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265章 如水

  说来也算是一桩孽缘。杨元昱在见到崔叙第一面时便被他夺了坐骑,当时来不及上马去追,这第二回不知是技不如人还是什么缘故,竟也没能追上。

  虽是路面平阔的官道,但在暮色与暴雨的冲刷之下也变得尤为泥泞难行。等他有惊无险地赶到景山脚下时,天已黑透,雨也快落尽了。东苑外的守卫们尚还披着雨衣,举着火把来回巡逻,一派秩序井然,并无戒严之相。

  杨元昱勒马之余,不由怀疑鹤庆侯是不是被廖督主摆了一道。

  正在现场勘验灾情的廖秉忠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在旁撑伞的宁醴为他递上自己的一方手巾,关切道:“督主,要不先回去歇歇吧。”

  夜风催起一片松涛,载着如刀如水的月色从他们头顶阵阵拂过。

  廖秉忠接过手巾后摇头道:“营中人数点清之前,我还不便走,至少等到高囿赶回来接手再说。”

  接着步履一顿,回过头瞥了宁醴一眼,似嗔非嗔道:“因你家主子的事,皇爷今夜说不定还要召我。”说完才继续指挥厂卫加强对周遭的警戒。

  听过此话的宁醴立时打了个寒噤,险些跌了手上的伞。他犹自定了定心神,才紧紧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的繁英宫温室殿内,刚刚沐浴起身的鹤庆侯穿着素缎浴衣,在众侍的苦苦劝说下饮下了满满一大碗姜汤,又进了一点果糕,继而被三五都人簇拥着扶向殿中重帷掩映下的那方床榻。

  这副景象,倒有几分像皇帝笔下的避火图。

  温室殿殿如其名,仿汉温室殿而建,不过细究起来仅仅是借用其名罢了。殿内通火墙、地暖,壁上地下披挂、铺设织毯,殿后又引山中温泉筑为汤池,冬日不用火盆炭炉,室内便如春日一般。

  此殿哲宗朝便已建好,王缙坐享其成之余,又令殿中仅用屏风、帘幕隔断,明间置一床榻,掩在重重锦绣帷帐之中,用以裸游淫乐。

  传说如此,崔叙还未在此地进御过,也从未亲眼见过,不知真假。

  崔叙来的路途中在马背上颠簸多时,风疾雨骤,纵有斗笠雨披也无济于事,几回险些连人带马翻在道旁,兼之时刻记挂皇帝安危,因而心神耗损,此际稍一放松,无暇思虑皇帝如此安排的用意,便瘫坐在床头昏睡过去。

  王缙自进殿以后便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榻上静卧的中人,看他穿着宽松的浴袍,半截身子掩在罗帐内,半截落在帐外,一条腿自袍下伸出,随意地垂搭在床下,足尖轻轻点在地上,而内里未着一物。即便知他睡熟,也会觉出几分勾引意味。

  “醒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崔叙在天地皆白不见一物的梦境里听见有人连声唤他。他并未回头,闷头只往前走,可那声音非远非近,始终在耳畔萦绕,吹皱一池心事,甚是恼人。

  他蹙着眉,睡得极不安稳,几番挣踹无果后,才皱着脸缓缓睁开了双眼。待眼前朦胧渐渐清晰以后,崔叙才发觉自己正枕在皇帝膝上,又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人牢牢按在怀中。

  “湿着发睡,也不怕明早起来头疼。”王缙用一张一尺见方的小毯子包裹起崔叙披散着的发,握在手中一遍遍揉搓着,说话的语气温柔得像哄稚童。

  自那场闹剧后旬月未见,再见却是眼下这般光景,似有什么变了,又似一切从无改变。

  崔叙盯着皇帝无限柔情的眉眼呆看了半晌,才轻轻哼出一声:“皇爷何苦骗奴。”

  王缙小声呼着冤枉,拨开落在崔叙鼻梁边的一绺发,无力地辩白道:“我问过了,是廖秉忠自作主张传的消息,此举太过粗率,待他回来我必定严惩。”

  崔叙如何不懂,闭着眼微微摇头道:“皇爷教过奴,下人不过是揣摩您的心思办事。”

  寻常人都知道看破不说破的道理,何况是有意跌皇帝的面子,但崔叙偏不按常理出牌,直白地道破皇帝想见他、想召他伺候枕席的事实。

  王缙教他这话呛得呼吸一滞,终是淡淡笑开了,变相承认道:“既是如此,就会有办好事的,与办坏事的。”

  崔叙并不领情,苦笑道:“那廖督主至多是好心办坏事,望皇爷不要苛责他。”

  “好。”王缙答应着,低下头来吻中人的额发,一点点吻到眼睑上去,忽有一顿,感慨说,“我突然觉得,他也算办了件好事。至少明礼是担心我的,是不是?”

  孤身冒雨奔驰近百里,恐怕算得上是过忧了。

  “奴自然担心皇爷安危。何况眼下国无储君,皇子们又年幼,皇爷更不能有分毫闪失。”崔叙在皇帝热切的目光注视下一动不动,只是木木地眨眼,不自觉地说了好些不当说的话。

  “照这话说,虫虫长大以后,明礼便不会像现在这样担心我了?”王缙揶揄道,看起来并无不悦,说着曲指弹了弹中人的鼻尖。崔叙则嗒然地垂下眼帘,瓮声瓮气道:“是奴嘴笨,话也说不好。”

  王缙听说以后,揽住崔叙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中人慢慢恢复了些许血色的双唇,怡然笑道:“我看你这张嘴啊,可利着呢。”

  崔叙仰起头,定定地望着皇帝。借着殿内通明的烛光,二人的身影都静默在彼此的眼瞳中。一个神采奕奕,一个黯淡失色。

  作为皇帝身边服侍最久的奴仆,崔叙清楚地知道自己若想讨好眼前这个人的话应当怎么做,切忌怎么做,可是心底的冲动教他不由自主地提起:“那日是奴昏了头,竟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明礼。”笑意随之僵在了脸上。强势打断以后,王缙却是一反常态,好声好气地嗫嚅道:“是我不好……你会原谅我吗?”

  此情此景,崔叙竟觉得熟悉又陌生,从前皇爷总是坦坦荡荡地说宁愿自己怨他恨他,也不想为他的手腕作任何虚矫粉饰,连目的也懒得告知,只是兴起时讲述一个又一个真伪难辨的故事,现在却是亲口反悔要自己原谅他的所作所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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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这几天不太忙,努力码点字。

  关于重逢这块(核心在东苑附近发生滑坡的消息是谁传出去的——崔叙目前自然认为是皇帝指使的了。不过单从结果来看,还是崔叙主动去见皇帝并认错了)的逻辑可能会有点绕,后面会再多绕一会儿并仔细交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