母后不要!”

  李令月的声音忽然传来,她从窗子的缝隙之中震惊地看着那一席淡绿色身影,那身影那么脆弱,仿佛只是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走。

  武曌微微皱了皱眉,看向趴在窗棂之上的女儿,她第一次从李令月的脸上清楚地读出了惊慌的意味。顿了顿,武曌道:“太平,回去。”

  李令月不肯,她执着地不顾形象趴在窗棂上,大声道:“母后不要杀婉儿!她不会背叛您的!”

  武曌冷着脸,再次重复了一遍,“回去。”

  李令月道:“不是,不是婉儿传递的信息……”

  “公主!”上官婉儿忽然开口,她的声音清晰地从高处的狂风之中传递而来,“回去。”

  李令月看向上官婉儿,只见她端丽的面庞上缓缓现出了一副温柔缱绻的笑容,她几乎是在劝哄着说:“公主,别看,回去吧。”

  李令月的胸腔急速起伏着,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士兵拿着斧头走到了麻绳边。

  士兵高高举起了斧头,锋利的边沿在烛火下闪现了一丝残忍的微光。

  几个力气大的婆子环着李令月的腰,把她往后拖。

  上官婉儿的身影在她的视线中消失了。

  李令月忽然尖叫了一声,扬手打在了一个婆子的脸上,扑到了窗前。

  “不!母后!是我……”李令月大声尖叫道。

  斧头在她的喊叫声中砸下。

  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寸寸放慢了,李令月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斧头下坠的每一秒。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