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159章 秋后

  有一便有二,鹤庆侯既见了杨家郎君,也不好将别的访客拒之门外了。这样连轴转了两日,外人对这座府邸的热情才消退了一些,零星有几位客人登门,不太紧要的人物也能拿庶务繁忙敷衍应付过去。

  其间崔叙也见了郭弘安,先是例行公事地关怀了一番伤情,再便是问清了珠花一事的来龙去脉,又将击鞠前后所知的事由拆解开,挑着说与他听,是想开解,怕他将怨气积在皇爷身上去。

  郭弘安像是已经淡忘了那次事故一般,含笑静静听完,只赞叹了侯爷的用心,话头还是绕着七夕所拾的红宝珠花与鹤庆侯那位并不存在的妹妹说的,明里暗里透出些好感来。郭弘安一边为自己的唐突致歉,一边又将自己鳏居在家抚有亡妻一子的现状坦诚地讲述出来,以试探鹤庆侯的意向。

  崔叙自然明了,若说他真有个妹妹是扶芳的话,断然是不会考虑将她许给郭弘安这样境况的男人的,哪怕他出身再高、品行再好、才干再强,或是长得再合他心意……都是不成的。

  自家好好的闺女就为了攀门第嫁进去给人续弦填房,一进府便要做人半大孩子的继母,实在是不像话。何况他现在的身份也不再是人人瞧不起的宦官内侍,而是国朝正儿八经的侯爵了,哪管它是偷、是窃,还是凭军功、女人挣来的,爵禄与地位半分不少。虽缺少历仕数朝的底蕴,但细究起门第来也不会比如今渐趋落拓的永城侯府逊色太多,妹妹未必不能寻个更好的归宿。

  但如果是他自己,一切就大为不同了。面上说是给妹妹说亲,毋宁说是给他自己做媒。面对怀有好感的郎君所给予的一通隐晦又强烈的暗示,崔叙并不是一点触动都没有。相反,他听得涨红了脸,双手一会儿持杯、一会儿交握,不知道往哪里放的好,这些尚且可以解释为提及妹妹的亲事情绪太过于激动。

  但他还听见自己的心跳叫嚣着,发了疯一般,要驱使着他说些深埋在心底的话了:他不是鹤庆侯崔叙,他是黔国公何家的遗孤,是男儿,现在或连男儿都算不上了……那些他一直说不出口的话,在唇齿间徘徊碰撞,还是被咀嚼干净后重新咽进了肚子里。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疑惑的声音在心底叩问:秋猎那日再见,郭弘安的反应不已经表明他已经认出了自己么?后来差人送来那朵珠花更是铁证,那么当下这一切会不会仅仅是出于试探,看自己会不会主动承认,解释那日乌龙的前因后果?又或是要借这件事做做文章,当个把柄捏在手里?

  还是自己诓骗杨元昱的蹩脚谎话真被他听信去了?若说自己见杨元昱时形容狼狈、昏暗难辨,他认不清人实属情有可原,可当时自己在桥上与郭弘安离得那般近,还被他有心拾去了珠花,他会相信自己还有一位相貌几乎无异的妹妹么?又上哪儿给他找这样一个人?

  崔叙想,他最好愿意相信,愿意继续表演下去,彼此保持着无言的默契,不然自己再没有借口同他私下往来了。

  他瞻前顾后地考虑了很久,自问做不到郭弘安那样的坦诚,不愿戳破这层矫饰的壳子。因而没有勇气答允,也没有勇气拒绝,便凭着家长的身份稀里糊涂地说了些“孩子大了他管束不住”、“人生大事还要她自己拿主意”之类的昏话,想着草草敷衍过去,最后被哄着哄着,竟连改日看戏详谈的邀约也满口答应了下来。

  事后回想起来,崔叙觉着自己当时真是昏了头了。

  就连宁醴这位在他身边侍奉不过寥寥数日的小宦,也能瞧出一些端倪,心里咂摸着:鹤庆侯婉拒其他人的时候倒是理直气壮,怎么到了郭郎君这里就手足无措、进退失据,一点派头都装不出来了?

  人言常道“美色误国”,大抵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吧,崔叙便有几分真心佩服皇爷有时坐怀不乱的定力。

  当日朝中也传出一件大事,内阁具疏上表,追谥已逝益王王澹为益僖王,追废自行擅封的益王次子王忱为庶人,骆妃亦是,望风而降的襄王王润亦被废黜、就地圈禁,二王爵禄皆由在京世子援旧例袭封。颁旨次日,总攻建昌府的号角也将吹响,益襄二藩平叛一事真正进入了尾声。

  但在郭弘安看来,朝堂上的烽烟才刚刚燃起,他须得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才好。

  毕竟夔朝人讲究一个秋后算账,前头已经论功行赏,眼下是该好好翻翻旧账了。

  头一桩便是安化王叛乱一案,祸首王恒犯上作乱已是板上钉钉的不争事实,但谋逆背后的缘由却值得深究。前期探查呈报的案由极为简单,概因王恒自命不凡,素有反志,横行乡里多年,此番轻信癫道邪说,又蒙奸人蛊惑,与地方豪强相互勾结,意图搅乱视听,窃取国柄,污蔑帝室正统,终酿成大祸。

  这样的结果,漫说朝臣多有不满,连皇帝也不想息事宁人,将罪责一应推卸到当事人的狂妄自大上。

  官员们便顶着压力,按王恒叛乱早期发出的檄文所述,向皇帝请命去调查边镇新税法的施行情况。这不查不要紧,一查便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边镇新税法施行期间还真有许多不法事发生,只是像帝国体表的其他烂疮一样,被有心人掩盖住了。粉饰太平的一环中恰好有镇守太监等人的手笔,这样看来,檄文所述的因诸宦借新税法盘剥边地屯田百姓以致民怨沸腾、卫卒哗变一说倒还算不上空穴来风。

  只是宁夏镇守太监、少监等一应相关人等,皆已在叛乱中身故,此事已然死无对证。

  眼见西北的调查陷入僵局,朝堂议事的重心即将转移至东南各省,郭弘安心忧如焚,只得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鹤庆侯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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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睡起来回单位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