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返老还同【完结】>第86章

  人生中的最后时光要怎么度过呢。

  段晓康倒觉得没什么不一样,如同身体健康时,他早晨7点半便开始同股东开会,他知道自己卸任会对康桥集团产生多大影响,公司的战略发展依旧朝阳,而他已是日薄西山,不得不放。

  这过程很难不唏嘘百感,他出身寒微,也曾是四处碰壁,频频失败的人,年轻时怀揣梦想却总也混不出头,那些年对他而言,最残酷的事情,其实并非挫折,反而是希望。

  因为但凡生活还有一线希望,一丝可能,就能屡战屡败的人为之发疯。

  他发了疯,也一手缔造出来了梦,康桥就是他的梦,亦是一个萦绕多年的梦魇,每天自办公桌前落座,这个标识都在提醒他灵魂里的恶。

  曾经作为这个帝国的心脏,停跳之前,需要签署的事情很多,甚至有工商税务和银行流程,他也早有安排,因此并不仓促,他诉求也简单,只希望企业能够继续创新进取、创造价值,能怀抱善念、善行助人,员工有饭吃,企业有钱赚,那他也算死的安心。

  他精力十足,干劲满满,不知情的员工还当他终于大病得愈,只有他的医疗团队知道这不过是强弩之末,回光返照。

  除去工作,剩下要处理的事就不多,他见了左昀,见了叶景园,他虽然不是个好人,但也还没有亲手杀过人,不过人之将死,也不在乎多一条垫背,也不必假手他人让活着的人承受牢狱之灾。

  但是最重要的心愿还未了。

  这个心结曾被无奈掩埋,风吹又生,隔世难解,不过段晓康知道对方一定会来。

  连续几日都是艳阳天,不知为何忽然下雨,而这雨水又绵绵无尽,似滴滴答答哭泣的女人,惆怅无限,浸凉了夏夜。

  好在入夜后终于停止,乌云散尽,银月当空。

  签完最后一份文件,段晓康用过药,他舒展筋骨,浑身都痛,瞥见花瓶新插的玫瑰,顺手拿一朵放在鼻下细嗅,而正巧来人通报,有客将达。

  是乔梦真。

  段晓康手一停,他心心念念,许多年都等不到的人,终于在玫瑰的芬芳里即将到访。

  乔青遥走完警局流程,等待处理的间隙顺便将自己收拾了一下,单纯是受不了刚从公厕出来的气味,洗完后手掌伤痕已经愈合,赵凡连发数条短信,他看也未看,忽视掉众多未接来电,直接拨通了段晓康家宅固话,这于他而言不难知道。

  等不到警察的结果,他便自己登门。

  得知段晓康此刻在家,乔青遥告知对方自己马上就到,但是要先见到左昀无恙,得到应允后,他挂掉电话,自清风里静坐片刻,而后才姗姗起身,准备出发。

  段晓康为了恭迎贵客,以最快的速度更衣抹脸,头发也梳的一丝不乱,他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在家里等,觉得会客厅太庄重,又换成书房,也觉得不合适太过装逼,又换到了卧室,感觉对方会当即掏抢将其射杀,最终去了露天临湖小花园,怕蚊虫侵扰,还特意命人临时在周遭搭建驱蚊器设备,甚至点了香薰,选了对方喜欢的黑胶唱片,安排在远端房间播放,这样钢琴曲便有意无意,若有似无,百转千回,微小的流动,像段晓康心底的雀跃。

  细细的颤动着,但整栋楼的人都知道。

  这阵仗搞得旁人都以为他是要迎接他未婚妻,而不是一个男学生。

  一切就绪,乔青遥仍未现身。

  这边的人都等的疲乏,段晓康坐在藤椅上等,手放哪里都不对,脚放哪里都傻,折腾的直冒冷汗,推过一针后,他虚弱的望着时间,莫名发笑。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在一起工作,乔青遥似乎有出门困难症,每次外出都是兵荒马乱,鸡飞狗跳,衣服手表换来换去,这里不好哪里不对,好容易到了门口,段晓康又要都帮他找东找西,不是找电话就是找帽子,王丽美抱着肩膀在门外等到头顶冒烟,段晓康就抱着一大堆东西,看乔青遥在门口不紧不慢的挑鞋。

  距离打电话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乔青遥此刻确实也在衣帽间找,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一看时间已经迟到的很过分,想到等他的不是左昀,他当即释然,又浑身轻松的继续坚持自己,但一想到左昀还在段晓康手上,他即刻不挑,马上出门,但片刻又折返,因为出门竟穿着拖鞋,忘了换,怎料无心撇到那半扇墙的香水,又流连忘返。

  段晓康在藤椅上半昏半醒,时间在等待中冷却,也在等待中模糊。

  连藤椅都变成了轮椅,身边的人影憧憧,医护穿梭往复,清醒和混沌间,越来越近的是眼前黑镜一样的湖。

  像年幼那间如同深坑一样的老屋,那里苍蝇嗡鸣,臭虫满地,地上总是堆放着父亲的农具,镰刀锄头,点点寒光,还有一扇永远脏糊的窗,段晓康自打有印象,就是坐在床单上,透过窗户看母亲忙碌做饭的模样。

  水气缭绕,女人面孔惆怅,年幼的孩子瞳孔聚焦,一只脏黑的小手,拍抓着旋绕的蝇虫,越过床头,叶片一样拍在窗边的镜面上,段晓康兴致索然的摆弄一个粉色的塑料圈镜,撕扯修补镜子的胶带,眼珠溜溜的转,而后望定了,疑惑了,镜子里的小孩单眼皮吊梢眼,真丑。

  他虽然丑,但却聪明,书念得很好,也努力,总是很晚了还想再学一会习,只可惜家境不允许,点灯烧蜡都是钱,能省一分是一分,兄弟俩的学费就是母亲这么一点点的从全家人嘴里往出扣,可还是不行,还是不够。

  辍学后他天真的想去县城打工,去了才知道没人要童工,便帮张罗着做点小买卖,炎日下卖过西瓜,寒冬里摆过春联,攒了本便在街头包馄炖,为了躲城管推着三轮车逃了两条街,踩着满地汤菜浆糊同成年人争抢锅碗。

  巷子口落雪纷纷,似阳光里的白色灰烬,落下来混入市井尘土就成了泥泞之地,纠缠的脚步自上头跌跌撞撞,左冲又突,怎么挣也挣不出这片泥潭。

  把十来岁的孩子就送出去赚钱,父亲的心里难受,在床上瘫了两年竟郁郁而终,生活无望,人都没了活下去的心气。

  日子从段晓康成年后开始好转,因为可以工作,虽然钱很有限,但起码旱涝保收,加之段晓康勤快肯干,又心有玲珑,每份工作都很受老板器重,慢慢也攒了一笔钱,幸运似乎终于眷顾了他,尝过证券甜头的朋友拉着他一起投资,小试牛刀,竟幸运赚到,段晓康惊觉,原来出力不赚钱,赚钱不出力。

  有了钱,段晓康在老家盖了新瓦房,在满地鞭炮碎衣里热热闹闹的把老娘从破茅屋里接过去,弟弟也顺利升了学,一切开始向着好的方向走,爱情也是。

  段晓康交了女朋友,自他到了年纪,家里没少给他介绍,村头杂货店的姑娘,县里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可他不肯,他看得远,想的多,他知道自己要什么。

  穿着鹅黄连衣裙的中学老师,齐耳短发,眼镜后眉目秀气,她靠在段晓康的臂膀,无声的欣赏他手里那盒华尔兹式新娘头纱。

  本来门不当户不对,但是有钱可以。

  段晓康更努力的赚钱,尝了甜头便壮了胆,然而世事无常,金融市场更晴雨难料,他还没等到发财,却等到了投资公司人去楼空。

  女朋友则及时的给家里一哭二闹的抓了回去,隔着防盗窗伸出的白胳膊,在夜雨里攥住段晓康的手,她双目通红:“你好好保重,我对不起你。”

  段晓康站在黑暗里,伞下雨水滴答:“没关系,不怪你。”

  但也不知道该怪谁,是该怪人心险恶、唯利是图,还是怪自己一无所有、不经世故,是怪那一直扯后腿的家,亦或这寸步难行的命。

  人财两空后,段晓康却不能像其他受害者一样去喝药上吊,家里还有老娘和等着学费的弟弟,别人摔一跤就可以躺下,他不行,他哪怕跌下悬崖一身刀刮也得爬起来。

  段晓康去了大城市,从头开始,他一边打工,一边琢磨着找个真正的有钱人带自己挣,工友随意一句话让他上了心。

  “别去证劵公司,全是奸商,去慈善机构转转,那里捐款的人肯定是靠谱的有钱人吧。”

  夜半起风,湖面月影波动。

  段晓康脑子里狂风一样的卷,对面的椅子里,空空荡荡,访客仍未到。

  他深思混沌,音色干枯,对着虚空:“我好像从来没跟你说过我的过去,你也没问过,你不知道,我是在最走投无路的时候认识你。”

  的确是走投无路,也是处心积虑,放长线钓大鱼,王丽美是个蠢女人,见钩便咬,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天降云梯。

  他一步一步,在豪华酒店的地毯上拘谨行走,手都颤抖。

  见到乔青遥那一刻,段晓康就知道这一次不同以往,这次是真幸运。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来的男学生真俊。

  年轻的女佣眉眼交换,心里暗叹,得知来的人正是乔梦真,甚至忘了通报,欣悦着将访客迎入,乔青遥按照约定条件先去看了左昀,发现确实没事,只得履行承诺,去了湖边花园。

  人抵达时,段晓康正在注射止痛针,他颓然坐在轮椅上,在成瘾的剂量下胡话连篇,呕吐流涎,他原本精心装扮,希望自己体体面面的见乔青遥最后一面,结果最狼狈不堪的时候,乔青遥来了。

  好在他并未察觉,弄完了便将收拾的医护轰走,稀里糊涂的继续等,直等身边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隐隐香气,很熟悉。

  往事载浮载沉,四面八方淹过来,唯这香意像穿透雾霭的利箭,冷飕飕破云而来。

  段晓康意识回溯:“是你么,乔?”

  他望着旁边的人,那张陌生的脸,熟悉的眼神。

  “还真是你,不会有错的,我认错谁都不会认错你,”

  段晓康自言自语,自说自笑,他垂下眼,随意拉了下蹭皱的衬衫:“想见你一面真不容易……我知道你会来接你的小相好,那个左昀,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报警,我都已经这样了,除了你,谁来也没用了。”

  乔青遥坐的不舒服又起身,单手把椅子放好,他重新落座,风轻云淡地:“你也有脸说。”

  段晓康身体不适,但面如寻常:“我现在生不如死,你高兴吗?”

  乔青遥不答,望着他,手却掏出烟来点,火苗腾起,映着他半面红光,涂胭脂一样。

  段晓康相当意外,却看女佣大着胆子跑上前在乔青遥脚边放了一只烟灰缸,接着又识时务的退身而下。

  被她这样打断,段晓康想说的话也变成了眼前最紧迫的事:“你能不能多坐一会再走?等你走的时候,还会有人带你去接他,他没事,你可以放心,”

  乔青遥想到了什么,接着把烟熄在烟灰缸里:“我本来也有话要问你。”

  他手边残烟袅袅,往远方飘。

  薄烟无限旖旎,飘过空间,时间,飘入一间房,房里生死相挣。

  一把两人抢夺的尖刀,最终划开乔青遥的右眼,皮开肉绽,人竟然没有昏死,还有意识,只是再也无力反抗。

  乔青遥半面染血,自巨痛中往下倒,却被段晓康揽住。

  他鼻青脸肿的将人揽在怀中,不打算就医也不打算为其止血,反而随手扯了桌边灯上的蕾丝白绢,轻轻的覆盖在乔青遥头上,如同新娘的头纱。

  但鲜血很快浸花了白纱。

  他抱着他,握起对方淋漓血手,他见过这手弹琴响指,写词谱曲,在镁光灯下抚摸他自己的身体,段晓康以前只是远远看的看,但这手现在在自己手中,可以肆意揉搓,这让段晓康心跳加剧,钟鼓齐鸣,于是他兴奋的将乔青遥的手一扯,是个华尔兹的架势。

  并没有曲,也没有礼服,但不耽误段晓康有兴致,他不会跳舞,乔青遥很会跳,但这一只舞却由段晓康主导,乔青遥磕磕绊绊的受迫,下巴歪在对方肩上,腰身被半个胳膊死死扣住。

  所过之处,血点斑斑,顺着段晓康的宽背,乔青遥的赤脚,自地板上涂抹,无声的书写成王败寇。

  窗外沙沙作响的树叶,月下摇曳窃语的花朵,热热闹闹的围观这一场强食弱肉。

  段晓康神思混乱,半晌才开口:“你有话问我?你也会有话想问我啊,我以为你根本就不屑跟我讲话呢,要不是他,我求你你都不来。”

  乔青遥道:“我们的事跟他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是我的。”

  乔青遥万分平定:“是你的被告么。”

  段晓康顿时语塞,他攥了手,又松开,强装镇定,但也不再盯着乔青遥,而是望向远方,远方的湖水沉默,万物都静默。

  段晓康重新面向他:“之前的事……现在的事,总之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

  “我倒不是来听你认错。”

  “那你为什么来?”

  乔青遥不回答,也无以往那般冷眼漠视,这让段晓康极不舒适,因为宿仇同情的眼神才是最为锋利的攻击。

  “我倒希望你是被迫来看我,而不是忽然间就不计前嫌,我上次见你,你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我把你抓过来,你撞的满地是血都要跑,”段晓康道:“我知道你这些天以来都见过谁,我宁愿是我多虑了让你觉得可笑,但你大不可必来可怜我。”

  乔青遥不露情绪,只右手摆弄打火机。

  “但我想见你,只是想见这么简单而已,可不是想跟你一笑泯恩仇,”段晓康昂起头来:“我们之间太多事,没办法一笔勾销,我也不想一笔勾销,因为我的命短,你的命长,有亏欠有记恨,你才一时半会也忘不了我。”

  乔青遥不想听,于是他打断对方:“停,别再说这种话,”

  “可这是我现如今的人生选择。”

  乔青遥的怒气来的快去得也快,又语气缓和地:“你竟这样想。”

  段晓康亦细微的洞察乔青遥的情绪,如同许多年前一样,根深蒂固的习惯,让他自然而然的抚慰对方:“意外么?很正常,谁会想到去了解自己的助理,何况你那么忙。”

  想起以前的时光,他笑了笑,心情也愉悦起来:“以前你的心思都在工作上,认识那么久我们从来都没有像这样坐在一起说话,你甚至可以说不怎么跟我说话,能说话的时候你也从不问我想什么,你只说你想说的。”

  这倒是事实,以前乔青遥精力无限,要分心神专注各类人各类领域,但就是不曾分给段晓康一点点,他就是他身边的影子,在的时候没改变,不在了又不习惯。他亦像他的手足,不可或缺,稳妥得力,自他身边生根连血,他甚至曾深信不疑他们会在一起共事一辈子。

  可时光不疾不徐,走到尽头时,到底还是各行其路了。

  因为他沉醉钱权,而他厌倦名利。

  孤月悬空。

  段晓康指着眼前深黑,“你看这黑湖白沙,看起来很和谐吧,但本质是不该出现在一起的,”

  “我们之前巡演去过某个地方,城市名字我已经忘了,但忘不了沙子和水在一起的美景,彼此交融,难舍难离,木船从沙岸往深水里飘,上面还有沙鸥,海鸟,像画一样……我想在自己家窗外也能看见这种美景,所以,你看这里这些沙子,是不是还挺自然的,但这个湖本来就是人工湖,不是海,哪有外力把泥土岩石磨成沙呢,所以这些白细海沙都是我买来填在周围的。”

  对面的人到底还是问出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段晓康缓慢的遏制肉体的颓败,狞痛片刻,表情又恢复原样。

  身体却恢复不能,无法控制的意识模糊,头昏脑胀:“你不记得了么,我都跟你讲过,我那时候觉得委屈,特别想解释清楚,但是现在,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湖水伏在沙里,似银滩搁浅的巨大黑色尸体。

  水汽氤氲,时空都迷离,血意却清晰。

  段晓康背梳的头发狼狈落下,臂膀虬筋涨大,他暴躁的压制眼前人,“我等了你很多年,如今你终于落在我手里,我不会轻易让你逃走的,你死也要死在我手里。”

  他神经质般冷颤:“乔,永永远远,留在我身边。”

  乔青遥右眼浑浊,鲜血直冒,他瘫在对方手心里,骨骼欲碎,但还是用尽全力将人一脚从身上踹下去。

  段晓康松手捂腹,跌坐地上,他粗喘起身,于对方剧烈的咳嗽中重新拢了两把头发,随手抄起碎衣擦脸和身上的血,发现自己也有割伤,血都凝固,伤口翻肉微胀。

  他将血衣扔出去,拿了桌边的伏特加,对着瓶口仰头一口,如烈火灼心。

  接着回过头,望定周身腥黏的人,“你这只眼应该废了吧,不过瞎了挺好,瞎了你就不会跑了。”

  得不到回应,段晓康攥着酒瓶,摊手示意息战:“反正你想要什么,我现在都能给你了,你自己过的那么差,在我这里多好,依旧享受、受人尊敬,只要你听话,我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把你供在头顶上……我会好好对你的,你是我的恩人,我很感谢你,是你让一个乡下人认识那么多达官显贵,让我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

  醉意上头,他忽然万分感慨地陷入往昔中:“虽然做助理跟我人生目标不一样,但是干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是真的想好好干的,甚至不再做发财梦,我曾经是真的想这辈子就跟着你,踏踏实实做事,毕竟你那一大摊事你自己根本管不过来,我想只要我做的足够好,你肯定不会只让我去端茶倒水的事,我也看得出来你有意向让我干更重要的事,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你信任我,愿意把你事业的某个部分交给我做,我帮你打理好了,也算成就了自己,只要有一点点价值我这辈子就不白活。”

  乔青遥面目全非的躺着,唯一的一只好眼睛此刻也严重弱势,他耳畔嗡鸣,口鼻血腥,费力吸一口气,浑身都痛。

  但能清楚的感到身边恶鬼躁动,段晓康越喝越激动。

  “结果呢,你突然交了个女朋友,就想把基金会这块交给佟橙橙,你还打算娶她,我知道她太适合了,家世好学历高,你这如意算盘打的真不错,肥水不流外人田,培养她也是帮你自己,可我呢,竹篮打水一场空,只能出局,不是你做错,是我太高看自己,把你想的太无私了,你又不欠我的,我是谁呢,凭什么要你对我人生负责,你不过是一个月给我两个钱雇我伺候你罢了。”

  他越发怨怒:“我那时候太伤心了,付出了那么多,偷偷的期待着回报,却是那样的结果,真的很难过,我从来没这么真心对过一个人,结果我发现我跟你多少年也是外人,都不及一个刚认识你两年的女人,就是因为她出身好么?投个好胎这么重要吗?”

  “你所有的工作人员除了我全是有钱人,还有那个自杀的左诗,他为什么要去死呢,他父母双全供他念书学艺术,家里里面有房有车什么也不缺,还在你身上赚那么多钱,他一个妆面我要干三个月才赚得到同样的钱,他一出生就有我奋斗十几年都得不到的东西,他却寻死觅活,我每走一步都是死局我却还是想活,穷人活着怎么这么难,别人轻而易举得到的,我却拼了命也没有,是我不努力么?是我太笨么?除了托生的不好我比他们差在哪里?”

  段晓康放下酒瓶,重新走上前,他摇摇晃晃:“但是我还要跟你们这群人在一起共事,看你们挥金如土,我那么拮据,在国外爱马仕店里拿你的卡帮你买东西,你知道我一下花掉那么多钱是什么感受么?对我而言一辈子赚不到的钱,不过是你送王丽美的一只包而已。”

  乔青遥闭上眼,希望自己昏睡,或者就此死去,可耳畔的声音却越发清晰。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对你么?我不是因为借钱的事怨你,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我还不知道你么,你不是一个小气的人,钱没到账肯定是你的工作人员从中A,我虽然对你有诸多怨气,但这都不是我诬告你的缘由,”

  段晓康俯下身,带着喷面的酒气,轻抚他的脸,勾勒他的轮廓。

  “想想以前,你只对我做错过一件事,你不应该让我知道你那么有钱,这让我眼馋,让我发疯,因为我知道你有钱,反正又不被器重,才想干脆讹一笔而已,才几千万,对你而言并不多,不是么,我实在没有路可以走了,乔,我实在没有路了,人在绝境之下只能无尊严无底线的挣扎,只剩下鱼死网破,你不知道我这一生活的多坎坷,跨过了无数的挫折,唯这一次,没有跨过你给我的诱惑。”

  乔青遥闭着眼,面上血线蜿蜒。

  原本暴走的人迅速冷却,甚至无措,段晓康动作停滞,愣在原地,手也僵在半空。

  银针刺破手指,鲜血落入符水。

  水面荡漾,映着人面沧桑。

  那一张颓败憔悴的脸,正是段晓康,虽落寞却不破落,相反他名表金戒,已然富甲一方。

  法士身染浓油重彩,最后一次提醒:“你想好了?”

  他点点头,抿紧嘴,唇周胡茬点点,窗外暮色茫茫。

  “逆天后果,你可知道?”

  “这样一来,别说你此世寿命折耗,恐怕轮回都不能……”

  “这可没回头路。”

  段晓康疲惫不堪,大手一挥,手还渗着血:“开始吧。”

  我把你捏碎,我给你新生。

  他将自己所有还给他,金钱,血肉,阴德,阳寿,这一世,下一世,倾尽所有,唯独没有时间,自打乔青遥去世的消息传开,段晓康不眠不休,倍感时间紧迫,后面还有国外的牧师,十几个小时的头等舱刚落地,正在来的路上,这边结束,还要应付那边。这段时间,他什么办法都试过,西方宗教和东方道法都试了个遍,实属急殡乱投医,段晓康不在乎他人眼光,走火入魔也可以,神经病也罢,暴毙横死都行,他什么也不怕,只要那个人能回来。

  仪式进行,疾风陡起。

  呼啸震耳欲聋,烛火也晃,浮飞的麻衣和纸灰里,段晓康闭眼合手,香却不灭。

  他喃喃念祷,头发衣角猛烈翻滚,而后偃旗息鼓,一切戛然而止,盖棺似的。

  天青云高,街边桂花静静的落。

  他依旧闭眼合手,却是跪坐佛堂,自说自话:“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年轻时我头脑一热,于是一切都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很多手无形中推着我往前走,我走的太远了,远的再也回不去……我努力半生追求事业成功,到最后才发现,我最想要的,已经彻底的失去了。”

  重金请来的每一位‘大师’都表示成了,信誓旦旦人会回来,但不知何时何地以何种面貌,于是又得找,寻寻觅觅里,段晓康迅速衰老腐朽,眼看着要等不了。

  但是钱能买到时间,他作短了命,命却飞黄腾达,财富不合时宜的迅猛增长,他每日花费上百万就诊用药,国内外往返治疗,钱这东西好也不好,可以续命也丢命。

  命不肯熄。

  命不该绝。

  天灰云低,八药师佛殿外薄雪悄悄的飘。

  跪于殿前的人,肩蓄残雪,乔青遥双手合十,眉间无奈。

  赵凡也帮母亲许了愿,因为都说这里求祛病强身很灵,在回去的路上他问乔青遥:“其实我挺意外的,你居然也信这些。”

  “我不信。”

  “那你为什么祈福?”

  老旧唐楼囚禁着纷争。

  红发姨婆送客送不掉,只好自窄暗厅房里无效躲闪:“赵秘书,关于段老板的病,我真系爱莫能助,你不好再问我啦!”

  她烦的方言都蹦出来:“除非你将他的死胎拿来,我都死马做活马医帮你试下……咩,冇老婆,那你就唔好为难我咯,这救他的难度无异于让你我给他怀一个!”

  黑猫自神龛窜过,带翻了贡品。

  “他们缔造的契约,只有他和神知道,”眼盲巫女熟练重新摆弄,好似复明:“不过赵秘书啊,同理来讲,如果你想他活下去,也可以达成一个新的约定,试试无妨,反正他也全都失去了,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仙烟洪钟,殿耸云端。

  “先是他执意求,后是你想救,循环往复,这又何必,”耄耋老翁叹一口气:“我有个办法可以勉强救他,你随我来。”

  腾腾杀意,自疾风里散的到处都是。

  独眼老头自他脚下颤抖:“我哪知道,我不知道,你要不然……用你的血试试?你死而复生又求死不能,邪成这样……你本身不就是灵丹妙药嘛。”

  ……

  月朗云疏,湖吞咽着沙,沙侵蚀了湖。

  花园寂静无声,段晓康始终沉默,乔青遥并肩而坐。

  二人身披银月,写生画一样。

  段晓康幸福无比,沉入这一霎美梦里。

  乔青遥的口吻冷硬:“我不是说以前的事,我问的是我现在查到的这个事,你到底搞了什么邪术?”

  段晓康千言万语,说出口的都无足轻重:“你曾跟我说过,不需要让别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如留在心里,我以前会错了意,以为是城府,现在大概明白了,也讲不出口了,你也没必要知道了。”

  又停了片刻,“想来很好笑,你和我当初都心怀志向,想拯救世人困苦,回报社会,要一起做一个最大的慈善机构,但事实是善救不了恶,我们连自己都救不了,最后还不是分别两种死路。”

  夜色渐深,灯火通明的庄园也只剩下零星几盏,乔青遥背光面暗,只依稀看得自己双手苍白,“你只剩下回忆,我可是还有以后。”

  段晓康眼瞳暗淡,弥留之际,说话都费力,他慢悠悠答:“我还能跟你的以后有关系么?”

  乔青遥起身上前,还不够近,于是干脆揪住对方的领子,迫其仰面。

  “你现在看看我的样子。”

  段晓康抬头望着他,良久。

  “我可能糊涂了,乔,你似乎……”

  “你没看错,接下来我问你的话,你仔细听清楚了,”两个人近的气息都交锋,只是一个勃勃生机,一个气若游丝,“你给我好好的解释,我为什么会变回去?我为什么死不了?我会不会一直都这样?我身上还会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我有什么办法控制这一切么?”

  段晓康瞠目不眨,深深的望着他,想永久的望下去,但还是不可受控的闭上眼。

  “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乔青遥绝望至极,他将人从轮椅上扯下来,用自己的方式施救:“所以你现在还不能死!”

  段晓康肉体腐朽,机能尽失,他豆腐一样软弱易碎,任由对方攥在手里。

  乔青遥将其扯回花园里,留守的几个人,远远的望着也不上前。

  一是段晓康提前交代,二是没意义,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意愿,医护都已撤离。

  段晓康自颠簸摇晃中,缓缓出一口气,他艰涩无比地:“你问我的,我都不知道,我很累,也很痛,不想再继续了。”

  如果有来生,来世再会,但是不要做人,人活着就要被欲望驱使,于是做飞鸟也好,做奔马也罢,做鬼也没关系,我愿意做鬼,那我就可以在有你的世界里,过不再打扰你的生活。

  “这一次你好好活啊,我罪有应得,就不活着恶心你了。”

  湖波万顷,流沙盈盈,似黑夜里蓄伤的眼睛。

  段晓康在乔青遥无力的施救中,说了最后几句话,断断续续,模模糊糊,“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我们又回到以前,你的脸跟我刚认识你时一摸一样,”

  死亡抵临,给疲惫的生命馈赠长眠。

  他很平和,甚至满足,“真是有趣,乔,我看见你,返老还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