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恒正在新结交的友人洞府中做客。

  人间有一散仙,名唤孙少逍,孙少逍仙人善占卜之术,凡间或仙妖或凡人常来求他卜卦,每每相求自然少不得谢礼,久而久之,连泰恒这样坐拥一族之长位置的仙家,看了孙少逍的洞府珍藏,都要啧啧称奇。

  君兮到时,泰恒正与孙少逍在庭前对弈,小童引着君兮进了小院便退下,君兮走上前去,也不看一边的孙少逍,直直对着泰恒道:“主子请泰恒公子回去。”

  孙少逍皱了眉,有些不悦,他视线落在君兮身上,想打趣两句糊弄过去,“姑娘……”

  君兮回视一眼,“我在与泰恒公子说话。”

  孙少逍闭了嘴,他上下打量君兮一阵,忽而转向泰恒,后者轻叹一声,“我前脚刚出来,怎么就要我回去?”

  “公子回去便知晓。”君兮笑道。

  孙少逍朗声笑,“既是派了人来请,想必是急事,你与我对弈不急一时,下次再续便是。”

  洞府主人发了话,泰恒纵然再不愿意立时回去,也不好再推脱,只好起身准备跟着君兮回去。

  孙少逍送两人出府邸,君兮不愿与他同行,安静跟在两人身后,孙少逍不好回头与她说话,便闲聊似的问泰恒:“这位姑娘周身仙气氤氲,不知从于哪家仙人府下?”

  泰恒没准备透露君兮身份,模棱两可回道:“自然是良善之人府下,才能有这样纯净仙气。”

  君兮哼笑一声,不知是为了泰恒的敷衍说辞,还是那句用来形容夫殷的良善之词。

  送至洞府门口,孙少逍一拱手与泰恒道了别,君兮径直朝前走到泰恒身边,手里掐了个法诀,两人立刻化了云雾,消失在了原地。

  只留孙少逍站在门口,唇角翘了许久,才缓缓垂下。

  前庭里停了架鸾辇。

  泰恒刚一站定,君兮就直直朝着鸾辇走了过去,木兮站在左前方,掀起门帘,露出了坐在里面的夫殷。

  “陛下,君兮将人带回来了。”君兮道。

  夫殷点点头,泰恒走上前,看了眼车里的架势,问:“陛下要外出巡游?”

  “上来。”夫殷道。

  他朝泰恒一招手,泰恒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就被轻轻托起,横着飞进了辇中。

  不知怎么就斜躺在了车壁上的泰恒无言的与夫殷对视一阵,自觉的坐正了身子,后者轻咳一声,道:“你与我去一趟瀛洲界。”

  泰恒有些不可思议,“瀛洲界?”那可是历代神族居住的地界。

  “近日诸事安宁,无需太过费心,恰好兄长邀我回去小住一阵,便起了心思。”夫殷解释道。

  泰恒皱眉道:“陛下访亲,带臣这样身份的人去,恐怕不太合适。”

  他话虽是在贬低自己,可眼中却盈着笑意,显然是在打趣夫殷,夫殷本就没把握兄长见到泰恒会是什么反应,这下愈发没了底气,只得强装出一副镇定模样,横了泰恒一眼。

  “无需你操心,你只管管好自己便是,瀛洲界不比仙宫,不许再如你在仙宫时那样放肆。”

  泰恒随口应,“是,是,臣知晓了。”

  夫殷看他全然不上心的模样,心里不开心,脸撇向一边,顺手拿了本书,不愿再看泰恒,泰恒不知他心思,闭上眼开始打盹,没一阵,腿上忽然被夫殷卷了书敲了一下。

  “你初见我家兄长,可有准备礼物?”

  泰恒有些蒙,“来得匆忙,臣不知……”

  “不携礼拜访,岂不失礼。”夫殷板着脸。

  泰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陛下的意思是?”

  夫殷翻手化出一张小几和一副笔墨纸砚,淡淡道:“既然如此,仙君便手抄一份西华经聊表心意罢。”

  泰恒:“……”

  夫殷一挑眉,十足洋洋得意模样,泰恒哑然许久,内心腹诽几句这人着实小孩儿心性,却还是老实执了笔,默写起了西华经。

  他写得认真,没注意对面夫殷不知何时已不再翻看手中书卷,而是稍稍侧了眼,静静的看着自己,那眼神温柔缱绻,又好似覆了层浅薄的悲伤。

  夫殷从小娇生惯养,想要什么皆会有人送上门来,唯有眼前这人,他求了数千年,还是换不来青睐一眼。

  到瀛洲界时,泰恒的西华经方默写到一半。

  夫殷施法收了笔墨纸砚,连带着那一半西华经,也跟着一起消失在了泰恒手下,“走。”

  泰恒奇怪,“陛下,这经书我还未抄完……”

  夫殷已下了鸾辇,他回头看向泰恒,问:“莫不成要我陪你留在此处,等你抄完再入界门?”

  那当然不行。泰恒摆摆手,“臣非此意,臣空手而来,的确不妥。”

  木兮探进身来,打开鸾中暗格,抱出两个长盒,一语道穿:“谁指望你那拜礼了?”

  君兮站在另一侧,更直白的说:“陛下早已备好了,仙君不必担心。”

  泰恒心头顿时飞过了许多话,但看着夫殷站在外侧略显冷淡的侧脸,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扶门下辇,皮笑肉不笑道,“陛下想得真周到。”

  夫殷斜他一眼。

  远处忽然飞来一群仙鹤,领先一只羽泛金光,其上坐着一人,面如冠玉,气宇轩昂,夫殷一见,眉眼霎时温软,他上前几步,迎了从仙鹤上下来的男人,乖巧喊了句,“哥哥。”

  先帝膝下除却盈冉与夫殷,还有一长子,名唤长褚,幼时夫殷贪玩任性,先帝担了一半责任,长褚则负责了剩下一半。

  长褚一见夫殷,就忍不住朝前一步抱了夫殷一把,埋怨道:“为何这么长时间不想着回来看看?”

  他语气温柔一如往常,夫殷本已经习惯,偏生这次他为了好好与泰恒沟通感情,将泰恒带了过来,现在意识到泰恒就在身后看着,夫殷浑身别扭,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低声问:“哥哥,你不在家中等我,怎么出来了?”

  长褚道:“自然是因为等不及了。”

  他将夫殷肩膀一搂,刚想将人带着一起界门,又顿了顿,朝着君兮与木兮打了个招呼,“许久不见,你们二人照顾殷儿辛苦了。”

  木兮与君兮齐齐行了一礼,“仙尊言重了,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

  长褚视线一转,到了泰恒身上,他带来的那些仙鹤除却自己座下那只,其他的均围在了泰恒身侧,场面着实壮观。

  夫殷心中一慌,抢先一句,“此为凤族族长。”

  长褚似是想起了什么,“泰恒?”

  泰恒好奇,“仙尊认识我?”

  长褚笑道:“本尊从前去过篷梧岛,那时你才十来岁,不记得本尊也是实属应当。”

  泰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夫殷却也想起了长褚说起的那次经历,不无怨念的瞪了泰恒一眼。

  在泰恒入仙界之前,夫殷就跟着长褚与泰恒见过面,可惜再相见时,他还记得泰恒,泰恒却忘了他。想起来,这人断断续续的将他遗忘了不知多少次。

  与在场一众都寒暄过几句,长褚便领着一行人入了瀛洲界大门,他念弟心切,刚回殿中,便拉着夫殷去闲话家常,木兮君兮一人负责跟着伺候,一人则负责安置夫殷带来的物什。唯独剩了泰恒一人,被仙宫婢女领着去了偏殿歇息。

  瀛洲界分作一宫三殿十八阁,长褚居于丰源殿,夫殷虽极少在瀛洲界中居住,先帝却也留了他从前住的丰清殿给他,不许其他人搬入。泰恒从前听盈冉讲过瀛洲界中的事,他一人闲着无聊,想着出去走走,这一走便走到了丰清殿中。

  木兮正在堂上,吩咐婢女将桌椅皆铺上软垫,泰恒站在门外远远看了眼,脚下一转,朝另一方向走了过去。

  盈冉与他说过丰清殿布局,泰恒便沿着盈冉说的路线,一路行去,到了寝殿。

  殿前有人正洒水洗尘,抬头见到泰恒这张生面孔,奇怪问道:“你是何人?”

  入瀛洲界者,若为宾客,手腕间便会有只仙鹤印记。泰恒走上前去,将印记给人看了,道:“我乃天帝陛下带来的宾客,名唤泰恒。”

  侍女便连忙矮身朝泰恒行过一礼,“见过泰恒仙君。”

  泰恒笑问,“此处可是从前盈冉殿下的寝殿?”

  “盈冉殿下?”侍女奇怪道,“此处为现任天帝夫殷陛下的寝殿。”

  泰恒一愣,又问,“许是我走错了,那么姑娘可知盈冉殿下所居何处?”

  侍女表情愈发茫然,“谁是盈冉殿下?”

  泰恒犹疑片刻,道:“盈冉殿下与天帝乃是同胞兄弟,你怎会不知?”

  听出他话里怀疑,侍女底气十足反问道:“奴婢在此处侍奉了数千年,先帝膝下二子三女,奴婢只知长褚仙尊与天帝陛下,敢问这盈冉殿下又是仙君从何处听来的人物?”

  泰恒脸色便渐渐沉了下来。

  他往日总是笑脸迎人,已许久没有这样情绪外露,侍女乍一见他难看表情,立时慌张了起来。

  “仙、仙君……”

  “仙君怎会在此处?”木兮忽然出现在泰恒身后。

  泰恒闭闭眼,回头冲木兮一笑,道:“闲来无事,到处走走罢了。”

  木兮冲侍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便急忙退下了。

  “仙君可忘了,之前陛下说过,瀛洲界不比仙宫,切不可太过随意,”木兮道,“未经请示,仙君怎可擅自出丰源殿?”

  泰恒诚恳道,“绝无二次。”

  木兮左右看过一周,又道,“方才听仙君在打听盈冉殿下之事……为了仙君与陛下着想,木兮多说一句,还望泰恒仙君日后莫要提此事。”

  泰恒眼神一厉,唇角却还是笑着,问:“为何?”

  “先帝视盈冉殿下反叛入魔一事为奇耻大辱,早已下令抹消盈冉殿下存在的一切痕迹,盈冉殿下之事,在这瀛洲界,乃至仙界,都是大忌,”木兮语气严肃,“当年陛下为盈冉殿下伤怀了许久才渐渐放下,奴婢不希望泰恒仙君为解自己好奇之心而惹祸上身,也不想泰恒仙君去问陛下此事,再引陛下伤心。”

  泰恒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那时站在盈冉尸体前的夫殷,垂着眼擦拭着长剑,脸上还沾着盈冉的血,鲜红的颜色自脸颊处,一直延伸到下颚。

  “我与夫殷同胞而生,自小同吃住,共玩耍,他向来最信任我,也最依赖我。”

  他忽然记起来了。

  那时的夫殷在哭,肩膀耸着,微微抽动,眼泪啪嗒掉在剑身上,晕入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