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为臣>第二十章

  次日清晨。

  两人方要出门,门外三响两停,是鸦羽的暗号。

  “进。”

  此时还在荆州的鸦羽,只有安排去追薛元的一位,如此早回来,许是出了什么变故。

  果然,鸦羽闪进门来,躬身便道:“陛下,王爷。薛元与其父横尸荆州郊野,死于乱刀。”

  两人对视一眼,薛元一家在此纵横多年,自以为算无遗策,如今看来,应早有人在此监视,如今事发,荆州一带戒严令发出,那人觉得薛元留不得,便下了杀手。

  做得如此迅速,或许他们这两天的一举一动,也尽在窥视中。

  “知道了,下去吧,”刘璟挥退了鸦羽,又对刘琙道:“若要查,今日许是最后时机了。”

  那人既然如此运筹帷幄,城中或许本就不会留下多少线索,可若是那人真的如此谨慎,那又为何会将那些异国人摆于明面,是百密一疏,又或许是另有目的?

  许是查的及时,两人又细致非常,一日走访,两人还真有些收获。

  城中百姓对这些外邦人果然有印象,仔细问来,大约出现在半年前,也就是那场演武前后。

  但奇怪的是,除去半年前的大规模出现,近来也只在那夜客栈有人见过他们,简直像专程为了在他们眼前暴露而出现一般。

  除去此,刘璟还意外得知,薛元父子名下田亩近千,大部分是赌债做抵,而去当地田税查,却还是每户其田。

  当朝收人头税,虽限制土地买卖限额,但这些地方霸主总有办法垄断土地,百姓无地可耕,在地主家做工,又被朝廷按照劳力施了人头税,一年下来除去交税,几乎毫无收成。

  朝中颁新法,现在看来,在民间又是一套新的规矩。

  “天太高,触不可及之处便乱象横生,”去年协定的三条新法,除去军事牢牢掌在刘琙手中颇有成效,科举与田赋却多生乱象,刘璟道:“还是要继续治官。”

  刘琙堪堪回神,道:“嗯,可行。”

  自昨夜刘璟那句有话要说清,刘琙几乎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这上面,如今日落黄昏,他更是胡思乱想,走神走到了九重天外。

  刘璟对他的心思一猜便知,无奈道:“走吧。”

  刘琙如魂魄归位般,眼睛亮起来:“去哪?”

  “寻一处寂静山岭,不是有话要说?”刘璟说着,朝客栈方向去,又道:“此番不用鸦羽跟随。”

  他本想去牵了马,接着与刘琙一同去寻,谁想刘琙退开几步,小跑起来,对他道:“我去置办些东西,一刻钟便回!”

  “等,”刘璟压根拦不住,也不知他出神一天,此刻又忽发奇想要去做什么。

  不过他倒是守时,刘璟方与客栈结好账,牵了大黑球来,刘琙便捧着满怀物事回来。

  近了,刘璟才发现他怀中皆是酒水糕点,不禁笑言:“怎得买这么多?”

  少年也笑,将这些都塞进马上背囊,道:“你爱吃这杏花糕,那日在醉仙楼,这酒见你多饮了几杯,想来也是喜欢。明日便要返京,我多买些带回去,免得嘴馋又路远不便。”

  刘璟都未在意的一些细微末节,他倒是记得清楚:“何必多跑一趟,差人遣送京城,不也是一样?”

  他却不甚同意,道:“这是我专程去给你买的,怎么能一样?”

  他说得认真,刘璟听的也是别有一番滋味,两人同乘白马去往荆州郊外山野,黑球被他们停于山下,刘璟随意找了一片林,顺着山路而上。

  刘琙提两壶酒来,再携了桂花糕,背手跟在他身后。

  今夜无云,漫天星辰洒布,簇拥着未满的弦月,装点在泼上墨蓝色彩的穹庐。

  刘琙手中酒壶碰撞声清脆,似穿行于山野,落在刘璟耳里,几乎要编上一段欢快小曲。

  愈行愈上,林木渐疏,穿过又一丛小木,眼前赫然是一湾浅潭,潭水被月照上冷色,映着星星点点,其间卵石透亮,有零星小鱼游走,犹如凌空漂浮。

  潭边有半圆状石滩,滩倚旁山,此地依山伴水,上无林木遮挡,亦可观苍穹,二人于是此地就坐。

  刘琙摘去酒封,摊开杏花糕油纸,浓醇酒香混着清爽花香溢出,刘璟拈了糕来,美月良辰,他举酒对身旁人,道:“一醉方休?”

  “乐意奉陪。”刘琙亦举酒向他。

  数口酒下肚,刘璟面上泛起红,面前潭水波光粼粼,原是周遭起了微风,他忽而浅笑,轻声唤了自己那道名:“叶逐风。”

  刘琙倒没什么醉意,见他已有些微醺,又听他此声唤,疑道:“嗯?”

  他却问:“猜猜此名何意?”

  那日柳叶飘落又随风而去,刘琙只觉得是应景而出,刘璟却自顾自接道:“都说少年轻衣快马,自在如风。

  “可我从未像风那般,也不觉得自在,”他又饮一口,道:“逐风,不过是我年少时的一番心愿,想去追逐世间万般,幻灭后凝成的缩影。”

  正如刘琙十二岁对他说的那句,皇城苦闷至极。

  如炼狱般的宫墙,困了他整个少年,本该有的肆意,都淹没在了权斗,那些对于自由天地的渴望,也尽数被压进了心间,化成了另一个他,也便是叶逐风。

  那是一个爱笑、会玩闹、有些纨绔、却能转瞬沉着的朗朗少年,刘璟困在布满尖刺的囚笼,步步维艰,那般样子早被他封死在心间,世间万千事压在他身上,享着无上尊容的同时,也要担起天下责,他只能是永远沉稳的帝王。

  刘璟是真的有些醉了,想就此仰躺下去,却被刘琙借接住,让他枕在腿边,那抹深绿耳坠此时又映入眼帘,刘琙神色暗暗,刘璟问道:“在想什么?”

  其实不必问,都知道他定是在自责,可刘璟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他自责,道:“若说所邀之月是我,那我追逐的那抹清风,你猜又是谁人?”

  他的假名何意两人心知肚明,自家兄长如此问,莫不是指……

  刘琙不可置信,又怀揣着几分期待,试探道:“此间少年志,还有他意?”

  刘璟却笑回:“有少年志,就不许有心上人?”

  “我……”他并不知该如何回答,一句心上人简直要勾走他的神魂,本高不可及的月,似是一朝降到了他身边。

  “千丈高墙,也挡不住风来。那些年岁,你信自远方来,就如风过重山,是静如死水的唯一波澜。”

  说着,刘璟去触他的右脸,那晚气急打他,本以为自己无愧于心,觉得他的感情于世间荒谬不可言。

  可在门后听他发自肺腑的一番深言,后来扪心自问,多少年来自己对他的感情,就真的清白吗?

  多少夜晚对着信纸逐字逐句珍读,入骨的思念,盼着念着,是否有些变了情?

  帝王不动的心在那刻慌了神,后来几月,他想方设法的避开让他乱心之人,实在要见,也压着自己只谈公务,不想其他。

  刘琙以为自己有气才躲他,实则是他自己心乱,挣扎几月,才借着下访,借着叶逐风的身份,与他坦然而处。

  “这几月我想了很多,想你为何会喜欢,”刘璟手中酒壶已空,堪堪放了,看起星辰来,道:“我以为你喜欢天子位上的那个刘璟,便作为叶逐风与你共处,可无论我如何不同……”

  他错开天上星辰,落目于眼前人:“你却说万般皆是我。”

  在此之前,叶逐风之存在只他一人知,帝王硬甲下是如此皎皎少年,他不想被当做软肋,也不想知道他人会如何评判。

  久而久之,本是一体,却生生被他自己割裂成两人。

  直到刘琙此行,惯着自己千般任性,陪着一同胡闹,甚至还觉得是他得了益,开心于对兄长多了解几分。

  直到这时,他才觉得叶逐风的存在,不是坐拥天下还要有的自私,而是人皆有,却多死于心间的少年心志。

  纵使此生不能作为叶逐风存于世,能得此趟闲暇,能有一人懂他,也就足矣。

  “我心非草木,”刘璟顺着他的脸侧,指尖扫过,捉住那流苏坠,道:“你如此真心,我又岂敢说不为所动?”

  “可为君,我社稷在身,如今内忧外敌,我万不可分心。为兄,你灼灼年华英姿卓绝,我不该就此答应,困你一生。”

  “阿琙,”流苏微凉,刘璟轻柔着它,那双好看的眼睛装进了月色,显得有些落寞:“我心好苦。”

  流苏坠晃起来,原是他松了手,手掌顺着脖颈而下,最后停在刘琙后颈,而后轻发力,将刘琙带着垂首,而自己微撑起身,两人呼吸交错,最终唇齿相依,酒与杏花的清凉灌入,似要透进肺腑。

  可浅尝辄止,刘璟随即退开,躺回他怀间。

  他是真的醉了,面如秋霞,眼里都覆上一层波,几两醉意入了喉,说话都有些哑:“想做些什么吗?”

  “只此一回,作为叶逐风,什么都可以。”

  刘琙却只将他往怀间带,他给了纵容,刘琙却只想好好抱他一回。

  他的皇兄腰窄,肩宽也未及他,已醉的人儿没什么气力,被抱住时整个人都陷在他怀里。

  也只有此时,刘琙才觉得自己能全然护住他,他不是天下人的帝王,只是自己的兄长。

  被紧抱的人回应了他,似是安抚般抚着他的背脊,刘琙微蹭他的黑发,道:“皇兄方才有话说错了。”

  刘璟的声音被淹没在怀中,显得很闷:“嗯?”

  “没有什么困我一生之说,”刘琙将他放开,直视他的眼,道:“无论你所决如何,我心已定,亘古不移。”

  此话在那日晋王府中,他也如此说过,刘璟轻笑,心下了然,却不做回答。

  夜色更深,天上繁星愈来愈多,刘璟望着天与水,醉意间好似有些分不清,且吟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此情此景,前人实不欺我。”

  困意随之而来,刘璟再度躺回,眯上眸子便要睡去,就听刘琙轻声道:“好梦。”

  愿他今夜梦间,能脱去重担,做那个逍遥自在的少年,也愿他的一番好梦,自己能做邀得月来的星,入他梦间。

  星辰满天,他清冷睡颜,刘琙忽而想起,他方才的诗句未念完,那句,

  满船清梦压星河。

  后话

  文中诗句引自

  元 唐珙《题龙阳县青草湖》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真的很美的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