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玄幻奇幻>寻找哈恩>第9章 迷阵

  手上的束缚毫无征兆解开,月白独自站在茫茫雾海之中,那个信誓旦旦的人还是消失了,而本应碎掉的木盒却好端端躺在背包里头,极其古怪。

  天上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景象逐点逐点剥落,再遇水晕染化开,露出被烧毁过后的残破地面。

  月白茫无头绪地乱走,走着走着,又回到了祭坛上。

  水寒冰冷的尸体就躺在那里,眼角的泪干了,祭台上的心脏化作一滩血水,肋间只剩空空一个洞。这显然不是答应月白陪他走天涯的那个,而是蜃境中因弄丢魁札尔铃,而被族亲和外人联手逼死的那一位。

  稍逊,迟到的红龙赶来,缓缓降落在水寒身边,幻化成山谷中见过的那个红发少女,龙女皱着眉,似是很不满意这种状况。

  月白快步跑上去,想向龙女问个究竟,却再次被无形的墙挡了开来,龙女仍旧看不见他,再联想到那只木盒存放在大猫山的年岁,联想到白烟、浓雾……不合常理的逻辑忽然就通了。

  这是一场早已落幕的戏,记录在那年那月的胶卷中,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出现,或者微不足道的努力而发生更改。

  那一年,哈恩终究是失约了。

  那一年,他月白也未曾出生、未曾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和水寒之间,隔着一条名为时间的河流。

  以水寒从密道出来的时间点反推,多半听不到鞋拔子脸和学者对话的重点内容,因此也未能早作防备。

  后来,他也许忙别的事去了,不会从密道绕回来。

  又或者还是走了密道,依然碰到了可恶的私生子,但因为身后没有跟着可疑人物,私生子不会生疑,自然也不会去告密。

  没有滑稽的错认、没有促膝长谈、没有自乱阵脚的半夜潜逃、也没有人与他联手抗敌,那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天,跟水寒活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何其相似。

  大司祭早已将水寒看作眼中钉,与学者一拍即合,不慌不忙拟完名单,又在准备仪式的过程中发现魁札尔铃丢失,于是一切有理有据,水到渠成。

  两难之下,水寒选择了一个既能保护朋友,又能推翻暴虐无道的大司祭的方法——舍身成仁。

  其实他心里清楚,泽挞坐拥最好的矿资源,却是强弩之末,让洛洛接手也是无力回天。但他仍期盼着、反复念叨着哈恩的名字,希望奇迹只是迟到,而不是不到。

  然而洛洛被一枪爆头。

  学者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坚定了杀人灭口的心。

  泽挞终是没等到无所不能的哈恩、没等到龙族驰援,被焚毁在日出前的那场大火之中。

  身为神仆的水寒心有不甘,凭借着最后一丝意识将怨念与怅恨具象化,试图杀死那群入侵者,这也导致他被束缚在泽挞不得往生,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地缚灵。

  而自己先前所经历的那些,大约是水寒日夜盼着有人来救,灵魂重复经历着死亡前的同一天,就这么年复一年地等,最终形成了蜃境。

  那边,龙女嘴唇微动,抬手在尸体上方抹了一下,眉头蹙得更深了些,似乎因找不到魁札尔铃心生不满。

  她思考片刻,单手结了个印,青葱般的指尖凝聚出一团光,缓缓注入到水寒的胸腔中。

  四处肆虐的白烟分不清是敌是友,纷纷回卷袭击龙女,龙女分神瞥了一眼,摘下胸前的太阳花吊坠一甩,那东西层层拆分旋转,划出不受干扰的空间结界,将她和水寒的尸体稳稳护在里头,直到冗长的咒语念毕,水寒额上和胸腔处各浮现出一个封印,它们才消失无踪。

  这时,月白包里的木盒随之抖了一下,原先盖有龙族封印的两个地方闪了闪。

  这么看来,封印是双向关联的。

  哈恩将魁札尔铃塞在盒子里,又因为某种暂不明朗的原因交由鸯鸯带回了大猫山,再历经数载,鬼使神差到了自己手中。

  仓鼠蛋散啃开了盒子上的封印,水寒这边也随之解除,于是残余的怨念通过与魁札尔铃共鸣,在“花月节”那天,袭击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大猫山。

  时间、缘由、结局终于连通,谜团得以解开,可一切都让人感到沮丧,感到无所适从。

  时钟被神之手拨弄,飞速向前。

  龙女化作龙身离去,纷飞的彩羽覆盖在水寒的尸体上,幻化成一套大司祭服饰,四周的景物也开始频频变换,当“过去”与“现在”的指针重叠那一刻,雾气退尽,月白终于看了清泽挞真正的面貌。

  这里草木不生,虫鸟不鸣,建筑物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渣,街道上有一堆堆焦黑的东西,也有部分完整的骸骨,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仍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水寒的容貌也发生了改变,面色蜡黄,华发虚长,头颅无力地侧向一边,单薄干枯的躯体陷在华贵艳丽的大袍子中,看上去乖戾而可怕。

  月白只有17岁,从未离开过大猫山,也未曾经历过生死。

  回想起这人不久前还活蹦乱跳地牵着自己的手,说会弄一张通行令,然后带他一起去看海。他知道那些不过是蜃境,是一场已逝之人的梦,是假的,但仍止不住地难过。

  他傻傻坐在水寒身边,哭得上起不接下气。

  书上说,万事万物犹如列车,遵循着属于它自己的轨道运行,有些事如果改变不了,就应该学会接受。

  月白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所以在情绪发泄过后,他首先想将水寒安葬。

  可那家伙重的要死,像是焊在了祭坛上,月白拽来拽去拖不动,再多用几分力吧,又怕扯断那人的手脚,只好作罢。

  他将木盒塞进水寒手中,自言自语说:“魁札尔铃给你带回来了,虽然是晚了些,但也算是物归原主,如果在往生路上见到你的族人,也能给他们一个交代。啊对了,转世的时候,记得选在大猫山降生,下辈子做只无忧无虑的猫,等你长大一些,就到毛球镇找我,我罩着你……”

  月白说着说着,很不争气地又把自己说哭了,他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转身离开,踏上了出城的路。

  途中经过水寒的家。

  地窖里那些蔫了吧唧的小苗生命力强大,竟长出一棵树来,顶塌了小半间屋子,攀爬到街上野蛮生长,还开出了花,打挤成串的小花从高处一缕缕垂下,随风摇晃,将毒辣的日头切割成细碎柔和的光。

  月白想摘一束带回家,但在指腹触碰到那些绸质脆弱的小东西后,又改变了主意。

  毕竟拥有太过短暂,万一那天枯萎了,自己怕是又要伤心一场。

  离开居民区再走一段山路就是竹林,过了竹林就到城门,月白忐忑不安,怕那三个雇佣兵找来增援,难以对付。

  不过月白很快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本应是竹林的地方变成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河对岸的石壁与地面呈90°耸立,且光滑无比,就算是猫族也难以攀爬。

  他认真回忆,确实没听水寒提起过泽挞有河,所以是那么多年过去,地貌改变了?

  还是自己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月白挠挠头,懵懵懂懂往回走,认真辨别过长得十分相似的建筑物后,选了另一条路。

  然而半天过去。

  “一二三四……三十五,三十六。齐了啊,怎么每条路都走不到城门,难道是我走重了?”月白看着自己画的简易地图,沮丧地呼出一口气。

  没办法,只怪自己太过自负,低估了泽挞城的复杂程度。

  他改变策略,掏出一把猫粮,每走一个岔口,就碾碎几颗作为标记,又将所有的路重新走了一遍,结果这次非但没有竹林,就连那条河、那座石壁都没看见,路路通往悬崖。

  但这还不是最怪的。

  最怪的是,悬崖对面有座形状嶙峋的石峰,他走了三十六条不同的路,每条路尽头的石峰却长得一摸一样,连角度和方位都没有丝毫差异。

  这不符合逻辑。

  唯一的解释是,自己来来去去,到达的是同一个终点。

  月白警惕地回头,检查了几个路口,果不其然,有些路口的猫粮碎屑出奇的多,有些路口则一半有一半无,再蹲下来,发现地上的石板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反向挪动。

  机关?

  所以房子建得千篇一律,不是因为审美怪异,而是泽挞从建城之初,就设计成了迷阵的样子,要将误入者困死在里头。

  那现在该怎么办?

  月白歪着头,想着想着脑袋一沉。

  两天一夜没怎么睡,又是逃难又是飞檐走壁,害他困得要死。反正泽挞无人,这城要动也是遵循某种规律自己动,什么时候研究都一个样,不如先睡一觉再说。

  他这么想,又嫌街道太过邋遢,于是打着哈欠,大摇大摆回到水寒家中。

  其时无星无月,四周昏暗,他本来没太在意那棵树,可一股苦涩的味道钻进鼻腔,与原先的花香大有不同。

  他后退两步,低头细看,不少花串落在地上,还有被鞋子踩踏的新鲜痕迹。

  月白站在鞋印上比了比,尺寸不一样,再抬头看看花,甚高,不是自己随便路过就能碰到的,显然泽挞除他以外,还有别的人。

  盗宝贼?还是雇佣兵?

  总之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人。

  看来还是得挪窝,找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一直无法好好睡觉的月白烦躁至极,不作多想就折返祭坛。

  毕竟那里除了地势高,一览无遗以外,还有个小小的原因,就是有水寒在。

  月白几近盲目地相信,整个泽挞唯一不会伤害自己的,就只有水寒了。

  然而月白又又又想错了,祭坛上空空如也,水寒直接没了踪影。

  虽说地缚灵夙愿了了,躯体自然风化不奇怪,衣服跟着一起风化也勉强说得过去,但那只盒子呢?

  哈恩那只他·喵·的、该·死·的盒子呢!

  月白怒极反笑,叉着腰大喊:“水寒你个王八蛋,装神弄鬼算什么事!”

  什么事——么事——事——

  回声绕了一圈,无人应答,月白以为水寒在跟他开玩笑,便上上下下地找,结果水寒一直不肯现身。

  玩心被消磨得差不多,月白生气了,对着空气说:“你不是问过我,猫族怕不怕悬崖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话音落,他纵身下跳,连个预备动作都没有,紧接着一条影子扑了过去,趴在边沿伸手下探,怎料抓了个空。

  月白当然不会傻到跳崖,他不过攀着青铜树的枝丫轻巧荡了个圈,趁那身影不备,从后跨坐在背上,把人压得死死的。

  来人果然就是水寒,瘦削、白发、行动缓慢,不过倒是换了套普通的衣服。

  “为什么吓唬我?”以月白的性格,本来是要揍水寒的,可等人到了跟前他又舍不得。

  水寒趴着,不动不说话,加上本来就没有呼吸,装得跟个死人无异。

  月白戳了几下心有余悸,便将人翻过身来面朝自己,这么一番拉扯,水寒衣襟大开,现出瘦削胸膛上狰狞的缺口,月白更是没了脾气,替他拉好衣袍,低声问:“还痛吗?”

  水寒面无表情地看着月白。

  月白心里一咯噔:“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他琢磨着,自己这样不太礼貌,想从水寒身上站起来再说,怎料水寒眉一蹙,用左手抓着他的手腕,右手比划着,很慢很慢地绕了一圈,再一圈。

  那是在迷雾中,他将他和他的手用衣袍紧紧系在一起的动作。

  月白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伏趴在水寒身上,反复念叨说:“太好了,你还记得我,真的太好了……”

  水寒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有一丝怨恨、一点迷茫、占比很大的不安,以及微乎其微的欣喜。他犹豫一阵,疲惫地合上眼,抬手在月白后脑勺上安抚性地摸了摸。

  “胸口还痛吗?”月白冷静下来后,再次问了同一个问题,这回水寒给出摇头的答复。

  月白:“刚才是不是你用机关害我绕来绕去?”

  水寒脑子当机般的沉默。

  月白:“想我留下,对不对?”

  水寒很慢很慢的点头。

  月白憋着笑,尾巴翘得老高,莫名觉得这只睡太久,脑袋有点秀逗的丧尸可爱极了,甚至动了养他的念头。

  毕竟大猫山规定不能养外族活物,又没说不可以养死的。

  不对,他为什么要困住我,而不是一起走?该不会……

  “你现在还是地缚灵,不能出城吗?”月白忧心忡忡地问,“是还有什么心愿未达成?”

  水寒双眸一黯,又继续保持沉默。

  气压很低,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感,月白看了看天色,担心丧尸淋雨后难以打理,便从水寒身上起开,再卡着腋下,弯腰将那人拉起来,拍拍对方衣服上的灰:“要下雨了,先回家吧,正好让我先睡一觉,我都快困死了。”

  也不知道那么长的句子水寒能不能听懂,但他像条忠实的小尾巴,走到哪就跟到哪,感觉还挺不错。

  地板太硬,用背包当枕头硌得慌,但可能因为有人作伴,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再醒来的时候,月白伸了个懒腰,发现天黑得难辨日夜,那场暴雨憋了这么久居然还没下下来。

  水寒点了根蜡烛,坐在角落里盘腿闭目,昏黄的烛光跃动在两人之间,忽明忽灭,映着各自的半张脸。

  发现水寒变得不苟言笑,月白有心哄他,便翻出背包里最昂贵的冻干,在水寒眼前晃了晃:“要试试这个吗?进口货,很难买到的。”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超废,问丧尸吃不吃,这跟问鸡要不要耳廓按摩,向无尾熊推销尾巴护理油有什么区别!

  可月白又不懂社交,猫族那套见面扭打,打完贴贴的方式显然不适合人类,更不适合脆弱的丧尸。

  他为难地挠挠脖子,将水寒上上下下观察了一遍,看到那人指甲特别长,便掏出指甲刀,套近乎说:“我替你剪一下指甲吧!”

  不等水寒答应,月白就将那只冰冷发灰的手捧在手心,低头逐点逐点修剪,比人类还要高一些的体温异常灼热,暖得水寒的神色有一丝松动。

  “哈,恩。”他小声说,久未发声的喉咙极度沙哑。

  月白手上一顿:“你喊我什么?”

  “哈恩,你,你为什么……”

  “不是,我不是哈恩。”

  月白快要被水寒这随时倒带的状态玩死了,只好将所有事重新讲了一遍,又说:“别再惦记哈恩了,他能将魁札尔铃随随便便转手送人,我看啊,根本就没打算赴约。”

  水寒未出口的话不说了,睨着月白,灰色浑浊的眼睛、蜡黄的眼仁,带着让人看不懂的意蕴。

  月白顿时头皮发麻,才想起自己充其量是个迷途者,就连解开蜃境也不过是误打误撞,他们俩,也许还没熟到自己以为的那个份上。

  他咽了下口水,不自觉后退一些,水寒的眼神当即变了。

  冰冷的手往前伸,无缘无故朝月白袭来,月白侧身躲闪后使出一招扫堂腿,将水寒掼倒在地,难以理解地问:“为什么突然对我动手?”

  水寒生前就打不过月白,何况现在肌体僵硬四肢不调。他扑腾两下起不来,干脆大手一挥,角落里的蜡烛晃了晃,生出一缕长蛇样的白烟,向月白快速游来。

  月白顾不得再解释,拔脚就跑,无奈那东西无形无声,穷追猛打地直往他的口鼻处钻,倦意来得汹涌,月白两脚发软栽倒在地,再想挣扎站起却使不上劲。他抓住仅存一丝的神智问:“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

  水寒一卡一卡地说:“换个名字,就想骗我,盒子,也不打开,当我,傻子吗?”

  这是还把他错认成哈恩呢!

  月白两眼一翻,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才会遇上这只重度脸盲、反复认错人的傻逼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