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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D市。
十六岁的沈殊在中考中位列全市前十,却没去市里最好的高中,而是去了愿意提供奖学金和免学费福利的次一些的学校。
那时,他的父母还没有因车祸而死,一家人的生活虽然因为小妹沈芊芊患上罕见的血液病而变得有些捉襟见肘,但总体而言,还未落魄到后来的地步。
沈殊的高中是上六休一,休息的那天他会去附近管饭的孤儿院做志愿者。
省钱是次要,更多是寄宿学校里氛围压抑,他没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而他又喜欢小孩,陪天真烂漫的孩子们玩耍一天,心情会好上很多。
他很擅长和孩子相处。小妹从出生开始就体弱多病,父母工作繁忙,都是他在照顾。久而久之,便对此熟稔起来。
“沈哥,沈哥!今天我们玩什么游戏呀?”夕夕趴在沈殊的膝盖上,伸手去够他手里的千纸鹤。她天生右眼失明,瞳仁看起来灰蒙蒙的,像磨损了的玻璃珠。
“明仔摔了膝盖,还没好全,我们今天……”沈殊看了看周围嬉戏打闹的孩子,又看了看挂在墙上泛黄的日历,“今天包粽子吧?”
夕夕扁了扁嘴:“可今天又不是端午,都冬天了。”
她其实可想沈殊给她编辫子了。
“就是冬天才要吃些热乎乎的东西呀。”沈殊摸了摸她的脑袋,“我教你包,好不好?”
夕夕很吃这一套,于是甜甜地笑了:“好~”
外面苍茫一片。
枝桠干枯,万物寂静。
粽子包到中途,夕夕没了耐心。手上沾着的糯米都没洗干净,就撂下粽叶和辅助包扎的小斗,哒哒哒地跑到窗前。
“下雪了!”
沈殊闻言抬头,视线穿过透明的玻璃和层层叠叠的干树枝,落在了正在被打开的黑色铁门上。
孤儿院的姑姑恭敬地开门,迎接一个穿着貂皮外套的富态女人进来。女人的表情淡然冷漠,不太像是来收养孩子的。
沈殊的手一顿。
他看见女人的身后跟着个小豆丁。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那孩子的脸。宽大的围巾包裹着他瘦小的身躯,在瑟瑟寒风里显得分外可怜。
女人和姑姑交谈了一阵,连正厅都没进,就转身登上气派的车离去了。
姑姑伸手,想去牵孩子的手。一直静止、仿佛雕塑一般的小豆丁忽然活了过来,一把拍开姑姑的手,猛地朝后退了一步。
姑姑叹了口气,似乎说了些什么。
小豆丁背靠着铁栏杆沉默许久,才跟在姑姑身后,慢吞吞地往温暖的室内走。
而后不久,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门铃响了。
“夕夕!”沈殊喊,“去开门!”
“来了!”夕夕拍干净手上的糯米和水,欢快的小鸟似的跑去开门。
刚来孤儿院那会儿她眼疾严重,总被视野外的障碍物绊倒,摔得鼻青脸肿。
沈殊耐心地牵着她的手,陪她一遍又一遍走过孤儿院内所有的地方。熟悉地形之后,她终于可以像个普通的孩子那样肆无忌惮地跑跳了。
她最喜欢开门。
据她自己说,是因为期待开门后能看见的人。最想看见的人是一周一来的沈哥,其次是姑姑,再其次是新来的伙伴。
“你好!”自来熟的小姑娘热情地朝来人伸出手,“我叫陈多荣,你叫我夕夕就好了!你叫什么名字呀?我们在包粽子,你要不要一起?我跟你说,沈哥人很好的,你可以……”
大概是对被排斥、被抛弃的痛苦感同身受,夕夕迫切地想要带面前看起来很孤僻的小男孩融入大家和谐的大家庭里。
但——
“别碰我!”
被裹在红色围巾里的小豆丁厉声拍开了夕夕伸出的小手。
空气一时间凝固了。
“……不握手就不握手嘛,你打我干嘛。”夕夕一眨眼,眼圈迅速红了,她愤愤地瞪了来人一眼,哒哒哒地跑回了沈殊身边,躲在他身后,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摆,“沈哥别和他玩,他是坏蛋!”
沈殊很想摸摸夕夕的脑袋,但碍于满手的米粒,只能轻声安慰道:“夕夕,我口袋里有水果糖,你拿一颗。”
姑姑带着气压很低的小豆丁进了屋。
因为方才那一幕,正在玩耍的孩子们都停下手里的动作,愣怔又警惕地盯着这不善的来者。
小豆丁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就独自一人走到脱皮墙角的彩色塑料凳子边,蜷缩着坐了上去,像个阴暗的小蜗牛。
“小沈,你过来一下。”姑姑招手。
沈殊洗掉手上的米和浆,一面把水渍擦在粉色小熊的围裙上,一面脚步匆匆地朝姑姑走去。
待走出房间,到了走廊的僻静处,姑姑才清清嗓子,道:“小沈,我知道你性格好,就想着你能不能多照顾一下那个孩子?他真的……怪可怜的。”
沈殊问:“带他来的那位女士是?”
“哎,这孩子的家庭背景很复杂。”
姑姑娓娓道来。
小豆丁叫楚征,是南巷楚家的私生子。
听说是老家主楚霆对一个年轻的女实习生一见钟情,老房子着火,软磨硬泡地逼着人家跟了自己。
但那个实习生有心爱的人,还是初恋白月光,死活不肯同意,钱权都收买不了她的心。
楚霆在她一次又一次坚定的拒绝后彻底失去了耐心,索性打了药,给人关了起来。
楚征出生后,她的精神状态更差了。中途犯病,险些把还是婴儿的楚征掐死。楚霆就把楚征接了出来,另外派人照顾。
沈殊听了,大为震撼:这豪门狗血剧情居然是真实存在的吗?
“所以,刚刚那位女士是他的妈妈?”母子都怪可怜的……
“不是,那是楚家的大房。楚征被抱走后,一直是她那边的人在照顾。”
姑姑说,楚霆的大房窦女士天生不能生育,和楚霆是商业联姻,互惠互利。因为存在没有继承人的问题,她默许楚霆可以和别的女人生孩子,前提是不能动摇她的地位。
楚家的大少爷、二少爷,分别是二房、三房生的。这两个没有法律上名分的女人至今都在楚家的大宅里住着,被当作半个女主人好好伺候着,衣食无忧。
三小姐则是楚霆的露水情缘生下的。生母拿了钱就远走高飞,再没和这一家人有纠葛。
沈殊喃喃自语:“我真的活在二十一世纪吗?”
好封建、好不把人当人的家族啊……
姑姑叹了口气,语气含糊:“现实向来如此。不说这些了,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这孩子为什么会这么尖锐……他真的怪可怜的。爹不疼娘不爱,明明有父母,却被送到孤儿院来……”
沈殊犹豫地问:“窦女士她,”他不太想用「大房」这种不尊重人的词汇称呼活在现代的人,“她为什么不自己抚养楚征呢?”
富裕的大家庭里为了财产明争暗斗是屡见不鲜的事,楚霆的遗产如何分配,跟孩子是高度相关的。
私生子也有继承权,而窦女士正巧没法有孩子。
楚征不是最合适的继子吗?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这孩子今年都11岁了。”姑姑叹了口气,“但是,窦女士的亲妹妹生了双胞胎,她就抱养了其中一个。加上楚征性格有些缺陷,窦女士本来就有点不喜欢他,就更加……”
继子毕竟不如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窦家和楚家两个大家族的利益博弈,不可能只让有楚家血脉的孩子入场。
失去了利用价值,楚征就被当成垃圾一样随意丢弃了。
况且,窦女士似乎本就非常不喜欢楚征的生母。
沈殊抿紧嘴唇:“我明白了。”
真是可怜的孩子……
姑姑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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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沈殊脱去沾着寒气的外套,缓步走到楚征身边,蹲下来,笑着温柔地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楚征白皙的小脸埋在红围巾里,一双漂亮的眼睛冷气森森。
闷闷的声音从围巾里飘出来:“……不可以,走开。”
沈殊看他都闷出汗了,想替他把围巾摘下来,却被对方狠狠地拍开:“别碰我!”
麻麻的痛感在手背上伴随着红痕蔓延开来。沈殊是很容易留下疤痕的体制,平时磕磕碰碰就满身的淤青,此刻被狠狠拍了一下,手背顿时看起来很凄惨。
沈殊尴尬地笑了笑,并没有生气,而是垂眸道:“对不起。你是不是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那我过会等你想说话了再来找你,好不好?我没有恶意。”
“……”
楚征不理他,把头埋得更低了。
夕夕跑过来拽沈殊的衣角:“沈哥别管他了,他刚刚还给了阿明一拳呢!真坏。”她朝楚征做了个鬼脸,“不跟我们玩就不跟我们玩,你自己玩吧!”
她不知道楚征的身世,只是对自己的善意被人践踏而感到不快。
沈殊被拽着走,临走前还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放在了楚征旁边的空凳子上。
“这个很好吃的,”沈殊讪讪地笑着,眼睛眯成月牙,线条柔和的脸被暖色的灯照得明亮,“你可以吃吃看。如果还想要的话,过来拍拍我的衣角就好。”
楚征一动不动。
等到沈殊走远了,他也只是盯着瓷砖上的花纹发呆。
他没有拿那颗糖。
窗外,暴雪鹅毛般呼啸而落。
作者有话说:
这何尝不算是一种变相养成……各种意义上的互相驯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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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长大后的楚总回看初遇:(黑历史)(脚趾抓地)(好想拿个锤子敲醒还是小孩子的自己)
沈哥:……那样也挺可爱的,主要那时候你还小,长得可爱,做什么都挺萌的。
楚总:我现在不可爱吗?
沈哥:(熟练地顺毛)可爱啊。
楚总:(把沈哥揽进怀里)向我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