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161章 御犬

  崔叙竭力克制着自己将王恂踹出轿厢的欲望,不过得知身上没事,好歹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的马车绕着皇城外的坊市兜了个大圈,从北安门进去,经万岁山换乘了小轿,过玄武门,才算真正回到了宫城。这是崔叙进出宫门常走的一条路,也是宫外的芸芸众生跨入这座围城的必经之路。他曾以为改头换面以后走过这里的心境会有不同,可如今回想,无论是步行、骑马还是乘轿,都通向了同一个终点。

  鹤庆侯不随益王世子一同赴宴,便在宫后苑一处不甚起眼的地界下了轿,按等候在此的小火者递来的口谕,与随从近侍步行至西南角的乐志斋等候传召。

  许是怕他久候无趣,这几间书斋不仅存放着许多新出版的志异传奇、演义小说,门口还拴着两位老朋友——大白与大花,噢不,还由辅国、镇军两位大将军镇守着屋宅。

  两只细犬被养得膘肥体壮、皮毛油光水滑,和幼时一样活泼好动,十分亲人,还记着崔叙喂养过他们几日的恩情,一闻见气味便嗷嗷叫唤起来,尾巴摇得可欢,不愧是能够取悦帝王的御犬。

  身边随侍的宁醴觑见鹤庆侯的神情很是受用,便私下问管事要来它们的晚餐交给主子投喂。

  将军们大快朵颐时,在旁陪侍的宁醴已是饥肠辘辘。

  他原以为鹤庆侯中秋夜入宫是要上桌吃席的,故而按照内侍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为防三急,晌午起便没有进多少水米,哪知道中途便被撇下车,在这处偏僻角落里等候皇帝驾幸——皇爷真的会来么?来时又是什么时辰了?

  宁醴心中起疑,一脸喜容渐渐换作郁色。

  他愤愤地想着,娈宠本就上不得台面,早早认清看开就是,何必为了面子人前打肿脸充胖子、人后委屈自己呢,还无端带累了旁人跟着遭罪。

  崔内侍承宠多年,难道这点浅薄的道理都想不通吗?转念又想:也对,像他这样在皇爷身边伺候久了的,得宫人们抬举惯了,恐怕也将自己视作人上人,哪还会体谅他们这些下人的疾苦与不易。

  他盯着随身备着的一盒垫肚子用的糕饼,纠结片刻,也没好意思私吞了主子的东西泄愤。

  于是再次自作主张地教宫人们传了膳来。哪知鹤庆侯这回虽没有拒绝,却没有什么胃口,筷箸动了几回便搁下,将满满一膳桌的“剩菜”都赐给他享用。

  中秋席面虽然从简,但宫中御膳又能粗朴到哪去?望着这一大桌玉肴珍馐,在一旁侍膳不成的宁醴闹了个大红脸,搁下筷箸便要跪,分辩说:“奴只是有些饿,没想贪您这么多……”

  “无妨,我是真没胃口。”崔叙也不拦他,说完便起身径往书房去了,没有如他自己所预想的那般宽和恤下地耐着性子开解。

  他心底憋着一股气无处宣泄,经人无意一戳,就忍不住迁怒过去了,这实不应该,崔叙心底碎碎念着,可他实在提不起精神去宽慰别的什么人了,只想抱膝蜷成小小的一团,一个人呆着。

  他在晋王手上煎熬的那段时间遇到的梦魇一直阴魂不散地困扰着他,此时这间书斋的布置,还有两位大将军,以及他身后的狗尾巴,都无限接近于重重梦境中的景象。

  崔叙畏怕极了,他应该想到皇爷所说的来日方长,想到今夜又是三人齐聚,他不该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沉沦下去。可他还是如同什么都没有预见到似的,乖乖地给自己戴上狗尾玩具,乘着益王府的马车入宫,在这处……在随意一处皇爷营建的销魂窟里等候他的临幸。

  就像是难以戒除的本能,他是被王缙驯养长大的。

  而麟德宫的家宴一如既往的乏善可陈,王恂本就憎恶出席任何公开场合,更何况他和在座宗室上溯八九代都非亲非故。且益王叛乱一事尚在调查之中,风声虽不比前些日子紧张,但也没有人敢在谋逆大案上掉以轻心。

  王恂眼下就是一尊人见人避的活阎罗,若在这个节骨眼上触了他的霉头,吃了挂落,无异于自掘坟墓。届时皇帝问及,王恂只消上下嘴皮一碰,说在益王府曾见过他们书信往来密谋要事,至于证据——早就湮没于围城下的火光里了。更何况东厂办案向来不讲求证据,只讲求“意欲”。

  夔朝宗藩自仁宗以来也从未改变过砧板上待宰羔羊的命运,有这么个绝佳的由头,不论是谁在位,都会干脆利落地一撸到底,送他们一大家子到地府团圆。

  就这样,王恂在家宴上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反观王缙,至少还有几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是他的骨肉至亲。

  但王恂想提前溜去找崔叙的路却被皇帝堵死了,邻座的几位平日里也不怎么来往的堂兄弟一个劲地给他灌酒,那副阵仗俨然有免死金牌护体,连出恭也有一人为伴,教他怎么也脱身不得。

  等他把两位堂兄都喝得人仰马翻以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人影稀疏,不胜酒力的宫眷早早退席,戏台上仍唱着千篇一律的宫廷时令戏,台下正对的那张圆桌倒还在,座上多了几位年轻宫人陪着微醺的曹惠妃叙话,却不见了皇帝的身影。

  王恂晃晃悠悠地出了麟德宫门,一路上倒无人敢拦他,更无人敢扶他,都规规矩矩地立在墙根底下恭送。他吃醉了酒,但不怎么上头,瞧着还有几分清明,其实内里已是一团浆糊,只记得要去乐志斋找鹤庆侯。

  令他意外的是,近侍廖秉忠在长街上备了轿,仿佛正等着他来找。

  王恂深知自己与王缙的际遇不同,心甘情愿替皇帝卖命的下属并不是什么稀罕货,他向来不屑于去费心结交,与王缙的情报往来也从不假手他人。

  但总挡不住有人要献殷勤。

  “来日大同相见,还请代王多担待了。”廖秉忠替他打帘道。

  王恂酒气熏天地眯着眼回看过去,撂下一句“谢了”,便匆忙催促轿夫起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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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好,好像很快又到了皇帝例行不做人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