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没了愤恨的甩出铁鞭，紧紧握在手中，再度质问道：“你为何不悔？”
“该说的已说过，该死的人已死，我不曾悔恨。”
“好一个不曾悔恨！”
李没了扬起手中的鞭子甩了个空，只愤然落在芦苇上，阴阳界的芦苇不似凡间之物，虽曲不折。
“你曾说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让子孙后代享乐，让他们不再走上你这条路，不让他们处处低眉折腰。是与不是？”
柳正清听这震怒的陈述，淡然回应：“是。”
李没了怒气填胸道：“可你所行之事令他们蒙羞，至死都不愿再见你一眼。你的坟头杂草众生，千万年来未曾祭拜，果真不悔？”
柳正清沉默的走到河边，俯身用他那双白骨继续捞着纸灰，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这是我造的业债，我一人承担，同他人无关。”
“哼。”李没了鄙夷的嘲讽，“你当真是没救。”
他漠然转身要走，手中的金网却不停发亮，不断的提醒他，柳正清就是命定梦主。
它想让他做什么？解他的心结？拯救他的困境？助他入轮回吗？
如何做得到！？
李没了强行将金网收入胸口，心中顿时一阵灼热绞痛，他挥着铁鞭抽打芦苇撒气！
鞭子扬起，一股蛮力拽住另一头迟迟未落，李没了愤然抬眼，撞上宁孓锁紧的双眸。
“为何乱跑？”宁孓轻轻一拽，三圈黑绳缠回他手腕。
李没了咬着唇，委屈得红了眼眶，他难过自己要找的人竟是宁孓最不想面对的人。
宁孓叹了声气，走到他身前轻拍着脑袋，“找到了？”
“没有。”
“嘴硬。”
宁孓垂眼看着他微微发亮的胸口，李没了抬起湿润的眼眸问着：“你忙完了？”
“嗯。”
“那走吧。”
李没了强拽着他，宁孓却杵着不懂，视线挪到岸边的那道背影身上。
“是他吧。”
“不是！”
“你不愿解梦吗？”
李没了冲他喊着：“你知道他是谁吗就这么热心！他是……”
“我知道。”宁孓打断。
李没了顿时愣住，不可置信的问着：“你……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
宁孓没有开口，只往那道背影探去，他如何不会知晓，两万年来他在这奈何桥上来来回回，每回都能看到他在此打捞，那双白骨嶙峋的手就像利刃堵在心头。
“知道又如何，他活该！”李没了自说自话，又拉了他一把，“走吧！别看了！”
“阿宝，你愿我帮你吗？”
“我不！”
李没了忍不住怒火，声音喊得有些大声，引得岸边的老人缓慢回眸，瞧见身后又多了一人。
他从容的转过身，定定的看了他一眼。
“我认得你。”
一双白骨抬到胸前，俯下斑白的两鬓，恭敬的俯身行礼。
“判官大人。”
李没了紧紧拽着他的手，宁孓却面不改色，似乎只当他是寻常的鬼魂，从容开口：“有何要问。”
柳正清直起身来，淡然道：“无他，百年之前我曾见您百鬼夜行走过奈何桥，百年之后仍是您执法。挺好，挺好。”
柳正清露出一丝笑意，羡慕而无奈。
他毕恭毕敬的叫他判官大人，却字字不提宁孓。
“未还业债者不渡奈何桥，望君珍行。”
宁孓说罢便拉着李没了离开，身后的目光久久凝视，无声的行了个礼。
回到寝殿，宁孓卸下一身华服，桌上多了些酒肉，他抓起酒壶饮了一口，微微呛了一下。
“你慢些喝。”
李没了俯身捡起地上的华服，却让他揽着腰做到腿上。
“吃吧，你不饿吗？”
“我气得吃不下！”
宁孓也不多语，自顾饮酒，李没了想从他身上起来，他却按着不让，喝多了就靠在他背上吐着气。
李没了犹豫许久，缓缓开口道：“宁孓，你到底怎么想的？”
“嗯？”
“你原谅他了吗？”
“呵。”宁孓醉笑，嘴边呢喃着：“石沉大海与魂落忘川又有什么分别？什么分别……”
李没了起身换了个姿势，宁孓疲惫的靠在他腹部，过了一会抬眸道：“这是你的抉择，我无权干涩，你若想做什么便去做。”
宁孓说着便又笑了，李没了分不清他到底醉没醉，费劲拉着他躺到床上。宁孓沉沉的睡去，他却辗转反侧。
阴阳界不分白昼，躺在床上总觉得就像深夜，李没了看着身旁熟睡的身影，手中轻勾着他的轮廓，看了许久才做了这个决定。
李没了小心翼翼的支起身，下床走了出去，望着没有月色的深夜叹了声闷气。脑子里不停想着宁孓的话，石沉大海与魂落忘川有何分别……
他不想问宁孓是否原谅，这绝非仅是一个选择。
若非柳正清选择了龙王，或许他与宁孓前世的结局也大差不差吧？可这并不能成为他害人的借口。
李没了没有权利去替宁孓原谅，更不能逼他做出个选择，或许在宁孓心里，不重要了，早就不重要了。
遗忘才是柳正清最残忍的惩罚。
李没了深吸口气，抬脚往前走去，心中仍是矛盾，但他还是觉定这么做。
阴阳界不缺纸钱，他随手抓了把走到忘川河边，要解柳正清的梦很简单，无非是一把纸钱的事。
他望着那道身影仍在不断打捞，不过是徒劳罢了。
“你可还有生平所愿？”
李没了心中五味杂陈，这一刻像极了宁孓对鬼魂问话，原来这句话竟是如此的承重。
柳正清身形一晃，似乎也以为是判官来此，转身来才看清不是。
李没了看出他的疑虑，开口道：“我非你后人，乃是蓬莱仙官，可替你烧纸上线，助你投胎转世。”
柳正清细细听着，终于等来了救赎的机会，心中反而异常平静，脸上也无过多神情。
“多谢仙官。”
李没了走到他身前，只对他说道：“我并非原谅你的所作所为，更不是替宁孓原谅你。”
柳正清言谈自若，又道了声：“多谢。”
李没了抬手触上鼻尖，亮起一团火焰，在柳正清身前点亮纸钱。
柳正清双手合十端放胸前，嘴里低声念着佛经。
在他死前一直求神拜佛为子孙祈福，到头来却用在了自己身上。
李没了眼中有丝悲悯，他根本不同情他，只是为了宁孓。
柳正清在此就像永远在提及那段抹不去的伤痕，走了也好，走了就彻底忘了。
最后一把纸钱燃尽，星火熄灭，化为一把纸灰。
柳正清仍站在眼前，并无任何变化！
“怎么会如此？”李没了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你莫不是还干了什么亏心事？”
柳正清蹲下身来拾起地上的纸灰，眼中难掩失落，“不一样，这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柳正清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布里包着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的打开，这些是他两万年来打捞到的纸灰。
“没人给你烧纸，你捞的都是些什么？”
“不。”柳正清笃定道，“这是我的。”
李没了耐着性子伸出手来，“给我看看。”
柳正清却有些犹豫又无法拒绝，恂恂将东西交到他手里。
“仙官请看。”
手指一触到布，包在里头的纸灰微微发亮，忽而飞扬而上。
“不！”柳正清一声惊呼，突然浑身僵住。
李没了也吓了一跳，他可没使坏，是这纸灰自己洒的。
纸灰在这暗无天日的夜光下，好似一点一点的萤火虫，继而聚拢在一团，拼凑出一张张信纸，纷纷散落而下。
“这是……”李没了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伸手抓起一张，这竟是宁孓曾给柳正清写的书信！
“怎么可能！”李没了困惑的看着柳正清，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你到底怎么回事？”
白光一闪，李没了恍然如梦，他在柳正清的梦里看见了宁孓，那是他不曾见过的宁孓。
梦里的宁孓在京城中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与柳正清彻夜长谈，亦师亦友。
柳正清得罪朝中权贵被贬官，离京当日是宁孓千里送行。
这场梦十分短暂，李没了睁开眼，心里很不是滋味。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柳正清也清醒过来，他摇了摇头，“仙官大人，你问我可否后悔，对子孙后代，我并不感到羞耻，不曾后悔。”
“那对他呢？”
柳正清叹了口气，衰老的脸上布满忧愁，善恶不只在一面之间，有些人两面做人，一面是善，一面是恶。
他将善的一面留给了家人，将恶的一面暴露在挚友面前。
后悔又如何？他没资格求他原谅。
“你！你呀！”李没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此时倒真真像个活了五万岁的老神仙。
他转身面相忘川河，从胸口掏出金网，施法浮在河面上，金网铺展而开，随即沉入忘川。
李没了施法念咒，过了一会，金网渐渐浮起。
“收。”
金网缩成一小团飞回手中，李没了往上一扬，捞齐的纸灰继续拼凑成一封封书信，连同先前那些一同落入手中。
这些东西李没了曾一把火烧了，没想到竟是在当时就结下缘，如今也只有他能了结。
真的要这么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