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为臣>第三十章

  随即一盆凉水浇上了他的心头,此处势高,他能看见低处平原已经刮起了风,他做的标记只能应急,若是不尽快出去,他们根本不能将这个消息带回军中。

  而就算现在赶回去,从最后一个牌标到这个峡谷,并没有指路的物事,在这片沙漠中,一场风暴过去等于地形大变,没有标记,他们不一定能再找到这片峡谷。

  何况现在洛京动弹不得,刘琙一时犯难,高处的风极为霸道,夹杂着沙石拍到刘琙脸上,让他有些窒息。

  洛京吸着气,干燥的风让他很难受,从腿上流失的生命力让他恍惚,明明一直含着光泽的眼忽而暗了下去。

  小将已然预料好了自己的结局,而就在这一刻,他狠下心来用劲,试图把自己正回来。

  被切断的筋肉报复性的还以剧痛,洛京压抑着疼痛,从喉咙里闷出嘶吼来,像走投无路的困兽,刘琙听得胆寒,极力探过去扶他起来,洛京再次攀上岩石的那一刻,对他报以一笑,这抹笑颜凄切无比,他道:“王爷,我回不去了。”

  刘琙骂道:“说什么傻话。”

  洛京默然,刘琙以为他还要说话,可还不待他反应,洛京猛地抬起右手中的刀,那刀他用了死劲握住,指甲已然摁进了骨肉,渗出血来,可这点血很快被刀下皮肉涌出的血覆盖。

  铁刃与人骨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可骨头哪是如此容易就断开的,刃被砍出了缺口,洛京再次抬手,眼中布满血丝,为了极力不叫出声,他紧咬着嘴唇,而他没有注意到,咬着的那处已经是一处断面,他咬下的血肉被他无意识地咽入腹中……

  而这一次举刀,随着不怎么清脆的断裂声,洛京整个人一轻,就要往下坠去。

  刘琙死死抓住他,不断喊着他的名字,这才唤回了他的一丝理智,想要松开手中的刀去攀附岩石。

  可方才实在是太疼了,疼到嘴中、手掌,这些地方像是失去了感知,此时他才发现,指甲已经牢牢地嵌入掌心血肉,刀也被牢牢固在蜷着的指间,此时将手打开,指尖从血肉中抽离,掌心留下一个个血窟窿,再次使力,是钻心的疼。

  “到我身上来!”刘琙知道除去舍弃这条腿别无他法,方才并未拦他,如今腿骨已断,只要将他送下去止血,再去城区,只要进得了城区,只要能拿到药,就能救他!

  刘琙一手死死扣住岩缝,他能感觉到指甲的崩裂,可这点疼痛,与方才目睹的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抓着洛京的那只手开始使劲,将他拖到自己背上之后,刘琙道:“洛京,抓稳,洛京?”

  背上的人气息微弱,却还是用上了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了他的衣襟,迷糊道:“听……令……”

  刘琙听得鼻头微酸,鸦羽向来有令即来,听令即去,命令大于生死,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也不忘。

  他用最快的速度下了岩壁,沿着峡谷朝外跑去。

  洛京在他背上絮絮叨叨着什么,风带走了他的声音,刘琙没有听清哪怕一个字。

  风沙已经起来,刘琙留下的布条撑不住多久,而他浑身上下,除去衣物,和怀中的几个梨,已经没有了任何东西。

  此时,洛京的话逐渐清晰了起来,他感受到了刘琙的迷茫,而他在砍断自己腿骨的那一刻,就想到了此时应该怎么做。

  “我……尸……分开,路。”洛京断断续续的话传递了出来。

  刘琙转瞬便理解了他的意图,断然拒绝:“不行!”

  他将洛京放了下来,道:“太荒唐了!绝对不行!还有办法的,还有……”

  刘琙的目光撇到了一旁的石块,激动道:“对!对!我可以搬动这些!”

  可下一秒这个想法便被推翻了。

  这里狂风不歇,还能矗立在这的,必然不是什么能轻松搬起来的石块,刘琙能扛起其中一个,却不能同时带走几个,而路那么长,时间又是那么争分夺秒,他不可能再折返回来搬石块。

  怎么办?

  刘琙悲哀的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思考洛京的提议。

  来沙漠这么久,他们已经能根据起风之初的迹象判断这次的风沙究竟有多大。

  如今的程度,能掩盖、吹走短小的布条,但绝对不至于能吹倒人的躯体。

  哪怕是四肢。

  洛京的伤势太重,血已经不是能止住的态势,死亡几乎是无可避免的。

  可即使是知道,刘琙还是不能接受。

  洛京的眼睛迷离起来,失血过多致死会经历不短的时间,可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凉意贯彻了刘琙的大脑,一人之生死,军队之生死,孰轻孰重他再清楚不过,眼见黄沙滚动,他逐渐意识到,他们只能诀别。

  洛京看懂了他的妥协,最终挪动手腕,鸦羽的身上从来不止一把刀,他从腰侧抽出一把,抵上了脖子。

  刘琙没有再做挽留,只是道:“林岚。”

  你有话想同她说吗?

  洛京很想回答,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了,哪怕只是一句。

  他最后望了一眼峡谷外,这里终年有风,或许,风会带他走。

  来年风起,略过那方天地,便是他不远万里,回去看她了。

  利刃划过,鲜血喷射而出,不消片刻,洛京就再没了生机。

  而后是刘琙的屠宰。

  他幼时与狼同处一窝,靠着削尖的木棍杀戮,翻起的血肉和呜咽的声音,暴力与血腥在那时深深刻进了他的骨血;反陈一战,他手中刀剑见过许多人的死亡,冷酷的兵器与开在其上的血花,妖冶至极;而这一次的战场,他更是亲手了断了数以千计的生命。

  可种种,他手下的魂灵,斩断的血肉,从来没有自己的同伴。

  刘琙在心中构筑的防线几欲溃败,眼前血肉横飞,他的双手染上了越来越多的鲜血,像是无法再洗去一样。

  方才那令人牙酸的声音,刘琙又听到了,这次是在自己的手下。

  完整的人儿逐渐破碎,刘琙抱起它们,残肢了无生气,在他手中耷拉着,鲜血还在不断滴落,明艳的花开去刘琙身上。

  他的跑动带起肢体的晃动,那只带窟窿的手有时会扫到刘琙的下颚,垂下去的,那条完好的腿,会不时踢到刘琙的小腿。

  此刻他踏足的好像不再是滚烫的沙漠,而是翻滚的红色岩浆,火中探出来无数手、脚,要将满身血腥的他拖下去。

  前方出现了一截布棍,就要被风沙淹没,刘琙跑向前去,用洛京的手替换了它。

  这一小片平坦的沙漠,骤然有一只手伸出,犹如破土而出的恶鬼,给四周平添了血腥。

  天空好似又暗沉了几分。

  刘琙不断地跑着,布棍逐渐被替换,终于,前方出现了牌标。

  他几乎是瘫倒在地,跪着蜷缩到了一起,双手紧抓着发丝,乌黑的发渗进去红色的花。

  刘琙不敢往后看,破碎的肢体占据了他,往前走,会是哪里?

  洛京在身后,那是洛京替他们守下的生路。

  往前呢?往前呢??

  横飞的血肉又出现了,他面前好像又出现了一具尸身,这次是谁的?他认识,又好像不认识。

  一把刀在上边砍了起来,肉沫飞溅。

  走开,走开。

  浓郁的血腥味冲得他无所适从,肉块好似跑进了他的唇齿,腹部一阵翻涌,最终他吐了出来。

  可几天未进食,吐出来的只有苦水。

  刘琙强迫自己冷静,他开始用力拽自己的头发,疼痛让他稍稍醒转,感受到耳垂那传来钻心的疼。

  他扯到了自己的耳坠。

  方才不要命的拉扯已经弄出了血痕。

  耳坠,耳坠!

  他慌忙抓住了它,深绿的颜色或许染成了血红,不过没关系,这正好与另一半的颜色一样。

  刘琙喃喃道:“皇兄……”

  还有人在等他,这不是什么地狱,无论他身处何处,前方永远有一个人。

  刘璟会等他,他还在等他。

  往前走,尽头总会有他。

  刘琙恍然醒转,几尽丧失的内心在这一刻找回,埋葬在血腥里的他,还有人会接受。

  至少,他作为剑,还没有斩杀掉执剑人对面的敌人。

  天地间,刘琙缓缓地站起,他的不远处,郭祁带着心急如焚的鸦羽一队,正向他靠近。

  主帅与战士将在片刻后回合,鸦羽卫再次完整。

  而他们的前方,是生门,是建立在死门中的生门。

  刘琙在峡谷中安葬了洛京,鸦羽全队进行了一刻钟的默哀。

  当天夜里,他们爬上了岩壁,岩壁上有一人宽的空间,往下望去,便是亚罗夫丹。

  他们的边境并未设城墙,村落间的水井挽救了将士们的生命。

  三天后,他们重整出发,于七日后抵达亚罗王都,于此夜刺杀亚罗夫丹国王,挟持国王与正对谈的陈峦出宫,横贯亚罗境内,无人敢阻。

  蛰伏在草原部落的大夏士兵,以褚佑安为首发起暴动,混乱局势之下,刘琙得以逃过多次追杀。

  可终归是横穿亚罗,再跨越草原,鸦羽死伤不可谓不多,刘琙本人,也在最后的一次伏击中受伤,尽管回到大夏境内,落下的伤却也一时没有好转,只能坐镇幕后,指挥郭祁带领大军反击。

  君王困于敌手,亚罗夫丹军心尽散,溃败而去。

  持续几月的战争,以亚罗夫丹不可挽回的败局而告终。

  夏朝大捷,两国之争,终结于鸿胪寺判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