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传来关门声,大司祭和学者似乎没有发现他们。
月白松了一口气。
然而让他没料到的是,水寒的手忽然上移,掐住他喉咙,大有杀人灭口的意思。月白顾不得思考,一爪挠在水寒腕上,趁那人吃痛分神之际,又补上一脚,将人踹飞出一米多远。
水寒踉踉跄跄爬起来,沉着声音说:“你是什么人!访客名单里头没有你这号人物,偷偷摸摸潜入泽挞有什么目的!”
“偷偷摸摸?”月白失笑,“水寒老哥,我千里迢迢给你送神器来,你问都不问就要动手杀我,你们泽挞都是些什么混账!”
水寒闻言,倒抽一口凉气,然后可能是呛到了,捂着嘴开始咳嗽。
咳咳咳。
月白冷眼看着他。
咳咳咳咳。
月白看不过眼了,再这么下去,咳死倒也罢了,就怕将上面的坏人引来。他不情不愿走过去,拍拍水寒的背:“哎呀,你这么不经打,就不要学人偷袭嘛。”
水寒身子骨羸弱,缓了很久才算是缓了过来。
他不道歉不解释,只颤抖着,从手臂一寸一寸摸到月白脸上。可惜密道太黑,他终归是个人类,就算再努力睁大双眼,仍没能把人看清。
这人要干嘛?
月白头都大了,再打又怕出外交事故,只得按住水寒的手说:“乱摸什么,没死就给我起来。”
谁知水寒干架不行,胆子却不小,两手用力环住月白,死死抱紧不放,还在他颈边蹭来蹭去,弄了些湿哒哒的,不知道是口水鼻涕还是眼泪的东西。
洁癖症发作的月白打了个哆嗦,推了水寒一把,喉间发出“呜呜”的警告声。
这时,上方又传来动静,像是大司祭在送客,水寒终于恢复些许理智,退开半步,脱下连帽开襟长袍披在月白身上,叮嘱道:“帽子拉好,待会无论碰见什么人都别说话,交给我应付。”
月白摸不着头脑,应了声:“哦。”
密道的路错综复杂,水寒能在不点灯的情况下摸着岩壁带路,显然经常出入此地。
月白摸了摸脖子上的不明水迹,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咸咸的,应该是有眼泪。
可究竟有什么好哭的呢?
搞不懂。
在长达一刻的沉默前行后,密道尽头亮起了微弱的光,暗门翻开,外头是条挂在悬崖上的栈道,弯弯曲曲的踏板往上返回城内,往下通向崖底。
水寒缓过了强光照射的不适,回身看着月白。
月白比他要矮一些,加上低着头,兜帽遮住了瞳孔耳朵,长袍盖住尾巴,只露出粉润的唇和小麦色的皮肤,看上去与人类无异。
水寒三指并拢轻点额头,做了个“感谢神明”的手势,激动地说:“那天我不该跟你吵架,不该怀疑你的,还好你不计较。”
“你说什么?”月白终于意识到,这家伙大抵是认错人了。
然而老天没有给时间他解释,就在两人低声说话之际,一个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
“水寒,清点祭品的抄本呢?”来人问,然后“疑”了一声,显然是发现了浑身透着不对劲的月白。
水寒向前一步,将月白挡在身后,搪塞说:“今早出门匆忙,抄本忘带了,我正要回去取。”
“站你身后的是什么人?”
“是阿望。”
“阿望包得那么严实做什么,帽子掀开我看看。”
“他受了风,浑身出疹子,还是别看了吧。再说,这样拖拖拉拉,误了祭祀你我都担当不起。”水寒说罢,不顾那人阻挠,牵着月白匆忙跑了。
“等等!喂!”被无视的那人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用力地跺了跺脚。
水寒的家隐没在大片一模一样的房子中间,月白确信如果让他独自再走一次,绝对还是会迷路。
到家以后,水寒贴着墙,侧身往门外瞄了下,确认无人跟踪,便掩上门,拉开房中的矮几,取下一块毫不起眼的地板,朝月白说:“下去。”
“等等,你听我说。”
“先下去,隔墙有耳,呆在上面不安全。”
“好吧。”
月白没辙,只得听话下到地窖。
仅剩一小节的蜡烛搁在角落里,恍恍惚惚的,不太明亮。地窖内放着一排粗糙的手工架子,许多蔫了吧唧的小苗被整齐安放在架子上,显得空间更加狭小。
月白绕着架子走了圈,好奇在没有日照的情况下,这些玩意能培育出什么品种,随后就看到水寒也跟着下来了,抱着个灰不拉几的坐垫,放到他面前。
“快坐,走了那么远的路,该累坏了吧?”
“水寒,你听我说。”
“渴了是吗?你等等,我给你找只杯子……”
水寒“嗖”地站起,想去找类似凳子的物件。
他往前走出几步,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双手在半空无意义比划几下,复又转身重复之前的动作,还被杂物绊到了,一脑袋磕在花架上。
看着整个架子连花带盆晃了晃,月白嘴角抽搐,后退贴墙让自己和这神经病尽量保持距离:“你别激动,先听我说,我不是哈恩,你认错人了。”
水寒的笑容僵了一下:“说什么呢,别闹。”
“我没闹,哈恩是个人类吧,我是猫族。”月白说着,掀开兜帽,脱下长衫,亮出耳朵和尾巴抖擞几下,“看。”
“……这是玩具头套?”
水寒不死心,伸手去揪那毛茸茸的耳朵,月白吃痛,唰唰两下,又在他手上抓出几道新鲜的血痕。
兴许是被打怕了,水寒不再动手动脚,只将月白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发现眼前人虎牙尖尖、确实没有人类的耳廓,且尾巴正以一种暴躁的速度左右甩动,不似有假。
他两肩慢慢往下塌,极其失望地问:“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月白将自己的来意说明。
水寒的脸一直绷着,听完后也没有什么表示,只说:“你先将魁札尔铃还来。”
月白点头,掏出那只盒子,水寒一脸不明地接过,打开看了看,空空如也。
“东西呢?”
“在暗格里。”
“怎么开?”
“我也不知道,不是我放进去的。”
“……”
水寒被他玩怕了,讲道理说:“既然不是你放进去的,也不懂得打开,你怎么知道东西在里头?”
“梦里梦见的。”月白说得理直气壮。他描述过那只风铃的样子,又说它会发出声音,释放怨气,搞得大猫山鸡飞狗跳,导致自己被赶了出来。
水寒一脸狐疑:“先不说魁札尔铃无舌,只有大司祭作法时才会发出声响,光是怨气这一项就不对,它是神圣之物,怎么会被怨气附着?”
“你以为我闲得无聊,山长水远跑过来跟你撒谎闹着玩?”
“我没有那个意思,但你的说法吧,它确实太过离奇。”
月白气绝:“那你跟哈恩打电话,打着打着凭空被他骗走了东西,你俩难道就不离奇吗!”
“电话是什么?”水寒蹙着眉想了想,又说,“你是哈恩的朋友吧,跟他合起伙来耍我?”
“真不是,我发誓,绝对绝对不认识你家哈恩。”
“不是他,也不认识他,你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细节?”
“都说是在梦里梦见的了,你怎么就是不信!”
月白同一句话说了十多遍,又烦又累,心里嘀咕着,没想到这人看上去温吞,疑心病却重得要死。
“哥,你在家吗?”外头又有人找。
水寒揉揉眉心:“我先去清点,拖久了让人生疑,有什么等我回来再说。”
“哦。”月白左右看看,“这里没有窗户,闷气。我可以上一楼吗?”
“不行,泽挞只准朝拜者循正规途径进入,你这样的,被人看见了十分凶险。就忍耐一下吧,晚些时候我送你出城。”
水寒说完,自顾自离开,推开地窖门的刹那,他又回头再次望了一眼,可惜逆着光,月白看不清他脸上究竟是何种表情。
月白总觉得,中间有哪个环节出了错,就靠着墙壁思考,结果不知道是雇佣兵的迷药起作用,还是地下室缺氧,思路没怎么缕清,人倒是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他一睡就忘了时间,再醒来时,蜡烛已然换上新的,地窖门直接敞着,自己身上还搭了件兽皮缝制的衣服,看来水寒已经忙完了。
这人还挺够意思的。
月白爬上梯子,悄悄摸摸探出个脑袋,见水寒盘腿坐着,身上湿漉漉的直往下滴水,双眼微肿通红,不知是因为淋了雨还是哭过,看起来像一只湿透了却找不到路回家的猫。
听到动静,水寒撸一把脸,强作精神说:“醒了?起行吧。”
“让我多住一晚可以吗?”月白打商量说,“现在出去又找不到旅馆,我总不能睡大街上吧。”
水寒冷冷地说:“不行,过了今晚我就没命了,护不住你。”
“没命?为什么?”
“因为魁札尔铃是祭祀的重要法器,大半个月前我将它搞丢了,本来想着还有时间,便瞒了下来,结果哈恩他……”
水寒自嘲笑笑,没有把话讲下去,但月白已经明白了他的处境——哈恩没来,眼看着又到每月一次的祭祀,无论盒子里的是不是魁札尔铃,只要取不出来,那就是死罪。
而且水寒刚才也说了,东西丢失只有大半个月,这么算起来,自己梦见他们的那天,搞不好就是事发当天,与木盒躺在抽屉里的年月不符。
所以大概是做梦的时候,跟什么东西串线了。
月白一点不客气,大大咧咧学水寒盘腿席地而坐,手肘撑在矮几上,托着腮问:“你就这样随随便便认命啊?”
“否则还能怎样?”水寒疲惫地拍拍他的肩,催促说,“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泽挞的事,你们外人不懂。”
“我是不懂,你详细说说我不就懂了。”月白的屁股黏在地上,打死不肯走,还说,“你赶我,无非是怕连累我,就冲这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掉。正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万一我能想出好办法呢。”
“你不怕死?”
“废话,当然怕,但是区区人类,我还是打得过的。”
水寒轻笑:“你知道吗,哈恩也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至少我在泽挞,而他不在。”月白寸步不让怼了回去,“光凭这一点,他就没法跟我比,不是吗?”
“……”
水寒似有触动,抬眼重新审视月白,墨黑色的眼眸中折射着烛火跳跃的光,异常明亮。
原来泽挞、曜谷、龙族,三者之间有着莫大的关系。
泽挞一方靠山,三面临崖,那月牙形的巨大山谷,就是传说中的曜谷。
自古以来,人们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向神明祈愿,就像大猫山之前举行的“花月节”,那些零散琐碎的愿望并非直接传递到神的国度,而是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泽挞来,再由这里的普通祭司按种类分拣,放入对应的陶罐存放。
泽挞,相当于一个愿望中转站。
另外神明也与月白的认知有所出入,不是一位,而是十二位,他们分管不同范畴,每月轮换。所以每每月初,泽挞都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将对应门类的祈愿交给当值神明。
其时魁札尔铃一鸣,天际之门打开;
魁札尔铃二鸣,巨龙挥动双翼,从曜谷腾空而起;
魁札尔铃三鸣,所有祈愿化形,攀附在龙的身上,由它捎带至神的国度。
为保证能一心一意侍奉神明,泽塔人不得经商,不得耕作,一切冶炼造器皆为祭祀准备,而人类及兽族首领们则会按时朝拜,进贡生活必需品,供养着这群泽塔人。
这本是各司其职,环环相扣的链条。
然而百余年前,龙族被屠杀殆尽,战火一度波及到泽挞。水寒的曾祖父,也就是当时的大司祭与龙族联手抗敌,最终死在了战场上,例行祭祀被迫中断多年。
没了龙族加冕,新任大司祭一职悬而未决,后来不知是谁提议,在城中搞了个民意调查,早先月白见到的那个老头,就是这样被推举即位的。
“难怪。”月白插嘴道,“我就说那鞋拔子脸不像好人,果然是个假货。”
“你这描述,传神。”水寒比了个拇指,忍着笑说,“实际上,龙族亡故,这些年的祭祀不过是走走过场,也不怪外面的人起疑。”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弄一个假的风铃蒙混过去?”
“我也想过,但铜在我们这里十分稀有,而且我是祭司,不是匠人,不懂炼铜之术。”
“铜稀有?你们大司祭卖地给外人开发铜矿,你知道吗?”
“知道。”水寒轻叹,“就是白天在大司祭房中的人,他来了以后,大伙虽说还是吃不饱,但总不至于饿死。”
“所以你就容忍他胡作非为,得过且过?”
“不能依靠别人养活的道理我怎会不懂,所以一直在寻找出路。但问题在于,泽挞人身上都有禁咒,出不了城,自食其力更是无从说起,我能力有限,只好到神像跟前去请求,结果神明没有网开一面,却让我联系上了哈恩。”
或许每个灵魂的相遇都源于临时起意。
水寒心血来潮,跑到神像边上念叨念叨,哈恩无所事事捡了本书翻开来瞧,于是他们阴差阳错搭上了线。
哈恩听完水寒的境况,拍着胸口说,禁咒属于光元素,用暗魔法对冲、就能解开。他说他可以做到,水寒却讲不出泽挞究竟位于何处。
后来就是月白梦见的那一幕,哈恩大显神通,魁札尔铃凭空消失。
这事说不清谁对谁错,但哈恩这种闯祸后玩人间蒸发的做法,确实不地道。
水寒说完,长呼一口气,歪头看着月白:“你真的……”
“我真的不是哈恩。”月白答得无比认真。
水寒无奈笑笑,不抱任何希望地问:“也不会暗魔法?”
“不会。”
“其他元素魔法呢?”
“也不会,只会猫猫拳,连环腿,特长的话,能吃、能睡、逃跑速度惊人。”
水寒认命地点点头,往地板上一躺,两手抱合置于脑后,直愣愣看着月白出神。
“临死前能遇上你,此生不亏。”
“别总把死挂在嘴上,你不在了,你的族人怎么办?”
“人死如灯灭,谁还顾得上谁,再说他们也不同意举族离城这个方案,总说我不敬神明,我死了,不定还遂了他们的意。”
“这样啊,难怪鞋拔子脸要弄死他们,你会袖手旁观。”
“什么?谁要弄死谁?”
“你们大司祭,要用活人当祭品,杀人!”月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崩,“你不知道?早上你不是在墙角偷听吗?”
“我才从密道出去,就被你从天上飞下来砸到,还暴打一顿,我能听见什么。”
完蛋,最重要的事情偏偏绕来绕去没有说!
月白赶紧将密谋内容重新复述。
水寒听完,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大司祭疯了吗,物质匮乏他不带头节俭,还要杀人?”
“嘘!”月白耳朵灵敏转动着,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别说话,有人在靠近。”
水寒一怔,用口型问:“谁?”
“我怎么知道是谁,这里除了你,我谁都不认识。”月白侧着脑袋,全神贯注地边听边陈述,“一共十个人,脚步声很凌乱,疑,这人的声音,好像是早上问你要抄本那个。”
水寒:“不好,跟我走!”
依旧是早上进城的那条路,只是没了阳光照射,夜里的竹林沙沙作响,异常阴森可怖。
月白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抓紧水寒的手:“你带我去哪?”
“出城。”
“我出去了,你要怎么办?”
“就算你留下,也帮不上忙,反而害我分身乏术,难以静下心来应对。”
“你打算怎么应对?有办法了?”
“还没想好。”
“还没想好你跑什么!”月白差点被气晕过去。“不如这样,你跟我说说哈恩长什么样,万一他就在附近,只是迷路了呢,我去找他来救你。”
“不必了。”
“这种时候你还跟我客气个屁啊!”
“不是客气,是因为,因为……”
“因为啥啊你快说。”
“因为我也没见过他。”
“这都行!?”月白崩溃了。
就在这时,水寒松开手,本来清晰可见的路骤然隐没,月白陷入一片迷雾之中。他在雾中蹒跚前行,喊着水寒的名字,不多时,看到前面有火光在跳动。
他以为水寒折回来找他,便跑了过去,谁知到了跟前,才发现是大司祭那张鞋拔子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