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200章 龙床扆屏

  就比如现在,在他胳膊上眯了大半日的皇爷精神头依旧不错,正卧在被里撑着头,静静地“看”着他笑而不语——哪怕瞅的方向不怎么准。

  “皇爷盯着我做什么?”崔叙跪坐在锦被上,解下帘钩,将帐子布好以后,才开始给自己揉捏胳膊放松片刻,生怕明日起来酸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王缙不动声色地摆正了头,那副满不在意的态度,总教人觉得他身上发生的事不过是一场玩笑,随时可能会听见他感叹说:明礼,你怎么这么好骗?

  崔叙一阵恍惚,继而强颜欢笑道:“那您说就是了,我看看准不准。”

  王缙也不再故弄玄虚,笃定道:“你在想,今日的奏疏怎么这么多,看得眼睛都花了。我以前是不是有意躲懒,还是欺负你什么都不懂?”

  “奴何时将您想得这么坏过。”崔叙低头辩称,身子松泛下来,不再跪得那般周正,左右皇爷也看不到,姿势不规矩些又何妨呢?饶是如此想着,王缙探手过来的时候,虽没有躲开,但还是下意识缩了缩并在一块的一双足,扣紧了足趾,在锦缎上留下两片小小的凹陷,流露出他心中掩藏不住的不安。

  在皇帝没头苍蝇般的摸索过程中,崔叙又改了主意,主动将双脚伸到人手心里去,由着他宝贝似的搂住足踝、膝弯,将自己慢慢拖进被中,拖进怀里。

  在他失守沦陷的过程中,崔叙听见皇帝喉间吐出的一声叹息:“我反倒是希望,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好的。”

  崔叙想随口说些什么来安抚,然而实在困乏无力,呢喃了几句听不清的话,便枕在王缙怀里睡熟了。

  第二日晨起梳洗时,崔叙很是紧张,不是篦子用得过重,便是指甲勾到发丝,为皇帝束发的过程充满艰辛与不易。王缙“看”了“看”铜镜后却很满意,笑着安慰道:“其实今日和以前那几回一样,隔着珠帘屏风,他们什么也瞧不见,哪怕蓬头垢面也无妨。”

  “天子威仪何其紧要,您是眼不见心不烦,可别人瞧了去,怕是要在背后戳奴的脊梁骨的,说奴狐媚惑主,缠着皇爷夜夜笙歌才至于如此。”皇帝在东苑的穿着一向简素,崔叙便在他的发髻上罩一顶青玉束发冠,如士人装扮,自己通身则是金堆银砌成的富贵气派。

  看着二人映在镜中的模样,他难免感到有些别扭:“奴穿得是不是有些喧宾夺主了。”

  王缙怎会不知自己都赐下过什么衣袍与帽冠给鹤庆侯,也是亲口下令从鹤庆侯府搬来这些衣箱来的,惯有的不以为意:“这些都是颁旨赐给你的,你穿着便是,谁敢说三道四,你将他名字记下报来。”

  “就说说而已,怎么就……”

  崔叙话到一半,听见“吱呀吱呀”的楼梯响声越来越近,来人映在纸屏上的影子却并未蹲身去端那盆用过的水,而是慢步转过屏风。他忙迎上去察看,才发现竟是扶芳提着食盒前来。

  她向鹤庆侯、皇帝依次见礼,在桌上迅速布置一番便无声退下了,其间唯对崔叙展颜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崔叙无声送别她后,转过身一面伺候皇爷用膳,一面续上前话:“怎么就动怒了似的,这点小事也值得皇爷上心么。来,吃口八宝馒头、香油烧饼……”

  王缙便想说些什么,也被塞回了腹中。

  繁英殿明间之中,座屏之后,珠帘之内,设龙床扆屏,陛坐之侧,便是坚持站着侍立的鹤庆侯,再外是两排座椅,供阁臣安坐。崔叙袖中捧着手炉,目光时而落在案上的题本上,时而光明正大地盯着闭目养神的皇帝看,察觉到他眼皮微动时,便心虚地把目光挪开,挪到面前屏上的江山图景上,如此静静等候着。

  东苑的规矩不比夔宫繁杂,二位阁臣步入时仅有一声殿门外传来的唱礼。

  梁同懋、梁世邕对着屏风拜礼后,经叫起与一番虚礼后,分坐在左右两边,资历更老的梁同懋为尊。落座以后,也是年长的梁同懋先开口,礼貌性地询问圣体是否康健。

  王缙担心他把借此将话头引到何日回宫等问题上,便有些冷硬地回应:请安章本已复,卿等陈说事宜便是。

  梁同懋也不再多言客套,与梁世邕各自取出袖内所藏的纸条,依轻重缓急挨个禀明。崔叙则在其中代为转递奏疏、文书等物。

  二梁所属的宗族支系在前梁分家至今,虽已近百年,但从他们的眉眼间,崔叙还是看出些许相似的地方。又或许是因二人都是端方周正的好相貌,一长一少,谈吐举止不凡,皆有光风霁月的文人雅士之风,自然觉得相近相亲。

  他们在御前畅论国事的情景,却令崔叙不由得想到死去的小雀。他若是被梁家接出宫外,长大至今,是否也会像他们一样?在庙廷坐而论道,在边关镇戍军情。

  不知过了多久,连动手不动脑的崔叙都感到有些疲乏,没能抵抗住身体的惰性,懒洋洋地蜷到了皇帝怀中,听他们讨论一件又一件家国大事。

  终于捱到了宫人们前来换茶的时候,皇爷的茶由崔叙亲手呈上,两位阁臣也稍事休息。

  梁同懋品着香茗,却未闲着,与梁世邕闲谈时“偶然”提到群臣中有人仍旧对的金瓶掣签结果感到不满。

  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便入阁参预机务的梁世邕无疑是夔朝建国以来的第一人,受到士林争议无可厚非。但他同时又是太康长公主的驸马,身负哲宗皇帝恩旨,允他科举入仕,地位超然,加之太康长公主绝非寻常宗室女子,幼年所受教导不逊于东宫,十三岁开府后有辅事臣属,又广交命妇、士人妻,积年以来,在朝中、军中都多有拥趸。

  故而于此事上,少有人敢于上书质疑,又因变故之下的事急从权,许多臣工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一现实,但难免私下背后有些牢骚怨言。

  梁同懋一下捅破了窗户纸,将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摆上了台面,变成了不能不理的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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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绿皮火车回去,要坐今天白天的十二个小时,在窗边开始长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