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156章 雨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自入宫以来的数年间,他借着宫内外的传闻不断揣摩这对主仆的关系,自诩有几分心得,虽不知鹤庆侯留他在身边伺候的用意,但他猜测皇帝知晓此事后,不会再插手其中,以免给旁人留下欲盖弥彰的印象。

  王缙见这小火者的反应胆大心细,禀话时仪态从容,言语得当,不免高看一眼,左右无事,搂了他起身问及姓名家世。宁醴眼眶里尚蓄着泪,经刚刚的大起大落,泪珠挂在眼角将坠不坠,直到这会儿方破涕为笑。

  “奴叫宁醴。”十五六岁的嗓音,清脆透亮,还有些甜滋滋的,与他平日里老成持重的表现大相径庭。宁醴小心翼翼地攀着皇爷的肩,却大着胆子想把头靠上去依偎。他头回离袍服上的团龙纹绣这样近,仿佛还闪着金光,他忍不住曲着手指抠弄,看会不会落下金粉来。一面怯怯地答话:“奴是家里人卖进宫的,那时候年纪小,家里的事都记不大清了,入了宫便拜了师父学手艺。”

  孤苦伶仃的家世经历并未博得上位者的疼惜,那一点小心思也没有挠中皇帝的痒处,他听过这名讳以后即谑笑不止,摸了把小火者的下颌尖,细细端详道:“宁醴……他们倒替我考虑得周全。”说完往臀上一拍,催促怀里的火者抹了泪去专心办差,暗示他绝了争进的心思。

  “你就好好跟在你们侯爷身边伺候吧。”

  打发走了泪眼朦胧、髻发松散的小宦,皇帝才好霸占这间厢房,候在窗边窥伺,等成简从廊下走过时,瞅准时机猛地开窗去拦他的路。甘泉宫侍奉的宫人常常受到皇帝恶作剧的骚扰,这样的爱好随着年岁阅历的增长也并未消退。

  他并非宵衣旰食、励精图治的君王,但自安化王之乱以来,需要他亲自经手的事务较以往多了数倍不止,难得有这样的闲心再去捉弄奴仆们了。

  成简跟了他许多年了,与崔遐、崔叙他们不同,成氏兄弟不是从淮王府带过来的老人,而是在夔宫里提拔起来的,但与廖秉忠这样超拔的特例也不尽相同,他们是熬够了年资,在临门一脚时得了老娘娘的青眼。

  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效忠于太皇太后,所以淳庆四年以后仍旧得到了皇帝的倚信与重用。更重要的是,他们向中官们展示了那条常规的迁转通道仍旧存在,不至于因重用淮王府旧人而弃用其他人选。

  不出所料,对皇帝脾性摸了个七八分熟的成简装作被其吓了一大跳,满足了天子的趣味。

  皇帝拦他不为别的,单纯关心崔叙在他离开以后都在做些什么,是真的身体不适,还是纯粹和他赌气,又或是仅仅因为性事后身心犯懒,不愿挪动。尽管他交代过,要将鹤庆侯严密看管起来,却无意撬开成简的嘴去探听崔叙私下里的吩咐,

  成简虽心事重重,但老奸巨猾的本性不移,对于涉及皇帝与娈宠恩怨情感的话头上三缄其口,绝不多言。王缙自然没能从他口中获知多少有用的讯息,索性亲自上阵。

  如他所料,书房内外皆无侍从,在鹤庆侯府当差实在是一件清闲差事。王缙如法炮制,躲在一大扇围屏后窥看崔叙的一举一动。

  这样难得的机会,王缙本想亲眼瞧瞧崔叙独处时都爱做些什么,哪知道小狗只是一味地坐在案前对着铜镜发呆,连斟好的茶都没有喝上几口。再看着看着,小狗撑着下巴开始打盹儿,眼睛闭上的时候越来越多,终于伏在案上睡着了,还发出微弱的鼾声。

  王缙看他这样安闲自在,也是拿崔叙没法,摇头苦笑着踱步几转以后,将人抱到凉榻上,寻了块薄毯盖得严实。好在崔叙睡熟了也同醒着一样老实巴交,从不翻身蹬被,省了皇帝许多功夫,尚有余裕回到案前摆弄那面铜镜,见没有什么奇异之处,才撂在一旁翻看起几册闲书。

  直到一道惊雷响彻夜空,崔叙乍然醒来后弹起身,掀开了身上的薄毯,一歪头便瞧见皇爷的身影还在灯下,好似静止一般。

  天已经黑了。

  自封宫那档子事以后,皇爷似乎勤政许多,难不成真是自己在他身边拖了后脚?崔叙混沌地想着,也不知这一个盹儿睡过了多少时辰,他晃着不甚清醒的脑袋,蹑手蹑脚地披衣起身,凑到皇爷背后偷瞄。

  王缙正翻看着南海子传回的几道密函,皆是与益襄二藩有关的机务,崔叙虽憋着没出声,但早就被皇帝察觉了。他草草看完便掀开灯罩烧了信纸,吹熄了火苗,转身便将杵在跟旁发呆的鹤庆侯打横抱起,绕进卧房,塞回了早已着人备好的被窝里。

  崔叙没有反抗,一直定定地望着皇帝。

  在他们扑倒在床榻上时,雕花窗上的碧纱又被闪电照得亮堂起来,只那么一瞬,好像屋里都充溢着白茫茫的光,闭上眼睛,那分亮白也会穿过眼睑,直映在脑海里。

  崔叙在那道光里隐约看到了皇帝的轮廓。

  王缙扯落了架子床的数重帷幔,厚厚的帘帐垂下来,围成了独属于他们二人的小世界。崔叙的耳朵被王缙用双手捂着,隔着床帐、隔着掌心,隔着彼此的心跳,传进他耳朵里的轰鸣雷声也变得有如温和的耳语。

  记忆里这样的雷雨天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崔叙从不畏怕雷雨交加的天气,但他习惯于驯顺地蜷卧在皇帝怀中瑟缩着,放任心跳扑扑跳动着,就像是受到惊吓一般,不用说话,彼此便心知肚明。崔叙安享着对方赐予的所有庇护,不论时移世易、人过境迁,他都会这样相信。

  但翌日醒来,云收雨霁,枕边依旧不见了皇帝的踪影。

  崔叙想,自己恐怕真的做不了贤臣,因为当他得知皇帝没有为他违反惯例辍朝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轻松与欣慰,而是被再度爽约的委屈。

  他摇一摇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都赶出了脑海,又是新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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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历了一次周末半自觉加班以后,我逐渐感觉工作日和节假日渐渐融为一体……

  存稿不够的时候更新频率应该会再慢下来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