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卓辰来说退烧才是当务之急, 赵星川对医生再三强调,“他昨天晚上喝了很多酒。”

  医生低头在病历单上画了几笔,抬头看了赵星川一眼,说:“我知道了, 这位家属不用紧张, 没事, 输了液很快就退烧了。”

  接着她扭头安排护士准备药剂,留下一个被一句家属弄得有点不自在的赵星川。

  病床上卓辰安静的不像样,一个护士正在给他处理右手背的伤口, 清创水冲过伤口的时候青年抖了抖,“唔。”然后睁开了眼睛。

  赵星川走过去,“卓辰?”他松了口气, 因为青年的眼睛有了焦距和光亮, “我们到医院了。”

  卓辰偏头看了看右侧床边低头给他清理伤口的护士,又看回左侧床边的赵星川,“我……”声音的嘶哑程度让他顿住了,喉咙像是被撕开了一样疼,灌满了热砂一样干涩。

  他不安的咽了咽喉咙。

  “先别说话了, 我去给你拿点水。”

  又要走了,卓辰脑子里只有这几个字, 而胸口猛然激荡起的难过超乎想象的汹涌,让他瞬间就失去了自控力, 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就连他自己都害怕, 赵星川只是说要去拿水而已, 他为什么要哭的跟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他这是怎么了?明明以前从不哭的, 哭能解决什么, 哭只会让人看不起。

  沉浸在这种挫败和恐惧之中,他觉得四肢麻木,脱离了整个世界,控制不住的躯壳丑陋而且脆弱,被人观赏着好像衣不蔽体。

  赵星川不明白卓辰为什么流眼泪,又是怎么做到五官不动,只有一双眼睛像开闸了的水管一样眼泪流个不停。

  他只是在看到对方流泪的下一秒心碎了,他伸手去抹卓辰的两个眼角,眼泪只是稍稍截断,很快又流淌进他的发缝,让他的手和安慰都徒劳无功。

  “卓辰……”他只好握住他的左手,对方立即轻轻的回握,他便顿感安慰,轻声说:“怎么了?你是着了凉才会嗓子哑的,不用担心,会好的。”

  护士很有素养的不看他们,低头给伤口上药,包上一块小小的纱布,固定好之后手脚麻利的收拾好药品走出了病房。

  赵星川这才坐上床边,俯身吻了吻卓辰的嘴唇,不像以往的柔软饱满,苦涩,干燥起皮的唇有些扎嘴,“没事了,宝贝。”

  连赵星川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坦诚,这应该是一种坦诚,对于爱,对于他自己和卓辰来说。

  他下意识想让卓辰知道自己是被爱的,也知道这样能让他好受点。

  “我就去那边接杯水,不会离开房间,我哪里都不去,好不好?”

  卓辰的眼睛被过量的泪水冲刷的清澈通透,映照着赵星川的身影,他努力让自己点头同意,蜷着的手指松开,眼睛跟着赵星川离开床边,到了离病房门很近的净水器边,男人抽了一个一次性杯子,弯腰在低低的净水器龙头下面接了杯温水,接到一半觉得太烫又添了些凉的在里面,拆了一根吸管放在杯子里,然后他走回床边,发现年轻男人的眼泪已经停了下来,只剩一双红肿的眼睛跟着他转。

  不禁笑了一下,赵星川把水杯放在对方枕边,吸管递到他唇上,看到对方竟乖乖的含住吸管喝了起来,他暗自松了口气。

  “护士等会儿就来给你输液了。”

  收走了见底的水杯,见卓辰还是呆呆的看着自己,他多少有些不自然起来,忐忑的问:“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他身上的西装有了不该有的褶皱,头发也有点乱了,看起来就是一个忙碌的普通男人。

  这和他第一眼看到的赵星川完全不同,当初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温和有礼一丝不苟的上位者,那个看起来像个雕塑一样严密而冷淡的人,会为他做这种平凡的事情。

  卓辰张张嘴,有几道唇纹在这一瞬间开裂,通过骨肉,细小的崩裂声在他耳朵里清晰可见。

  他舔舔唇,努力发出声音,“我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赵星川愣了一下,卓辰第一次见他确实是在医院,但那时候两个人彼此陌生,客气,只有最初的浅薄简单的吸引。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想这个年轻的歌手长的真好看,特别是眼睛,很像某个人。

  他给自己被吸引这个结果找了一个最荒谬的理由,只为了让它看上去没有那么感性和突然而然,他喜欢一切都有迹可循,被自己牢牢把控的感觉。

  因为有过一次失败,所以他排斥太浓烈的外放的感情,不相信一见钟情,虽然看惯了父母之间的恩爱,却没有领悟到爱人之间的亲密究竟是什么,他以为那是某种定式得出的结果。

  如果不是卓辰……他根本不会知道爱是什么滋味。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年轻男人已经半眯起双眼,要睡着了。

  这时候不管问什么他都会说实话。

  他于是心血来潮的问:“你那时候在想什么?”

  卓辰咽了咽喉咙,沙哑的说:“我在想,这个人真好看,我好喜欢。”

  赵星川被他意外单纯又天真的语气逗笑了,“就这样?”

  “嗯……”卓辰缓缓点了点头,眼皮沉重的耷拉了下去,他挣扎的叫到:“赵星川。”

  “我在。”

  他闭着眼,睫毛轻颤,一股力量从他左手上传来,是另一只手温暖而坚定的挤压,让他安心,“我想回家。”

  “睡吧,退了烧我就带你回家。”

  睡梦的静谧和黑暗在听到这句话的下一秒把卓辰卷入漩涡。

  又过了几分钟,护士进来扎好了输液管,在药物作用下年轻男人睡得越来越安稳,赵星川走出病房,洛非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打着电话,正在和谁解释着什么,似乎对方终于妥协,他诚恳的道了声谢,挂断了电话。

  “需要帮忙吗?”赵星川坐到他旁边,隔着一个座位。

  “还搞得定。”洛非说,“我把他的行程全部取消了,幸亏接下来都是和剧组人员一起的宣传,他不去只是缺席,但我也只推到了首映礼,还有十天,你觉得以他的状况能参加吗?”

  赵星川考虑了一下,肯定的说:“他会没事的。”

  洛非点点头,一旁的另一只手机响了起来,他拿过一看,头都大了,直接把手机递给赵星川,“打给卓辰的,这个我搞不定,这边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手机上的名字是"妈妈",赵星川把手机拿在手中,“辛苦了。”

  洛非起身离开,赵星川则接通了电话,在下一秒他立刻听到对面暴怒的吼叫声:“兔崽子你还知道接电话?”

  这辈子都还没被人喊过兔崽子的赵总默了,想到卓辰从幼年开始一直被这样粗暴对待,他冷冷的说:“您好。”

  方秋芬听出对方声音的陌生,“你是谁?卓辰的助理?”

  “我是他的伴侣。”

  方秋芬咕哝了一声“伴侣?”这词太正式了,她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果然是找了个男人。”

  赵星川不为所动,只说:“卓辰昨晚淋雨发了高烧,现在在医院,您有什么事吗?”

  “生病了?生病倒是清闲了,什么活儿都不用干。”方秋芬收敛了些,但说话依旧刺耳,“我想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啊?多大年纪,家里是哪儿的?在做什么工作?”

  赵星川被她的声音吵得脑仁儿都开始疼了,她难道就不关心儿子的身体状况吗?但想到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他谦卑的说:“方阿姨,电话里说太失礼了,我想这几天请您吃个饭,到时候我们再正式认识一下,可以吗?”

  方秋芬沉默了一下,“正式认识一下,怎么个正式法?按照我们家的习俗,第一次见家长是要给五礼的,你知道吗?”

  “我会跟卓辰打听清楚,该有的礼数不会少的,您还不相信自己儿子吗?”

  方秋芬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电话对面的男人讲起话来怎么有种纡尊降贵的味道,但又让人挑不出毛病拒绝不了。

  “那倒是,他从小就听话。”

  “等卓辰好一点我会再联系您的。”

  挂了电话,赵星川从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机给唐言拨了号,对面似乎才刚睡醒,没精打采的说:“喂赵星川,你最好有大事,我最近起床气可严重了。”

  “你有没有认识可靠一点的心理医生?”

  “搞什么?你有心理障碍了?”

  “不是我。”

  “那总不会是卓辰吧?!”

  “……”

  “真是?”对面一阵窸窣,唐言的语气瞬间变得凝重,“怎么回事啊?”

  “暂时不好说,如果有可靠的人就推荐给我,一定要是个嘴够严的人。”

  “没问题,但是赵星川,你是不是内涵我?”唐言哼了一声。

  赵星川难得笑了一下,“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

  “什么?”还以为对方是要夸夸自己,唐言难得激动一下,要知道从赵星川嘴里听到一句好话有多难。

  “有自知之明。”

  抽了一口气,“赵星川!”唐言一字一顿的叫,“你什么时候这么坏了!”

  挂上电话之后,赵星川没在走廊上待太久,让艾米把临近的几场会议都改成线上之后,他回到病房里,卓辰还乖乖睡着,液体才输了三分之一,赵星川起身把病房的窗帘拉上,窗帘是优雅的紫罗兰色,日光透过布料的纹理,把整个房间晕染成低浓度的紫色。

  卓辰会喜欢的。

  赵星川回到病床边坐下,手指轻轻的摩挲着卓辰指尖因为弹吉他而生出的几个薄茧,眼神不自觉的从恋人的喉咙滑过,滑过饱满的嘴唇,锋利的唇角,高挺的鼻子,深邃的眼窝,感受他的呼吸和脉搏在胸膛处起伏,他想到:这是一个以我为家的人。

  ——“赵星川,我想回家。”

  当听到卓辰这样说的时候,一种再也没人能动摇的笃定由心而发,像一汪暖流注入身体,形成一抹无法具象的力量,带着他的心扶摇直上。

  叹了口气,心知说出来会让人笑话,但不论从前或者以后,他都没有也不再会爱一个人像爱卓辰一样深和坚定,因为他让他开始觉得自己很完整。

  =

  药物让卓辰睡了一整天,醒来却好像更疲惫,似乎睡觉也在消耗体力,下午退的烧晚上又卷土重来,温度直逼41℃,不甚清醒的被哄着咽了半杯牛奶之后就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在输液架上多加了葡萄糖和生理盐水。

  挂了新药水,加上物理降温,折腾到半夜,他的体温终于回到了37℃,整个人比床单还苍白,即使睁开双眼,赵星川也不确定他有没有视觉,因为对方只是对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就又闭上眼。

  到了清晨,日出透过窗,卓辰的体温才算彻底恢复了正常,他清醒过来,嗓子还痛着,大多数时间一言不发,存在感极低,护士给他伤口换药的时候,纱布从略微流脓的伤口上扯下来,他也无动于衷。

  护士处理完伤口,赵星川才终于看不下去了的问:“为什么这么做?”

  卓辰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这个伤口,“忘了。”他本来不想再说,但赵星川的表情让他不得不解释下去:“不是在敷衍你,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只知道雨下的很大,我坐在床边抽烟,然后就不记得了。”

  “你还接了我的电话。”

  卓辰茫然的看着赵星川,想要认真回想了一下但脑子就像一片废墟一样,越是思考越是看到一片虚无。

  “别想了。”赵星川靠近他,柔声问:“今晚想回家吗?”

  卓辰把自己从思维中拔出来,乖乖的呆呆的点了点头,说:“想。”

  回到玫瑰园的路上,车里一直很安静,李师傅察觉到低沉的气氛,从最开始就谨慎的一言不发,直到穿过市中心的时候,中央十字大街的东北角的国际影城大厦上,大屏幕轮播着即将上映的电影预告片,《风雨之后》当然在其中。

  李师傅惊讶的哦了一声,专心致志的看了半分钟,红灯变绿了的时候,他边启动车子边说:“卓先生演的真好,看不出是第一次拍电影,甘云那边的风景看上去真不错,周末可以去逛一逛。”

  本以为卓辰会沉默不语,却没想到他接了话,声音低哑的说:“那里街道很干净,人也少,天气总是很好,拍个雨景都要用洒水车。”

  李师傅向往的笑了笑,“那真值得一去!”

  赵星川心里刚刚放松了一下,却看到卓辰放在腿上的双手正互相纠缠着,左手指尖不断触碰着右手背上的纱布,看起来好像很想按下去。

  伸手把那只左手抓住,赵星川看着卓辰的双眼说:“别乱动伤口。”

  卓辰从这注视中移开视线,看向车窗外的洪流,右手滑到身侧,把裤缝捏起来揉搓着。

  “我知道你很难受。”赵星川扣住他的左手手指,年轻男人无动于衷的任他抓着,他的心好像也被烟头烫了似的,忍不住轻轻抬起年轻男人的手,吻在他手背上,然后看着卓辰略显惊讶的眼睛,“等我们回家再说。”

  卓辰心中的喜悦还没聚集起来就消散了,他现在就像一个和快乐绝缘的人,这一切好烦。

  他很想摆脱这一切,想到之前自己并不是这样颓丧,于是连回忆都变得充满谴责。

  终于回了玫瑰园的公寓,赵星川把他带进浴室,“要我帮你洗还是你自己洗?”

  卓辰不想看到赵星川担忧的神情,他勉强笑了一下,“我自己洗吧。”

  “别让伤口沾水。”赵星川叮嘱了一下,“我打电话给餐厅定晚餐过来。”

  男人离开浴室之后,卓辰转身对着镜子看了自己一会儿,不禁怀疑这个眼神暗淡脸色灰白的人还有什么资格享受关怀,再这样下去,他会失去赵星川。

  没有人会一直爱一个拖累。

  他催自己动起来,打理好一切,越是催促强迫,他就越累,往日舒适的他喜欢的东西都变成了负累,身躯像是老了七十岁,沉重又僵硬。

  出浴室前他又站在镜子前,双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浴室的热气让他看起来健康了一些。

  赵星川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餐桌边,他走过去坐在他对面,鼻子里冲进一众食物的香气,小笼包,虾饺,烧麦,紫薯粥,甚至还有炸薯角。

  都是他喜欢的东西,一点也不想让赵星川失望,他热情的评价道:“太好了,紫薯粥加糖了吗?”

  赵星川觉得有点怪,但还是说:“帮你放了两勺蜂蜜,应该够甜了。”

  “谢谢~”卓辰拾起勺子,一口接一口的塞进嘴里,咀嚼,然后让它们涌进胃里,米粥明明是软糯可口的,但一旦它滑下食道就像是石头一样沉重,好不容易吃到见底,胃里的石头却开始相互撞击,他咬着牙压了几次还是失败,只好站起来冲进卫生间,狼狈的吐了个彻底。

  这下完了。

  呕吐声好恶心,但怎么都停不下来,趴在马桶上起不来也像个白痴,他觉得自己快把脑子给吐出来了,喉咙还在不断的抽搐,把胃里所有东西都吐干净之后,他的感官才注意到有一只手一直在他后背上拍着,试图让他好受点。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他已经什么都有了,朋友,事业,恋人,世界上有多少人这么幸运?为什么他却变得这么不快乐?

  如果说都是方秋芬的错,那他前二十年过得都是那样的生活,这二十一年来,就算在方秋芬和杨凯把他绑起来送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家之后,他都只是做做噩梦,从没想过要寻求解脱,而现在它每时每刻都在脑子里萦绕。

  他想撑起身体的下一刻,无力的身体被一双臂膀接管了,赵星川从背后把他从地板上拔起来,搀扶着他走到洗手台边漱口。

  “可能是吃太快了。”喉咙灌满了酸液倒流的灼烧,他吐出嘴里的漱口水解释道:“我……”

  “卓辰,我知道你很难受,别逞强了。”

  赵星川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卓辰耳边回荡,他抬起头,看到镜子里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那一副心疼的内敛表情让他的伪装和面具瞬间分崩离析,他舔舔唇,眼神晃动了一下,接着他被人拌过身。

  赵星川双手揽住卓辰的脖子,修长的手从后颈爬入他的发根,略抬下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眼睛红红的看着他。

  “阿辰,明天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听到这句话,怀中年轻的恋人僵硬了一下,但几秒钟之后,他终于放弃了似的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进他颈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