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枕孤鸿>第69章 枕孤鸿·69 入阵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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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宴的钟铿然撞响,苏兆晚猛地从神游中被拉回来,藏在桌下的手忍不住捏紧了。一场宫廷盛筵珍馐无数,可他却心不在焉,总感觉能从中品出几分杀伐气息。

  此次是年后的第一场宴饮,算是除了中秋之外最为盛大的,清贵云集、高朋满座,辉煌热闹得整座太极殿好似仙宫。

  大理寺位次较为靠后,少卿的座位更是被大理寺卿挡住,夹在齐整紧密的桌椅间,虽然沈灵均也在身侧,他依然觉得自己仿若落入沧海中的一叶小舟。偷眼看了看四下,列坐公卿推杯换盏,看着金殿中央曲乐舞蹈取乐。再往上座处看,明德帝端坐龙椅,威严得令人不敢逼视。龙椅下首两侧是宗亲,汾王便在明德帝的右下首,不时与帝王谈笑。

  齐老太师身份尊贵,虽然并非皇亲,可他座次紧跟在皇太子之后。

  一曲终,酒过三巡,他偏头来,与沈灵均交换了个眼色。

  苏兆晚低下头,默默无声地抿了一口青芙酒。辛辣,生涩,仿佛刀抵在舌尖上。在冬日里破土的青芙,就如他出现在这贵胄满堂的鸾殿上一般不合时宜。

  他稍稍易了容,沈灵均谎称他是少卿苑的长使,便被放了进来,还坐在了沈灵均身边。

  还待乱想,忽然腕上一热,沈灵均轻轻握住他,见他抬起头,悄声笑了一下:“怕?”

  “我怕什么!”苏兆晚淡淡瞥了他一眼,“……当年,她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猜到了?”

  苏兆晚看着他,波澜不惊:“苏茗死于问罪斩首,事虽蹊跷,但必与天家有关。而如今,你又费心思将我带到这个我本不该出席的宫宴之上,难不成只想带我来尝口御膳么?”

  沈灵均低笑了声,轻抚住他的背:“那御膳好吃吗?”

  “不如大理寺的粳米粥。”苏兆晚也勾了勾嘴角。

  “阿晚这话可是中听!但千万别让陛下听去。”

  苏兆晚打趣:“怎么,我天生一副平民的舌头,尝不惯这宫廷珍品,难道这也不允许?”

  他二人在凭几后悄声说笑,旁座的都凝神看歌舞,没几个人察觉,却唯独离他们数十步开外的汾王,从始至终默然无声地看着,手指搭在手炉上,有一下每一下轻叩着,不知是在应和曲乐,还是在盘算着什么。

  而他却不知,就在他把精神都注意在沈灵均身上时,旁侧齐老太师也在留心他的一举一动。

  不知不觉,一曲宫廷歌舞已然奏罢。列坐王公贵戚喝彩之下,亦纷纷然举箸执杯,互相推盏起来。

  “宫宴都已经过半了。你想让我看什么,快些抬上来罢。”苏兆晚催促道。坐了一晚上,他已然有些等不住了,眼见着午夜将近,待到子时,宫宴便要散去。

  “不急。最好的,总是要最后登场才是。”

  果然,上了最后一巡酒,明德帝即命将例菜撤下,换了下酒用的果脯干脍上来,一盏热烘烘的寿月红便被宫女们捧上桌面。

  忽听几声环珮撞响,上座的汾王施施然起身。顿时,四下里闹哄哄的谈笑不约而同停了,所有人目光都看着这位,自明德帝即位以来最得盛宠的亲王。

  汾王朝着明德帝拱手,含笑道:“今夜一过,便是新岁。臣弟祝皇兄千秋万年、福泽永寿。”说罢,毫不含糊,执了寿月红一饮而尽。

  他虽已逾不惑,可风姿不减,一俯一仰如玉竹当风,对着皇帝说话,虽然恪守臣子之礼,言语间却万分亲厚,叫明德帝十分受用。

  明德帝笑吟吟扶住他,道:“宫宴开始前,你便与众卿道贺过。眼下又贺,可是有什么话想与朕说?”帝王眉眼和蔼,看得出兴致很高:“今日这晚宴办的甚好。有什么想的,你告诉朕,朕在一众皇亲众臣跟前赏与你。”

  汾王道:“臣弟分内之事,岂敢讨赏!不过是臣弟平日贪玩,某日下江南路过平襄湖,邂逅一女子,品貌姿容自不待言,那一手琴令臣弟神魂莫忘!因此,想着今日宫宴,歌舞杂耍都是平日里看厌了的,莫如最后请她弹奏一曲,一洗俗尘。”

  “嗳,”明德帝执着他手,亲厚地捏了捏:“你年年都是如此,总替朕张罗这些。朕都说了多回,国事繁忙,平日里除了你皇嫂那儿,更是少入后宫。你又何必费这心思!”

  汾王道:“皇兄误会了!臣弟只不过是听到了顶好的琴声,迫不及待邀皇兄一同品评,并非要为皇兄选新嫂。”

  此时,坐在一旁的齐老太师忽然起身,深深一揖:“陛下,汾王爷。老臣斗胆,认为不妥。平襄湖的女子,出身风尘,岂能登临太极殿,为陛下和众位王爷奏乐。”

  明德帝道:“老太师所言很是。”

  汾王瞥了齐老太师一眼,不紧不慢:“老太师说的是。只不过,这上元宫宴说到底也算得是家宴,虽有众臣列席,为的也是祈求来年国政顺遂、子民安泰,更是彰显陛下亲政爱民之心。既是这般的筵席,又怎么会瞧不起一位民间琴女!更何况,不过是弹奏一曲罢了。倘若她弹不好,皇兄再治臣弟罪,如何?”

  说到后面,他抬起头,依旧如小时候那样望着明德帝。

  他一个亲王,讲话都说到这份上,便是皇帝也不好太驳他面子。齐老太师该说的说了,也坐了回去。

  汾王见明德帝没再反对,当即将手拍了一拍,登时满殿室灯火灭了一半,火折子、明烛全熄了,唯独剩大殿中央一圈红烛,在室内微微抖动,一刹那间竟有种万物都蒙上了一层薄纱之感。

  酒过半酣,众人皆已微醺,只觉朦胧间,一窈窕身影聘聘婷婷从室外莲步而入,恍若月下飘来的神妃仙子。

  来人身量修长,如腊梅笼雪,怀中抱一把琴,薄施粉黛,恰到好处。可她却簪了几股雀翎,衣服上也挂了米珠松石兽牙链子,不像是江南装扮,倒有些仿了西域的一些配饰。她容貌极美,又搭上几分西域的桀骜,列坐公卿难得一见,皆啧啧称奇。

  她站定了,水杏目一抬,万般柔情。

  “是落蝉!”苏兆晚低低轻呼,蓦地攥住了沈灵均的手。

  沈灵均当即与他回握,却没看他,紧紧盯着落蝉。他神色不变,可背却不可查觉地打直了几分,桌下的手也微微颤抖,掌心汗津津的。

  汾王开口,风度翩翩如沐春风:“告诉陛下,你叫什么?”

  落蝉嬴嬴下拜:“民女落蝉,恭祝陛下千秋。”

  明德帝点了点头,笑道:“你便是那平襄湖上,一曲摄走汾王的魂的那名女子!”

  汾王忙道:“皇兄取笑了。”

  “她瞧着不像平襄湖来的,倒像是从玉昆山的月眉泉里踏波而出。”明德帝看着汾王,继续打趣:“果然,唯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得你几分青眼,嗯?”说罢,哈哈笑了几声,一挥手道:“既有巧技,朕与众卿便洗耳恭听罢。”

  听到“玉昆山”,汾王倒没如何,苏兆晚心中一凛。

  便听滚珠落玉,落蝉早已席地横琴,抬手弹奏起来。一曲“明王入阵曲”,声如奔涛、势如烈浪,纤细玉指之下,琴中竟有风雷之音。

  忽然,落蝉指法一转,入阵曲最后的几个擂鼓千钧般尾音曲调偏转,竟蓦地滑入另一手乐曲的调子中,那磅礴巍峨的乐音陡然间降了几个梯度,走入边塞月眉泉的风沙之中。

  这等变调所有人始料未及,但却处理得平滑无缝,众人一愣,纷纷喝起彩来。

  所有人中唯独汾王和苏兆晚白了面色。

  汾王是因着这一切完全非他所设,落蝉从进殿开始,他便觉得奇怪,从她自作主张添加的装束到现在她私自将给陛下道贺的入阵曲改编,这面无表情弹奏的女子已是悄然脱离了他掌控。

  苏兆晚咬紧了下唇,死死攥住沈灵均的手。唯有他知道,落蝉所弹奏的,正是他药王庄的乡歌。

  随着曲乐渐近,在座的有些人忽然道:“奇了,我怎觉得这曲子听耳熟,似在哪儿听过。”

  “我听着也熟,只是想不起。”

  另一人耳语道:“怪了,原是来献曲,忽又把好好的入阵曲改成这个,到底是何意思?”

  正私语间,忽听得不知是谁低低惊呼了一下:“啊,我记起了……这,这……这不就是当年……也是这开年宫宴之上,那个楼兰……她弹的曲子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