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滴答,哗啦啦啦——
天空像是破了个口子,那场憋久了的暴雨终于到来。
水寒将不省人事的月白拖回屋内,翻出久未使用的“禁咒烙铁”细细擦拭,这是从前泽挞风光时,使用在皈依者身上的东西,其功效与禁咒等同。
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打不过,就用机关外加禁咒将人困住,一来能试出这家伙到底会不会解禁咒,有没有撒谎;二是逼问出幕后主使和目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叫他完整取出魁札尔铃归还。
龙女曾说过“时轮出错,协助重建世界秩序”之类的话,既然会对死去的自己加冕,说明龙族没有放弃泽挞,而且龙族能死而复生,泽挞说不定也能。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掉以轻心。
那些迷药本是用来弄晕牛羊祭品,确保它们既活着、又不会在祭祀仪式中乱动的,所以即便是绵绵密密的疼,也不足以让月白清醒过来。
月白趴在褥子上,任由水寒在他身上逐点逐点烫铸禁咒,那枚曾救过他多次的戒指在方才挣扎拉扯的过程中蹭掉了,滚落到角落里阵阵发烫。
他载浮载沉,又回到第一次梦里的那个雨夜,虚幻的雨和现实的雨交叉共鸣,使梦境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看到自己提着那盏油灯,奔跑在雨中长街,身后有人穷追不舍……
“哈恩你给我站住,还想跑到哪里去!”
哈恩并没有理会,背着包不要命似的满大街乱窜,附近居民对这一幕并不陌生,纷纷上前将哈恩拦了下来。
追在身后的人终于赶到,粗喘几下,扯着哈恩的领子反手就是一耳光。
“卡特林先生!”某位大婶拦下了那人再次抬高的手,劝道,“你这种教育方式得改改,孩子的坏习惯那么多,其实你也有责任。”
被喊做卡特林的人压根听不进去,抢过哈恩的包,倒提着将物件全部抖出来挑挑拣拣,收起一只长得像镯子的环形物,拽着哈恩往回走。
“说!为什么要偷东西!”卡特林将哈恩扔进房间,恶狠狠地问。
哈恩习以为常揉揉脸,瞥了他爸一眼:“吼什么,不就是随手捡了个破烂玩意嘛。”
“随手?”卡特林冷笑,“趁我会客,用铁丝抠开门锁,摸进我的书房,什么都不拿,偏偏只拿这个,这叫做随手!?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才将它弄回来吗,知道它对我们家有多重要吗!”
“不知道,我还小,又没怎么念过书,不懂你们成年人那些大道理。”
“文盲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吗!”卡特林霎时黑了脸,“你母亲要是见到你现在这副样子,一定很失望!”
说完,他“咣”一声甩上门,在外头用铁链绕紧,还套了把锁。
哈恩呆怔一阵:“还提什么母亲,她都不要我了……”
一只三花猫从角落探出脑袋,确认过安全后摇身一变,变成个少女模样。
哈恩叹着气朝她说:“差点就被我逃出去了,都怪那群多管闲事的大爷大妈,现在老卡起了疑心,再偷就难了。”
猫女埋头翻找零食,只有耳朵半耷着朝向哈恩,勉强算是在听他说话。
哈恩越想越愤怒,把天上地下,全部能骂的都骂一圈后,撅着嘴说:“月白,你不是能变成猫么,帮我去偷那只镯子怎么样?”
猫女一脸晦气:“要我重申多少遍,本猫大名鸯鸯,不要乱喊!”
嘿,只要喊错名字,这猫就会忍不住搭理自己,简直是万试万灵。哈恩得了便宜,赶紧卖乖说:“好的鸯鸯,下次我会记住的。”
鸯鸯才来几天,跟哈恩还不算太熟,便问:“你非要盯着那只镯子偷?换个别的玩玩呗。”
“不行。”哈恩搬开书架表面的书,拿出一本藏得很深、封面被摸得锃亮的,捏着书签带往旁边那么一绕,翻开特定的那以页,“你看看这里写的。”
鸯鸯伸长脖子,看到书页上一比一印着那只镯子,下面还有拆解图,示意可以分成两半,并将它命名为“时间轮盘”。
“传说世界初成时一片混沌,后来神明将它赐予我们,然后才有了时间。”哈恩朝鸯鸯挑了挑眉,脸上写着“夸我夸我”,就差没有说出口了。
鸯鸯嘲笑说:“这是哪来的故事书,我怎么从未听过有这种玩意。”
得不到夸奖的哈恩臭着脸,又翻过一页:“时间轮盘,古名’夙夜璜’,衡器,可以丈天量时,它由阴阳两部分构成,’夜璜’主幽暗与过去,’夙璜’主灼烁与未来。
“能不能说人话?这些文邹邹的听不懂。”鸯鸯明显不感兴趣,扬了扬沙发上的小毛毯,准备找个地方睡一觉。
哈恩急了:“这宝贝可以让人穿梭过去未来!我探查过了,水寒不在我们这个时代,要想帮他,就必须到达有他在的那个未来,你说偷别的小玩意,能干成这事吗?”
“回到过去?”鸯鸯来了兴致。
“你都不用心听,你跟老卡一个样。”哈恩沮丧地趴在桌子上,下颌抵着书,哀嚎道,“我要去未来,未来未来未来!”
“好吧,未来,多远的未来?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呃,这个,我暂时还确定不了,但反正不近。”
“切!”鸯鸯又回头整理小毛毯,“连准确的时间坐标都搞不清楚,谈什么穿越。”
“总之我有办法啦,你快去将那镯子偷回来,我示范给你看。”
“我不!以你那整天掉链子的本事,只会将自己扔到蛮荒时代。”
哈恩闻言,直勾勾盯着鸯鸯,嘴一扁,眼泪瞬间充盈眼眶,还滴溜溜地打着转,一副全世界都欺负他的可怜模样。
“……”
“鸯鸯姐姐。”
“……”
“鸯鸯女侠。”
鸯鸯受不了了,劝说道:“你不过会些小戏法,根本不懂解那什么禁咒,真让你俩见面了,要怎么收场?水寒现在有求于你,说话当然好听,等知道真相了,难说不会动怒。你啊,还是实话实话,尽快将那只倒霉的风铃还回去吧。”
“水寒才不会拿我撒气!”哈恩也不知哪来的信心,“你想啊,禁咒种类那么多,到现场再分析研究,很合理嘛。”
“然后分析不出来,也很合理是吧?”鸯鸯揶揄道,“你压根就不是为了帮忙,你这叫冲动型离家出走。”
被拆穿了的哈恩眼睛咕噜转了转,谈条件说:“你不回大猫山,不就是想讨回秘典么,如果你能帮我偷到那只镯子,我就还你。”
“真的?”
“当然是真的。”哈恩伸手去掐鸯鸯的脸,“而且我只要夙璜,连夜璜都可以送你,心动不?”
鸯鸯也捏着哈恩的脸,两人斜眼歪鼻笑成一团:“成交。”
猫族的办事能力不是盖的,鸯鸯变成猫身从窗户钻出去,不多时便叼着镯子回来了。她舔舔毛,口出人言道:“赶紧把秘典还我。”
谁知哈恩当场耍赖:“慢!先让我验个货嘛,万一是赝品怎么办。”
“时间这么紧,我去哪里搞个赝品!就猜到你个小滑头还有后招,要不是秘典在你手上,我绝对一口咬死你!”
“你不舍得的。”哈恩嘿嘿笑完,又开始拿不定主义,“你说,我是在直接在城里施法,还是连夜出逃?老卡估计很快就发现这玩意丢了。”
“城里吧。”鸯鸯说,“这个点城门也关了,你们人类又笨得要死,不会翻墙。”
“可是在城里找个偏僻地方也不容易,得防着点搞到一半被打断。”
“你爸那个停工的大楼怎么样。”
“什么大楼?”
“就是圆圆的,长得像个仓鼠运动器。”
哈恩歪着头想了半天,终于对上号说:“摩天轮!鸯鸯你实在是太厉害了!”
“水寒,你再等一等……”月白砸吧砸吧嘴,嘟囔了句奇怪的话。
水寒抬手在他颈侧探了探,烫得厉害,便翻出一小撮晒干的药草塞到月白嘴里,又找来湿布替他擦拭。
月白才感到舒服一些,就开始不安分,背过手想挠还未弄好的禁咒,被水寒眼明手快抓住。
他不高兴了,一时哼哼疼,一时哼哼冷,又说嘴巴里苦,胸口被压着喘不过气。
水寒垂着眼,看他演独角戏,看他无趣了自己消停,忽然某种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
“月白?用我取的名字来称呼自己,这么欲盖弥彰的事,你是生怕我没认出来吗?”
夜风呼啸从耳边刮过,哈恩挎着个单肩包,停在摩天轮的检修爬梯上,问鸯鸯:“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不就风声嘛,还有什么,你们人类真是少见多怪。”
“不是,我听到有人在喊你,好像是水寒的声音。”
“啥?他在喊鸯鸯女侠救命啊,快来救我?”鸯鸯噗嗤一笑,“你脑子被风吹傻了吧。”
“不,他说月白什么什么的。”哈恩歪着头认真想,却又想不起那些朦胧的话了。
他垂着眼,脚下这座已然沉睡的城市忽然开始摇晃,像一个又一个在水面荡开的圆,同时脑海中有个声音说:不对,我又不是哈恩。
这时,走在前面的鸯鸯退了两步,尾巴扫在哈恩脸上:“臭小子,你是不是害怕了,害怕就回家,我替你把镯子放回去,一切当做无事发生。”
这话打断了哈恩的思绪,那种诡异感瞬间消失,他甩甩头,夸口道:“谁怕?我怕?我的字典里就没有’怕’这个字。走走走,让你看看我大发神威!”
他们爬了好久才到达最高检修平台,再往上就没路了。
哈恩从包里掏出几本书摊开,比照着画了个稀奇古怪的法阵,然后拆开那镯子,将代表过去的夜璜递给鸯鸯,夙璜则放在法阵上。
一切就绪,他开始叽里咕噜念咒,法阵上的图案依次亮起,夙璜也缓缓升至半空。
只见它闪烁着,忽然开口说:“请输入口令!”
洪亮的声音吓了哈恩一跳。
城里靠近摩天轮的几户人家被吵醒了,灯光从窗户漏了出来,有人边穿外套边跑出家门,寻找响声的来源。
“这玩意那么闹腾,我们还大费周折躲个屁啊!”鸯鸯当场发难。
哈恩挪出一步,倚着栏杆朝下看,一群蚂蚁似的黑点正往这边聚集。他回头朝夙璜说:“没有口令,切换实物感应。”
“切换进行中,请耐心等待……”
稍逊,卡特林也赶到了,二话不说踏上检修梯,脚步“咣咣”响着,简直可以说是踩在了哈恩的神经上。哈恩紧张得直冒虚汗,夙璜却不紧不慢,拖了很久才说:“切换完毕,请放置用以提取时空坐标的物品。”
哈恩赶紧将魁札尔铃摆入法阵中,又说:“关键字,泽挞、水寒。”
“提取进行中,请勿移动……”
鸯鸯叉着腰:“进行中进行中,这玩意能不能快一点?”
哈恩显然没有办法,他再次观望下面的动静,对鸯鸯说:“待会老卡要是爬上来,你直接一脚给他踹下去。”
鸯鸯嘴角抽搐:“认真的吗?我踹没问题,但这么高掉下去,摔死了可别找我晦气。”
哈恩一愣,改口说:“那,那还是算了。”
卡特林过了第一个检修台。
哈恩和鸯鸯屏息静待,终于等到夙璜说:“提取成功。”
两人松一口气,还来不及欢呼击掌,夙璜又说:“坐标数据比对中,从当前目录开始向下递归搜索。”
鸯鸯:“……”
哈恩:“……”
再往下看,卡特林已经过了第二个检修台。
虹形的夙璜快速旋转,残影与实体构成了完整的圆,在那里头,出现了朦胧的影像——巨大的青铜树高耸云端,临崖祭坛支棱在树的一侧,满地鲜红。
“这什么?”哈恩问。
“你问问我问谁?”鸯鸯说。
随着画面逐渐清晰,声音也透了过来,“砰砰”枪声和人们的惨叫穿过夙璜,传到了毫不相干的这个时代。
哈恩害怕极了,打消了逞英雄的念头,却万万没想到程序在这时进入下一步。夙璜说:“比对成功,切换时间轴,准备跳转。倒计时开启,十、九——”
话音落,以摩天轮为中心,方圆几里的空间拉扯扭曲,被它裹挟着拼命往里吸。
卡特林步履不稳,停在中途紧紧抓住检修梯,朝儿子大喊:“哈恩!终止程序!轮盘不是那样用的!”
“八、七——”
哈恩跌坐在地上,两腿打晃,完全听不进人话。
鸯鸯见状,果断一脚扫过阵法中央,魁札尔铃倾侧倒下,咕噜噜往边沿滚动。
“六、五——”
“你干嘛!”哈恩手比脑子快,合身扑过去,堪堪截住魁札尔铃,将它抱入怀中。
鸯鸯气不打一处来:“那玩意怎么还在转,赶紧停了它!”
“四、三——”
哈恩弄弄这弄弄那,手忙脚乱道:“没,没办法停下,书上没写方法。”
卡特林终于登上儿子所在的平台,他看着悬空的夙璜,没有任何迟疑,掏出随身酒壶朝它甩了过去。
“二、二,滋,滋滋……”
夙璜被砸落,程序终止,那股扭力也随之消散,鸯鸯和哈恩两个小孩被吓得面无血色,坐在平台上大喘气。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有你,你又是谁?”卡特林怒吼。
哈恩和鸯鸯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敢先答话。
在高空训斥孩子容易刺激他们做傻事,卡特林想了想,压制住脾气说:“赶紧下来给邻居们道歉!这事我不追究。”
可是他前脚刚走,哈恩瞬间回魂,从包里掏出一只木盒,将魁札尔铃塞进去合好,并弄乱了盒盖上的机关。
鸯鸯:“你又在搞什么?”
哈恩将食指竖在嘴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点,我得把风铃藏起来,不然被老卡收走就麻烦了。”
“不都说不追究吗?”
“老卡说话经常不算数。”
“那你藏盒子里,也会被收走啊。”
“不会,这盒子是母亲留给我的,老卡不敢动。”
鸯鸯挠挠耳朵,搞不清楚人类这些弯弯绕绕,直奔主题说:“你让我帮忙,我帮了,货你也验了,说好还我的秘典呢?”
哈恩眨巴眨巴眼,才想起还有这事等着他。
不过对付鸯鸯可就简单多了,只见他眉一皱,嘴一撅,捏着嗓子可怜兮兮地说:“鸯鸯姐姐,你再帮我编个理由嘛,如果这回老卡不打我,就把秘典还给你。”
鸯鸯气得吐血:“你知道秘典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
“知道知道,秘典是你们先祖丢失的宝物,对猫族的未来至关重要嘛,我一定还你,一定。”
哈恩半推半哄,骗鸯鸯先一步下去承受卡特林的怒气,当他回头收拾残局,看到夙璜时,又想起了刚才可怖的一幕。
不去泽挞、忘了水寒,自己一样能活得很好,也许以后还会遇到投契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但,这真的是自己的意愿吗?
他想起初遇水寒时的情景。
那是个昏沉的下午,他偷偷养的兔子被卡特林摔死了,鸯鸯也还没来,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大哭,动了自寻短见的念头。
就在那个当口,窗帘突然张嘴说:“祈得偿所愿,一切皆安。”
哈恩的哭声一顿,绕到帘后查看,什么人也没有,可那傻帽而虔诚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噗嗤笑着问:“你谁?是人是鬼?”
对面的人顿了顿:“这是,这是神明显灵了?我可以开始许愿了?”
从那天到今天,好像也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却是母亲离开以后自己最开心的日子。
他明确知道,自己喜欢水寒。
也明确知道,自己想要到水寒的身边去。
平静下来细想,无论影像中的场面有多可怕,那都是在未来,既是未来,意味着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去研究、去改变、去想办法扭转乾坤。
来日方长,加油!
哈恩朝自己点头打气,告诉自己一定能做到,而后将散落的书和夙璜收好,背起包,抓着检修梯往下爬。
只是刚离开平台,他就感到天旋地转,还听到了奇怪的铃声。
他停在高处左右张望,没留意到挎包里蹿出一缕白烟,那烟幻化出人形的轮廓,手持尖刀,从背后猛地刺穿他的心脏,将他整个人带得身子一歪。
哈恩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睁着无辜的双眼,从爬梯上直直摔了下去,这个过程极其漫长,中间有老卡嘶声裂肺的大喊,也有鸯鸯的尖叫。他十足那只惨死的兔子,砸落地面时还弹了弹,翻滚几下,血液从前胸、从口鼻、从后脑勺满溢而出,他的眼神涣散着,看上方悬挂彩灯的银杏树冠流转变幻。
约好跟水寒一起看的黄叶还未铺地成毯,自己却将要死去。
拖拖拉拉耗了一整夜的禁咒终于完工。
水寒越想越不对劲,两手揪了揪月白毛绒绒的猫耳,再次确认过不是玩具,又皱着眉,将手覆在月白后背靠近心脏的位置。
当年他对丢失魁札尔铃的事耿耿于怀,在死后释放意念沿着神器的轨迹一路追寻,最终去到哈恩的身边,见那家伙如常玩闹无心驰援,怨念便不受控制袭击了哈恩。
而同一时间,仍在泽达这边的主意识被龙女封印,导致那部分念来不及撤回,最终留在了哈恩的体内。
那一缕念,成了唯一可以辨别真伪的依据。
水寒无声动了动嘴唇,一缕如烟似雾的东西从月白身上钻出,肯定了他的推测,然而随之而来的不是舒心,而是软绵绵的一双手。
月白抓着水寒,红肿的眼缓缓睁开,用迷糊的口吻问:“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