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为臣>第三十三章

  刘璟从小便生长在一个笼子里,荆棘密布,里外无光。

  他一个人困于黑暗,荆棘越长越大,挤进笼子,要夺走他最后的空间。

  忽而一天,幼小的孩子撕开荆棘,藏好手上的血迹,与他说等我,天地辽阔,我会带你走。

  笼里第一次照进了光,可丛生的荆棘很快就要补上缺口。

  一只大手挡住了荆棘的封锁,任由尖刺伤害,却从来不肯退走,帮他一起扒开这囚笼。

  他握着这只手长大,直到困局破,樊笼解。

  这个人是师,是友,是他幼年到如今不可忽视的存在。

  他给予了此人无限的信任,事事器重,本以为是君臣相佐,一朝佳话,却最终遭受背叛。

  满朝臣子人人可疑,刘璟却从来没有想过查他。

  刘璃在边境遇到一个老者,病灶与林氏祖母相同,开出药方时,恍然察觉不对。

  那味乌草,跟本就是多余的。

  刘璃很早就知道这个药方,可与刘璟一样,她从来都未想过林家会与鸿胪寺投毒有关。

  一番追查,林氏祖母的药方,确实是在投毒前不久才被加入一味乌草。

  而就是这一味乌草,害了所有亚罗夫丹人的性命。

  隐瞒异国人在境内,透露他二人下访行踪,灭口薛氏父子,将乌草混入囚犯饮食,能将所有事做的悄无声息,没有极高的职权,必然没有可能。

  种种迹象都指明,里通外国之人就是林尧。

  可乌草寻常,每天售量极大的寻常药物根本就不会登记在册。

  若真是林尧,去药铺买来不留痕迹,又何必将它放进药方,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

  刘璟怀疑过是否是栽赃,可鸦羽带回了一条几乎是决定性的消息。

  林尧的老宅,就在荆州。

  为什么亚罗人会跨越千里,冒险来到大夏腹地,在荆州谋乱?

  因为他们的线人在荆州长大。

  那个人有权有势,对荆州了如指掌。

  铁证如山,刘璟不得不信。

  可他不明白。

  林尧是先皇手下的人,在皇室最潦倒的时候帮扶刘璟,刘琙在西北的那些年岁,他就是刘璟联系外界的唯一途径,是他在皇城的支柱,不是臣子,反倒是至交。

  后来位极人臣,林尧也从未仗着深得刘璟倚重而滥用职权,而是与朝臣平坐。

  衣食住行上更是清贫,除去刘璟赏的林府,从未置办过私宅,出行也极少差人抬轿。

  至于政事,更是挑不出半分错处。

  多年来伏案为民,他事事亲为,亦多次在民间走动,与百姓相谈。不仅朝堂备受崇敬,民间也有极好的声望。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做出了里通外国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天子应当无情,可刘璟对刘琙的信任与生俱来,而对于林尧,是多年的辅佐才让他如此器重,林尧的背叛,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沉重。

  对林尧的审判定在刘琙伤好之后。

  林尧没有任何争辩,被押到大理寺堂前,面对刘璟之时,他不曾抬头,跪拜不起,却还是不发一言。

  堂中刘琙、齐达分坐两侧,郭祁与褚佑安站于刘琙身后,而他们的遮挡下,林亦筠脸色苍白,侧耳听着问话。

  证据确凿,林尧亦认罪,刘璟只想问清一个问题:“为何叛国?”

  林尧不知该作何回答,他的一生起落太多,每一步都说不清对错,此时只能与帝王道:“陛下若当年出剑晚一步,臣便也活不到今日。”

  “当年?”

  “建宁九年,陛下剜下陈羽唇舌那一剑。”

  那夜情景直至现在,都如近在眼前,那时陈羽口出秽语,刘璟气极才出剑,而出剑前夕,陈羽对林尧喊了一句。

  ——好你个叛徒,明明是派去……

  那时他话语未尽,如今看来,后话却很好猜。

  刘璟胸腔一震,转瞬间就补出了下一句。

  “派去的细作!”

  林尧一开始接近他,便是陈羽的安排!

  刘璟还是不可置信,母后留给他的密信之上,明明就有林尧的名字:“可先皇委你以重任。”

  何止是重任,简直是将皇室的未来都压在那批臣子手上。

  可不曾想林尧的假意委身,却是背叛的开始,他不仅背叛,还利用这个身份,险些将刘氏彻底推入谷底。

  “先皇不能保臣一家老小,”林尧微微抬起了身,依旧是佝偻着背:“建宁三年,臣老母旧疾复发,四年,小女十岁生辰,臣却远派西北,浑身上下,凑不出十两钱寄回给她们。”

  “臣与先皇有交,陈羽处处针对。治病的药,药铺不卖予臣;林宅收缴,一朝为官,臣携家眷,只能住城郊草棚;内人秀美,陈羽点名要她,内人贞烈,自缢于娶亲花轿。先所皇委重任,不只臣一人,可臣的家眷,只能依靠臣。”

  “这些,先皇都看到,都知道吗?”

  林尧微微直起身,却还是没有去看刘璟,堂上鸦雀无声,刘琙看着他,眼睛里并未有情绪波动,他见过战场苦难,两国厮杀死伤无数,并不是林尧一人之苦痛,能够相抵。

  刘琙不会心软,林尧也不求自己能脱罪,只是这些苦难历经多年,他想有人来听他的泣血:“臣幼时饲喂猪羊,整日吃睡,只需叫唤,便有添食。可臣卑躬屈膝,千般谄媚,万般讨好,什么文人风骨,为官气节,臣都可以不要。”

  “只求几两碎银,能保全母亲与筠儿,这般小愿,就当是施舍牲畜,臣也认。可即便如此,陈羽还要为难。筠儿长相颇佳,他便来下聘,让筠儿十二岁嫁去他府做小。”

  “这些,先皇又知道吗?”

  林亦筠杏眼染了泪,断了线的下。

  当年日子再苦,林尧也不会在她面前说一句不好。她是家中独女,母亲在生下她后再没有身孕,人人都道生男儿传宗室,劝林尧取妾。

  可他将媒人拒之门外,与所有人道女子亦宗室,何必求男儿。

  即使母亲宁愿玉碎也不愿求全,林尧也未在她面前露过苦脸。直到一天回来,他满身酒味,抱着林亦筠就落了泪,那是她第一次见父亲如此落魄的模样,可林尧也从未告知她原因,只是在第二天,将她送回了荆州老宅。

  妻子惨死,上有老母瞻仰,陈羽还将毒手伸到了独女身上,陈羽在逼他背叛皇室,他明白自己别无他法。

  林尧最终向陈羽坦白了身份,并主动请缨,接近刘璟以监视皇室动向。

  去往西北,是他监视皇室的开始。

  可也是他再次倒向皇室的开始。

  他意外发现了西北军队,此支军队素质优良,且有扩军之势,反观陈氏,横征暴敛之下已有倾颓之势,孰优孰劣,林尧自是分得清。

  虽是陈羽安插在皇室的眼线,却又暗度陈仓,为刘璟两兄弟传递着消息。

  后来陈氏倒,刘璟掌了实权,林尧便把这些埋进肚子,得了丞相位,身居高位尽职尽责,本以为能借此偿还当年的背叛。

  可这个时候,陈峦找上了他。

  一封密信送到林府,言明了他当年所做的所有事,逼他与亚罗夫丹里应外合,否则就揭露到刘璟面前,让他落得与陈氏一样的下场。

  这席话听完,齐达先骂道:“糊涂!林相啊林相,你聪明一世,就算先前委身陈氏,但也确实帮陛下平了陈氏之乱。这些年,你政绩卓越,忠心可鉴,陛下就是知道你这些前尘又如何?又何必因为那陈峦小儿的一句话,就做出此等,此等……”

  “唉!”千言万语最终化作叹息,齐达别过脸去,却见刘琙往前倾了身,问道:“另有原因,对吗?”

  “谨慎如你,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刘琙虽与他来往不多,但每次上朝碰见,都会一同走一段路,几次下来,他极为诧异地发现,林尧只要步入宫廷之内,行走的路线,落脚的每一步,每次都一样,毫无偏差。

  此人心思沉重居然到了这个地步,绝不可能被一封普通的来信吓到,刘琙于是猜测:“你在陈羽手下时,有愧于皇室,情形严重,严重到你觉得,本王与皇兄,绝不可能宽恕你的地步。”

  林尧没有接话,堂上默然,他额间却布上了细汗。

  刘璟见他不说,失了耐心:“唤陈峦来。”

  陈峦作为证人,早被押在殿外等传唤,很快便入殿,一听要说林尧当年所为,又看林尧一派缄口不言的样子,顿时了然,笑出声来,对着林尧道:“怎么?大丞相不敢说了?”

  齐达看不惯他一副调笑的语气:“谁准许你自说自话,速速说来!”

  “好,好啊,”陈峦连连应和,细长的眸子一瞥,见郭祁也在场,朝他一笑,继续道:“无非是欺压百姓,放火投毒。只是,放火的位置有些特殊。”

  他故意卖着关子,最后如毒蛇吐信:“太子所居,东、宫。”

  陈峦笑起来,看去瞳孔微缩的刘璟:“都知道那场火险些害死了晋王,而世人皆知,天子有多宝贝这个胞弟,林丞相你说,他会为你脱罪吗?”

  “哦,投毒害死的人也有些特殊。”如蛇蝎玩弄猎物般,他慢慢地道着真相。

  “天子与晋王生父,明德帝,刘烜。”

  此话如一记重击,砸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怪不得林尧笃定刘璟不会原谅,连赌的想法都不曾有,真相如此,换做任何人,都不会有坦白的勇气。

  林尧佝偻的身体忽而颤抖起来,他忽而笑了起来,但他并没有笑多久,他已经习惯了隐忍,隐藏自己的情绪成了他的本能,即使到这时,他也不允许自己有明显的情绪外露。

  渐渐地,他面无表情,眼睛失了神采,喃喃道:“臣没得选,陛下,臣没得选啊……”

  其实他的一生,但凡在哪一个岔口,有人给他哪怕一点明亮的选择,都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没有人在选择的泥潭拉住他,这一条道,从走出第一步起,后来的每一步,都在将他推向深渊。

  陈峦找上他的那一刻,他想过坦白,官职、高权甚至是性命,他都可以不要,可依照大夏律法,他的所为牵连三族。

  他一人的罪过,要他的家人一同承担。

  而亚罗夫丹许诺,只要他协助,无论事成与否,都会将他的族人接去亚罗。

  他几乎没有做过正确的选择,这一次,依旧如此。

  他的一生都摇摆不定,令他绝望的是,融入他骨子里的圣贤书斥责他,他痛苦不堪,却又无可奈何。

  暗通亚罗夫丹的这段时间,他做事漏洞百出,他的潜意识里,想的是尽快被察觉,莫要酿成大错。

  可更令他绝望的是,他辜负的人,都信任他。

  刘璟没有怀疑他,这些留下的证据,都跟笑话一样,只是他对自己的安慰。

  他不想再瞒下去,可他多年来养成的谨慎性格,还是让他做出了一番试探。

  可这番试探,让他彻底失去了说出口的勇气。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两面虎,所以那日花园一谈,林尧捏造草原人再次倒戈,探刘瑾的态度。

  只要刘璟言语中有一点能宽恕的可能,只要他坦白后,能借着这一点宽恕,保下家人的性命,就足够。

  哪怕丝毫就好。

  那时墙边有杂草,随着风左右摆着,林尧人生的又一个岔口,最后一个选择,只在刘璟的一席话间。

  “陛下却道,”林尧痛苦地闭上眼:“平生最厌恶此等行径。”

  风止息,杂草倒伏于地。

  那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实实在在地觉得,

  不能说。

  上天没有给他例外,这一次,他还是被推向属于自己的、无可挽回的命运。

  堂中再次沉寂,他的痛苦与挣扎,第一次与外人道,同样也是最后一次。

  他被命运裹挟着前进,而无数无辜的人,却被他卷进这场不可逆的洪流。

  林尧不为自己而活,却在最后,走到了对不起所有人的绝境。

  他又深深跪伏下去,明君、挚友、至亲、甚至于多年前满怀抱负的青年,他都深怀歉意。

  刘璟揉着眉心,虽久未发一言,但心中早已翻江,本以为普通的相谈,未想林尧有诸般考量。

  他其实很想告知林尧,那时若真心有意悔改,他虽不会保他性命,却定能将林亦筠等家眷护下。

  只可惜林尧生性多疑,两面迎合,虽初衷是维护家人,但心中妖魔横生,早已偏了道路。

  欺君、叛国,两条罪名罗列,林尧逃不过秋后问斩,且祸及三族。

  大理寺卿宣读判词时,林尧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多年来的伪装尽碎,最后关头,他也没有力气再去装饰不堪的自己。

  只是,高座上刘璟失望的神色,身旁不远齐达泛红的眼眶,郭祁垂头失落的神色,以及那个女将身后,一抹翠绿衣角。

  他最后记住了这些画面,他们太过刺痛,揭示着他无所为的一生。

  此后,再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