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探者们得知月白是阿波菲斯之子后，心虚地散去，列柱大厅十分安静。
带路的吸血鬼是只话痨，目测擅长自言自语，就算没人理会他，也能持续不断地输出。
就像现在，他正用不带标点符号的匀速语气，陈述着月白压根就不关心的话题。
比方说他的邻居，一只天天加班的社畜狮头蛇妖，总是抱怨他那长着八条腿的蛇妖老婆不够好看，又因为各种理由不舍得分开。
另一只高度近视的食蚁兽，离远了看不清人，靠近了，又因为舌头太长，一张嘴就会舔到别人而交不到朋友，日日烦恼。
还有长着三个头，却只有一个胃，口味完全不对付的地狱犬，整天为酸甜苦辣的事吵架。
再比如他自己。
“下次我不想当吸血鬼了但是大司祭说物种这玩意没法更改因为如果人人都改当初方舟选不同种族就没有意义了但是吸血鬼真的不好当现代食物有太多的防腐剂血的味道糟糕得不得了……”
月白脑壳痛。
觉得再这么下去，没被海水淹死，都要被这吸血鬼弄窒息了，于是扛着疲惫打断说：“我想问问，在你们上一个纪元，熵值是怎么超标的？”
吸血鬼见有人搭理他，顿时来了兴致，滔滔不绝讲个没完，月白揉了揉太阳穴，一边听着，一边努力在脑海中替他分行列段。
吸血鬼说，上一个纪元是全幻想种族社会，跟月白他们所处的世界不同，那里人人拥有超自然力量，飞天遁地、呼雷唤雨全是小儿科。
那里自由度极高，人们爱干什么干什么，甚至连律法都没有。
听起来，这样最接近人人平等，但实际并非如此，弱肉强食才是常态。
从事生产劳作太累了，就算有术力辅助，也得消耗脑力和卡路里，远没有强抢来得简单，可是当大家都去抢夺，持有物资的人，就承担了极大的风险。
于是乎，没有人生产，没有人储存，贸易和货币在那个世代直接就不曾出现。
大伙像野人一样，终日处于无约束无管治的社会形态中，为贪婪和私欲日日争执斗殴，这也间接奠定了熵增的结局。
再往后，环境恶劣、人口无序膨胀，为了争夺食物，人们踩踏了每一寸绿草，摘光了每一颗果实，最后甚至将树木都连根拔起食用。
植被很快绝迹，整个世界被黄沙覆盖，满目荒芜、寸草不生。
紧接着，草食类物种灭绝。
那时也有人呼吁过，希望大家放下成见，群策群力解决问题，可惜他提出的概念既空洞又宏大，人们听不懂，也不在乎明日的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只关心眼前。
饥饿让大家渐渐疯狂，异族、同族，甚至连至亲都能拆吃入腹。
对于弱小者而言，努力生存也是被吃，自暴自弃也是被吃，横竖都是死，于是纷纷选择躺平，更有甚者，本着“我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的原则，相约集体自杀。
听到这里，月白直皱眉头：“连死都不怕，为什么弱者们不团结起来反抗？”
水寒：“谁牵头、谁把控、谁服从，依据是什么，争取回来的资源怎么分配……再小的团体，只要有人，就有等级和意见分歧，就怕强敌还没找上门来，自己内部先狗咬狗。”
“你是明白人。”吸血鬼点点头。
再后来，瘦弱的人死光了，次强者就地转变成为新的弱者，继续着那一场看不到头的杀戮。
极度混乱导致熵值迅速攀顶，世界震荡不断，就在最后关头，他们最先做的不是反省，而是无差别地谩骂和抱怨，最终责怪到了神明的头上。
那一届的阿波菲斯之子借此机会，洞开天国之门，于是乎人们凭着逆天的术力，直接抢夺了神的国度，将那里弄得乱七八糟。
所以到了月白他们这个纪元，神估计是被烦怕了，便将以太术力切分成互有相克的元素力，只开放给有限的人使用，并且建立了以龙族为首、泽挞为辅，各国元首与各物种首领共同参与的层层管辖制度，去避免闹剧再度发生。
然而，放纵是错，管辖还是错，人们受不了龙族的统治，发动屠龙战役，却让世界走向了重蹈覆辙的路。
月白两耳无力耷拉着，感觉那个人人幸福满意的国度，离自己越来越远。
吸血鬼将他们带到一个竖立着的，长得像透明竹子的圆舱内，反复强调让月白尽快回来，不要留恋对面。
月白不敢答应，只给了对方一个友善的拥抱。
吸血鬼高兴极了，塞了颗珍珠给月白，说是利安妮交代的，让他时常带在身上，千万不要弄丢。
而后以太力从下方涌现，托着月白和水寒缓缓上升。
“我要将变化术还回去。”短暂的沉默后，月白说。
水寒其实早有预感，但还是问：“你想清楚了吗？”
月白抿着嘴，摸了摸自己那根又长又漂亮的尾巴，心中一万个不舍得。倘若失去变化术，自己就再也回不到猫族中去了，甚至一切恐惧的、拼命挣脱的东西，都会因为这层伪装的消失，通通回到身上。
他知道，但他还是得还。
否则海妖断不会放猫族的大船离开，就算冒险使用以太力，对上破釜沉舟的海妖，也很难护着那么大一帮子人全身而退。
“我不想再用秘典去对付他们了。”月白说，“日后猫族的大船还得在海上航行，水手要生活，长居在异地的猫，也等着家乡的口粮到埠，不能因为我一己私欲，连累了大家。”
他采用鸯鸯常说的“秘典”一词，而非枒桫的“灭世书”或利安妮的“阿波菲斯之书”，似乎希望与这件纠缠多时的东西达成某种意义上的和解。
水寒垂着眼，抓起月白的手捏了捏：“那就还回去吧，之前我们在泽挞也讨论过，万一回不去大猫山，就住在落叶镇，不用听猫长老唠唠叨叨开例会，还能气死多多。”
月白：“喂，最后那句我可没有说！”
水寒：“好吧，想念他们的时候，就写封信，我替你送到码头去，不过约出来吃烤肉的钱，得多多掏。”
月白忍不住笑了，双手勾住水寒的脖子，与他紧紧相拥，身上属于猫族的耳朵和尾巴逐点逐点化作光尘褪去，在中间凝聚成一团带鳞状纹理的光球。
随着海面越来越近，光线逐渐明亮，由“对面”世界提供的以太力也随之式微，成百上千的海妖大军收起翅膀，幻化出鱼尾，据守在要道上，正等着抓捕逃逸多时的盗窃犯。
月白在水寒的陪同下，将光球双手呈上，道歉说：“对不起，是我太任性，没有考虑到对你们造成的伤害。今天，我将瑰宝奉还，希望你们能放船上的人一条生路。”
“可恶的小偷，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讨价还价！”海妖们嘶哑着声音说。
月白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大船的底部，又收紧握着水寒的手，问海妖：“要怎么样，你们才愿意相信我的诚意？”
海妖：“让他也尝尝我们的痛！”
“对！血债就该血偿！”
“好。”月白爽快应了，抬手一抹召出秘典，逆七芒星阵展开后迅速拆分，条条棱棱却朝着水寒涌去，将人紧紧捆住。
“月白你干什么！”水寒极力挣扎，无奈这一回的秘典跟往常很不一样，并不松散，反而多了种坚定的力量。
月白不敢去看水寒，只朝海妖说：“冲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静静飘在洋流中，面容娴静仁善，透着股难以言说的神性。
海妖观望了好一阵才有所行动。
先是其中比较强壮的一只拿起贝壳弯刀，割破了月白颧骨附近的皮肤，血液丝丝缕缕从伤口渗出，咸涩的海水刺激着神经，扯得耳朵根阵阵发痛。
见他没有反抗，其他海妖的胆子渐渐大起来，你一刀我一刀，更有甚者，近身用鱼尾抽打，弄得月白皮开肉绽浑身是伤。
血染红了一片海，能见度迅速降低，几近看不清月白那边的情况。
水寒咬着牙，心中默念咒文，幸而离开“对面”以后，魁札尔铃恢复了机能，沉闷厚重的铃响一声高过一声，风元素在海中卷起旋涡，拽着海妖们东歪西倒。
“水寒你别！”
“住手！”
喝止声从两边传来。
一尾身上佩戴着珍珠装饰，看上去身份尊贵的雌性海妖游出队列，警惕地问：“为什么不用术力，你以为弄个苦肉计，我们就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