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按下这个键就能启动了。”
窦至源蹲在碰碰车狭窄的驾驶座旁,帮跃跃欲试的沈芊芊调试机械。
沈芊芊拘谨地收着腿,垂眸认真看着。
窦至源刚刚带她去了看起来就很贵的服装店,随便她选喜欢的衣服换上,还带她吃了美味的大餐。
现在腰上的系带被撑出的胃挤压,松松垮垮地顺着耻骨向下坠,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窦至源的皮鞋上。
她不太适应外面刺目的日光,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坐碰碰车。”
“你哥连游乐园都不带你去啊?真小气。”
沈芊芊摇头:“不是我哥小气……只是碰碰车对我来说太危险了。所有可能划出伤口导致流血的项目,哥哥都只会陪着我看别人玩。”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但其实,哥哥自己很喜欢那些刺激项目,过山车之类的……他为了不抛下我,不让我觉得孤独,却从来都不会自己去玩。”
窦至源“诶”了一声,俯身给沈芊芊系好安全带:“这么看,你哥哥还挺疼你的嘛。”
“你哥哥不会这样吗?”
金棕色头发的男人幽幽叹了一口气,眼里满是翻涌的阴郁情绪:“在他发现我是他弟弟之前,勉强算是对我挺好的吧……”
沈芊芊被他说晕了,她以为楚征和窦至源是血缘关系下的亲兄弟。
“我大学是在英国读的,一个东西很难吃、天气也总是湿答答的地方。”
窦至源摆了摆手,“那个时候,算是青春期吧……跟着一些朋友做了很多不三不四的事情,每次都是我哥来捞我的。不过那会儿他只以为我是同国籍的麻烦学弟。”
沈芊芊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尝试性地踩踏油门。她其实对他人喋喋不休的回忆过往毫无兴趣。
窦至源撑着脸,旁观她屏气凝神驾驶碰碰车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了。
“……怎么了?”
呼啸的风声和剧烈的碰撞中,沈芊芊的余光扫向他,满是疑惑。
窦至源捂着眼睛,像是这做就能够蒸发掉他脑袋里稀奇古怪的想法那样:“不,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和我哥哥除了长相,性格也很像啊。”
“一样的冷漠、疏离,对目标以外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但对我来说,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我自己是‘目标以外的一切’。”
沈芊芊听得懵懵懂懂。
因为缠绵病榻,她的人生副本里的NPC苍白到屈指可数。护工阿姨,医生,时常更换的、名字都记不清的同室病友,还有最重要的哥哥。
她没法正常生活、上学、工作,因而甚至无法理解“追逐目标”的含义。
自我能够存活至今,全部依赖生存的本能和满足沈殊期待的愿望。
“总感觉,我现在应该说点什么安慰你。”她苦恼地蹙起眉,努力回想沈殊哄人时的措辞,失败了:“但我不擅长说漂亮话,是不是闭嘴会更好?不然很容易弄巧成拙。”
窦至源定定地看着她。
前方驶来其他碰碰车,沈芊芊握紧方向盘,猛地打转。
“砰——!”
一次漂亮的碰撞,敌方车辆被她撞出赛道,打着转滑向围栏。
与此同时,雷声重叠碰撞声,倾盆的雨水乱暴而下。在游乐园长椅上休息的人迅速冲向周围的建筑物躲雨。而碰碰车的项目区域本就被棚顶笼罩,此时除了光线变暗,顶上雨声隆隆,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
窦至源在剧烈的碰撞中,放肆恣意地大笑起来:“雨天超速驾驶,可是很容易出车祸的!”
“原谅我吧!”沈芊芊的心突突跳起来,她觉得血液都快沸腾了,这样的感觉很新奇,她从未体会过,“毕竟我大概一辈子都开不了真正的车!”
“滴滴滴滴——”汽笛声嘈杂地炸开。
沈芊芊紧盯前方拐弯处笨拙打转的黑色小车,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何秘书紧盯十字路口照常行驶中的黑色SUV,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窦至源兴奋地大喊:“就这样死在车祸里也不错啊!比嗑药磕疯了强!”
冷汗顺着何秘书的额角滑落,他的手不停颤抖,每个脑细胞都在嚣楚征疯了。
沈芊芊大笑着回复他:“我也觉得!”然后一脚油门踩到底,狠狠撞上近在咫尺的黑色小车。车上玩家的脸白得像是见了鬼,颤抖着嘴唇大骂疯狂的雌雄双煞。
何秘书看向黑色SUV后视镜里反射的俊美面容。楚征淡定自若,仿佛下一秒就要出车祸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只是大手一挥,示意何秘书加速靠近。
“轰——”
“轰——”
雷声轰鸣。
沈殊站在甜品店门口,焦急地低头看表。
已经超时十分钟了,楚征向来是守时的人,不会违约。
雨花欢快地在水洼里翻腾,暴雨如白焰,雨雾是模糊朦胧的地界,混乱地折射着被扭曲击碎的景色。
“叮铃铃……”
门口的风铃响了。
大股潮湿的水汽涌入室内,在触碰到沈殊的瞬间,无声无息地舔湿他的衣衫。他匆匆抬头,循声望去,对上一张陌生的脸。
……不是楚征。
但显然,他不认识对方,对方却认识他。
那人进入室内后,目光甚至没有一点点偏移,而是直勾勾地看向他,随即开口:“沈先生,我是楚凌一先生的助理,麻烦您和我走一趟。”
他向沈殊出示自己的身份证明。
沈殊谨慎地和楚凌一通话确认,并询问对方楚征的动向。楚四沉默一瞬,含糊道:“路上出了点小意外……现在我哥在医院。你快点来,行吗?我觉得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确认你的存在。”
五雷轰顶的绝望不过如此。
雨天,公路,呼啸而过的车辆,闪烁的转向灯。
父母意外去世时累积的巨大阴影再一次窒息般笼罩了沈殊,让他浑身颤抖、手脚发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开始剧烈地喘息。
明明呼吸的频率如此之高,氧气却正在加速从肺中逃逸。
沈殊眼前出现残影,清晰意识到自己已经过呼吸了。
店员焦急的呼唤,助理惊惶失措的神情,刺耳且轰响的耳鸣声……
一切纠缠在一起,化作浑浊漆黑的歉疚感,黑潮般将沈殊吞没。
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对楚征撒了谎,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湿漉漉的地板上满是污秽,沈殊颤抖着手从店员手里接过纸袋,挡开助理试图帮忙的手臂,努力支起上半身,眼前发黑,埋头在纸袋里喘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浑身的酸涩黏着感里挣脱出来。
助理扶他起身,他只是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腕,哀求道:“请立刻带我去楚征那里,拜托了……”
“我明白了。”
又是消毒水的气味。
阴暗的,潮湿的。在雨水落下的时候,氤氲出墙角隐秘的霉味。
沈殊坐在铁制的冰冷椅子上,两手合十,止不住痉·挛。
气味勾起他过往难以愈合的伤痛,勾起那个雨夜他失魂落魄、歇斯底里的呼喊,勾起他目送父母残躯下葬时的心如刀绞。
一切都是那么鲜明,那么令人痛苦。
时间根本不会冲淡一切,悲伤会在过去和现在联结的时刻卷土重来。
然后摧毁好不容易重建的一切。
楚凌一被助理引导着走向手术室门口时,看见的就是匍匐在长椅边,苍白到几乎透明的沈殊。
简直像幽灵一样。
他想。
或许很早之前沈殊就已经变成这样了,只是到现在才显露。那双眼睛里满溢到快爆发的歉疚感和弥补心,是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人都能感同身受的强烈程度。
沈殊已经快到极限了。
他正站在岌岌可危的崩溃边缘。
所以,楚凌一立刻开口,打断对方泥沼般下沉的思考:“沈哥!你来了。”
沈殊果不其然颤动了一下。机器人似的抬起僵直的脖颈,满面泪痕地望向他。
手术室的红灯闪烁着,像是沉钝绵长的呼吸。
“楚凌一……”近乎祈求的语气。
下一秒,那双如同浸泡在冰窟里的冷手紧紧抓着他的手,冻得他一激灵,“楚征他、楚征他一定会没事的吧?”
眼圈红肿不堪。
人中也是。
楚凌一的目光扫过塞满纸巾的敞口垃圾桶。
啊……好多擦眼泪的纸。
他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几个小时之前楚征打给他的那通电话。
什么重要的内容都没说,只是问他——
「有没有什么能让我看起来更惨烈的办法?」
楚凌一还没来得及应答,对方又说:「……算了,你还是等我秘书联系你吧,姓何,别记错了。随机应变。」
好可怜啊,沈殊。
楚凌一从口袋里拆出一张干净的面巾纸,温柔地递到沈殊手里:“别怕,我哥他一定会没事的。”
谎言。
只有沈殊会相信的谎言。
哥哥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哒哒哒……”
走廊末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快速逼近沈殊。
“啪!”
清脆的一声响,沈殊手中的纸巾被窦至源扇飞,巴掌重重落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一片火烧似的红痕。
沈殊愣怔着抬起头,窦至源怒目圆睁,紧抓他的肩膀喝道:“我哥要是出了什么差池,你别想好过!”
“窦至源,你疯了!”
意想不到的尖利声线在窦至源身后炸开,沈殊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凝视着沈芊芊红着眼圈推搡窦至源,护犊似的挡在他面前。
即便声音不断颤抖,身躯也纤细薄弱,她依旧努力支撑手臂,做出保护的姿态来:“我不许你欺负我哥哥!”
几小时前的快乐和谐如虚幻的云烟般散去。
此刻剩下的,只有针锋相对。
#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