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158章 盆景

  想不到鹤庆侯这么好说话,杨元昱有些沾沾自喜,口头还得谦虚:“哪里哪里,晚辈举手之劳罢了,岂敢讨要酬劳。”

  “我记得你是杨婕妤的弟弟?”鹤庆侯上了炕床,靠着一堆引枕支肘歪坐,果真觉得舒坦许多,欣然地将话头引向对方最希望的方向。

  谈及家世,便是要切入正题了,杨元昱忙把自己一家子的情况和盘托出:“正是正是,蒙圣上恩德,家父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杨以衷,姑母是哲庙顺妃杨燕卿,家姐是今上的杨婕妤,在下杨元昱,是国子监的恩生。”

  听完杨元昱这一套完整的自报家门,崔叙不禁笑着点了点头,他不谙士人交游那套规矩,但也清楚对方仅仅是希求多留下几分印象,好为以后铺路,有点前朝会试前行卷的遗风,只不过他们是用才情打动朝中名家大儒,而杨元昱么,算是以恩情与恒心吧。

  崔叙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投桃报李之事,先前在宫里做不得,如今在鹤庆侯府,却是做得一回主的:“我记下了,你继续说吧。”

  杨元昱顿觉受宠若惊,正欲再搜肠刮肚地找出几位祖上的阔亲戚装点门面时,崔叙忽而“喔”了声,打断道:“你同永城侯府有什么渊源么?”

  他把险些脱口而出的“没有”给硬生生吞了回去,力道之大,反应之疾,五官都随之扭了扭,看着十分的滑稽。

  鹤庆侯又笑了。杨元昱却并没有从那分笑意里读出鄙夷与讥讽,仅仅是单纯的放松与闲趣,故而也宽了心,坦白道:“祖上没有,我和那位郭二郎有一点龃龉。”说到这也有点心虚,“您恐怕也知道,那日误打龙驹的公子,骑的正是我借给他的马匹,许是因为它解救令妹有功,圣上宽宏没有降责处罚,只着领回去好生喂养着……”

  崔叙没想到这也能拐到恭维自己与皇爷的话上,兴许是头回在宫外接触一门心思钻营攀附的人,他也不觉得腻烦,反而好奇杨元昱还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拍自己的马屁。

  这一瞬间崔叙些许懂得了皇爷拉拔孔女官的情由,恐怕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复杂,在礼矩森严的内廷,敢于把争进念头写在脑门上的人本就不多,全须全尾地活下来,还能在贵人面前露脸的就更少了。一潭死水中陡然嗅到这样新鲜的气息,很难抑住内心的好奇,也难怪孔氏得了上意,而她后来的表现也并未辜负皇爷的栽培。

  这就是玩弄权柄的快意么?只要他想,转头便可以向皇帝撒撒娇、吹吹枕头风,教杨婕妤册嫔,教杨同知官升一等,教杨元昱恩荫入仕。只要他一点头、一张口,眼前这位小公子的所想所求都可以轻易达成,而他也就成了自己忠实的附庸,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等他步步高升,再提拔下一位,久而久之就结成了党羽。这样的想法让崔叙猛地陷入了一阵恍惚,以至于没有留意去听对方的后话。

  杨元昱很会看眼色,至少在那群心高气傲的同龄人之中,他舍得放下身段、抛却脸面沉下心来钻研——虽然不是什么正道。他愈说愈轻,最后归于沉默,不再聒噪地搅扰鹤庆侯的思绪。

  崔叙回过神后抱以歉意地问他:“不好意思,刚刚讲到哪儿了?”

  “正说到我的那匹宝驹。”鹤庆侯这样的态度,反而教杨元昱感到有些局促。

  明明已经说过了,崔叙心想,也不会去真的拆穿。

  杨元昱觉得鹤庆侯看起来对自己与郭郎君的恩怨已没了兴趣,没有再顺着方才的话头讲述,转而说起他的姐姐,暗戳戳地打听她的境况。

  “她啊……”崔叙没想到他会问起,没有预想过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杨婕妤抚养着皇长子,皇帝又属意立其为嗣,牵扯甚广,生怕说多、说错一句什么传扬出去。譬如刚刚的那一瞬,他险些要将自己促成杨婕妤留在宫中的秘密脱口而出。于是仅余一句“她很好”。

  崔叙细想了想杨婕妤在外的风评,补充道:“她不是从小养在宫中么,我听说她在照看皇子之余,也经手些宫务,帮曹惠妃分担了许多,因而很得皇爷敬重。”

  除了最后一句恭维,别的杨元昱也有所耳闻,饶是如此,他也诚挚地道了谢,试探着又问:“听说您的妹妹也在宫中……”

  此时鹤庆侯也反应过来,杨元昱变着法、拐着弯地是要探听谁的事。

  有了前次的教训,他没有马上接茬,而是慢条斯理地捧起瓷盏,故作高深地沉默起来。

  他对杨元昱这一系列行为的动机与目的进行了新的审视。其实自放他进府伊始,杨家的一条腿就已经踏上了鹤庆侯这艘大船,同样的,他也少不了要惹上一身腥。虽然是不太入流的外戚家庭,但好歹也有世代降袭的食禄官位,宫中还有妃嫔养育着足以依傍余生的亲王甚至太子、未来的帝王,何必紧赶着与自己这位娈宠绑在一块。得自己青眼,真的会有那么大的好处么。自己未必如他们所想,同他们玩那些利益交换的把戏。

  那如果仅仅是出于个人的、对一位萍水相逢的女子的好奇呢,有这样的可能么?

  他不由得想到了皇爷。这也很自然,崔叙身处的环境越来越像一株精心培育的盆景,一枝一叶似乎都经过王缙的考量与亲自操刀的裁剪,才会安心妥帖地放在他身边。起初偶尔还会遇到一些飞虫袭扰,现如今连这样的意外都几乎绝迹,一切都遵循着皇帝这位造物主的意志运转着。

  崔叙因其而哭、因其而笑,因其无时无刻不感到草木皆兵,永远在揣摩着皇爷的用意,没有丁点喘息的时机。在皇爷心里,自己怎么做才是合宜的?可惜这回不再有人手把手地教他。

  这样的沉默长到了足以暗示宁醴赶客的地步,杨元昱识趣,不等他们反应,自找了个理由告退。崔叙连挽留、再聚的客套话都懒说,宁醴送客出门,堂屋、内室间的帘子重新掩上以后,他倒在炕床上抱着软枕便睡,想着独当一面对自己来说是不是太难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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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愉快ww许愿不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