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玄幻奇幻>寻找哈恩>第121章 将军(下)

  吉特余孽负隅顽抗的决心比想象中要坚定得多,伊让花了整整一天,跟子爵对着沙盘一步一步来回推敲,才勉强将策略安排妥当。

  “退下吧,叫阿一过来。”他回到寝殿,将鞋胡乱一摔,疲惫地将自己砸在床上,习惯让从前那个贴心的男宠侍寝,结果卫兵纹丝不动。

  “什么情况,听不懂我说话吗!”伊让怒道。

  卫兵仍旧不动。

  伊让这才想起,木头卫兵们全数服用了秘药,只懂执行命令,不会辩驳也没有思考能力,而那个男宠早已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失去目标人物,任务当然无法执行,所以这群智障傻不拉叽站在原地,等待下一个指令。

  “哈……”伊让捋了把头发,不知怎的,居然有些后悔。

  这种脆弱的情感不该出现在他的身上,但他实在太寂寞了,所有人所有事,所有他想要的东西,无论怎么努力去争去抢,仍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离他而去。

  他忽然想去水牢看看巴尔。

  如果巴尔肯低头认错,就不喂秘药了吧。

  总得有个人陪自己谈谈心,看看风景,累了的时候靠一靠,日子才没有那么难熬。

  只是巴尔那倔脾气,要怎么才能令他屈服呢?

  算了,还是等吉特定下来再说吧。

  伊让解下披风,往王座上发狠一扔,一边生着自己的闷气,一边抽出长刀,寻思着要不要随便杀几个人,见见血泄愤助兴。

  身后忽然传来推门声。

  这是他的房间,任何人不得进入,所以他以为是吉特的刺客,勾起嘴角,兴奋得瞳孔收缩。

  长刀带着风划了半圈,直指那宵小,伊让紧随着转头,让他没有料到的是,有同样的刀尖,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他。

  伊让惯用的这一柄,是专为马战设计的砍刀,光刀刃就有一米多长,重二十多斤,这种麻烦又引人注目的玩意,近些年已经很少有人用了,上一个使这种武器名满天下的,是伊让和巴尔的祖父。

  不过伊让手上的乃是仿品。

  格雷斯上到神器易魂链,下到疆域城市布防图、居民户籍档案、官员升调降革权力,甚至凯王的随身旧物,在凯王死后,通通由巴尔掌管。

  此刻,巴尔请出了祖父的长刀,与他拔刀相向。

  “怎么的?”伊让偏了偏头,稍稍避开已戳到眼前的刀尖,将空着的左手悄悄背到身后,启动世界盾打了个回退点,“你要弑君?”

  “叫卫兵离开。”身着侍从袍,脸部被兜帽半遮住的巴尔说。

  伊让照他的要求挥了挥手。

  所有人退下后,巴尔又扔来一叠文书:“签名,然后跟我到广场,宣布撤销之前的政令。”

  伊让:“何必呢?只要你巴尔将军一声号令,诺大的格雷斯哪还有我说话的份。”

  巴尔:“我这是在保你王位,为你开脱!”

  伊让:“跑到贱民堆里,他们就会听我慢慢说话?别傻了,他们恨不得杀了我!”

  巴尔:“我会保护你。”

  此言一出,伊让又开始发神经,“咣当”将自己的长刀扔到一旁,用胸口定住巴尔的刀尖,半是委屈、半是娇嗔地说:“千辛万苦摆脱秘药逃出水牢,不求我用世界盾挽回姑父,反而字字句句偏向那群贱民。对血亲都尚且如此,我算什么?谁知道你是不是设下陷阱,等着我去踩。”

  他当然希望巴尔回答说“爱人”。

  但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便猜测多半会是“发小”,再不济,“表弟”也行。

  结果巴尔避开了整个问题,只说:“世界盾必须预先触发才能回退,以你滴水不漏的办事风格,能杀我父,就不会在这种节骨眼上留下反复的余地。”

  这回答激怒了伊让。

  他当场变脸,说着“你还真他妈了解我”,同时隔空操控地上的长刀,以刁钻角度朝巴尔袭去。

  巴尔被迫收刀挡格。

  铮——

  一声啸响,两柄长刀迎面碰撞,火星四溅。

  巴尔浑身肌肉紧绷,线条清晰有力,犹如传说中的不败战神,加上凯王佩刀的加持,将伊让操控的长刀生生劈出裂口。

  伊让咬牙打死不退,偏要跟巴尔叫劲。

  刀刃折断的瞬间,寒光伴着凛意迅速一转,避开重要器官,直刺入伊让锁骨下方,痛得他直冒冷汗。

  怎料巴尔这回铁了心,非但力道不减,还一直推着伊让,直到将他钉在王座的高背椅上才罢休,伊让嘴唇翕动着,有血从牙齿间涌出来,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当然,巴尔也不想听,一把抓起伊让的手,将预先准备好的归元戒套在指头上,紧接着诵读咒文。

  归元戒发出橙红色的光,根据手指围度自适应调整。

  伊让一看不得了,当胸踹开巴尔,甩掉归元戒,徒手握持刀刃,拔出插在胸前的祖父的刀,紧接着发动世界盾。

  身上的伤迅速愈合,不过痛觉仍残留。

  伊让脸色苍白地急喘,坐在高位上,反复把玩自己觊觎多年的刀,冷笑着说:“明知世界盾在我手上,还拿归元戒来博,巴尔将军是太小看神器,还是从不把我放在眼里?”

  巴尔一言不发,抢回抛落在地上的归元戒,念了另外一段咒文。

  刹那间,火元素从归元戒表面释出,以极大的动静绕着两人旋转。

  伊让嗤笑,放出九头蛇妖,吞噬掉这小孩子玩泥沙的把戏,而后单手枕着王座握把,托着腮,饶有兴致地说:“你闹够没有?”

  谁成想巴尔志不在此。

  十数秒后,伊让身后的隔帘断裂,从上方倾泻而下,吓得他如惊弓之鸟般从王座上跳开,椅背上新鲜砍出的口子露了出来。

  许多东西并未在世界盾的影响下复原。

  譬如王椅,譬如那把沾了血的刀,以及尺寸有一定改变的归元戒。

  意味着世界盾的力量是有限的,因而伊让必须放弃无关紧要的东西,以最大限度确保自身安全。

  只要逼他频繁使用,总有出纰漏的时候。

  巴尔确认了作战方针,脱掉碍事的外袍,捏了捏拳头,废话不多说,直接大步上前,一拳打在伊让脸上。

  伊让气笑了,狠狠还他一拳。

  两人就这么滑稽地扭打在一起,不使秘宝不动武器,像毛头小子似的毫无章法撒泼。

  巴尔毕竟是能跟多多打成平手的人类,惯用诡计的伊让显然不是他的对手。很快,伊让被打得鼻青脸肿,不得不启动世界盾为自己疗伤,连带着巴尔身上的淤伤也一并复原。

  巴尔捏紧着拳头,却再也无法落下。

  他爱眼前这人,本就不愿走出用归元戒清零的一步,现下发现伊让预先排布的防线中总是包含了他,这不加掩饰的爱意,使他产生了某种错觉,认为只要好好沟通,伊让还是会听他的。

  他用笨拙且生硬的口吻打商量说:“伊让,回头吧,还像从前那样,我陪着你,将格雷斯的政局稳下来。”

  伊让烦躁地推了他一把:“滚!不想再吃秘药就别来妨碍我!”

  “其实你名字中的’让’,是祖父对你的期望。他说过,征战需武,治国用文,希望你能开明包容,你不可以毁掉他的毕生心血。”

  “这个借口编得很烂。”

  “不是借口,他替你取名的时候,我也在现场,他是爱你的,只是不懂表达而已。”

  “爱?”伊让瞪着巴尔,激动得浑身颤动。

  没有陪伴,从不关心过问,在得知他身上有怪病无法治愈后,果断令父亲将他扔到偏僻行宫,对外宣布撤销他王储的身份,以至他被一群贵族小孩欺负。

  如今巴尔告诉他,这就是爷爷的爱。

  不过伊让懒得反驳,一手勾住巴尔的脖子,一手抚上他的唇,极其暧昧地问:“那你呢?也爱我吗?”

  巴尔:“……”

  伊让嗤笑着,张嘴咬住巴尔的下唇,用力撕扯,然后满嘴是血地替他回答:“你不爱,所以每次都站在我的对立面,阻挠我的决定,替祖父、大臣,还有那群讨厌的陌生人来指责我!”

  巴尔深吸一口气:“你和格雷斯,同样是我生命中无法割舍的部分,我在乎国家,不代表我不在乎你。”

  伊让:“是吗?可我偏要你选,我,还是格雷斯。”

  巴尔:“这明明不是非此即彼的事。”

  “你看,你不肯选,而我讨厌跟别人分,讨厌排在任何东西的后面。”伊让抬手,用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一个狭小的距离,神经兮兮地说,“搞死子祈,我的地位就上升了这么一丢丢,弄死姑父以后,又多了一些,下次就是康德那群碍事的家伙,哦对了,还有那只臭老鼠。如果再毁掉格雷斯,我就是你的唯一了,哈哈哈哈。”

  “我看你是真的疯了!”巴尔放弃游说,手指扳动机关,暗藏的袖剑从特制护腕中弹了出来,随挥舞的拳头近距离袭击伊让。

  这次直接割开了颈动脉。

  血液喷洒的瞬间,世界盾飞速展开,滔天气浪将巴尔甩到落地窗上,撞破玻璃,伴着未消的冲力砸毁飘台护栏,再跌落到下方矮灌丛中。

  “嘶……”伊让摸着疼得要死的脖子,倒抽一口凉气,召出九头蛇防御,居高临下说,“知道吗,其实祸害格雷斯的人是你,他们之所以有今天,完全是拜你所赐!”

  然而巴尔不是月白,没有被诡辩影响,借着夜色摸到花园的机关,合身翻入密道之中。

  伊让气得七窍生烟。

  他住了这么多年,从不知道王宫还有这种布设。现下四处找不见人,于是操控九头蛇乱轰乱炸,殊不知巴尔已绕到他的正后方,举起火枪。

  瞄准器的准星来回晃动,巴尔沉住气,朝伊让右肩开了一枪。

  伊让马上回头反击,却发现巴尔又不见了。

  这种一击即退的战术叫人防不胜防。

  伊让非常怕痛,这在宫里并不是什么秘密。如巴尔所料,他赶紧用世界盾回退。

  等肩上的伤口堪堪恢复,巴尔再次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朝他左腿开枪。

  一二三四,周而复始,像只被猫玩得晕头转向的老鼠。

  “啊啊啊啊!”伊让发狂大叫,将花园砸得坑坑洼洼,又去炸建筑物,九头蛇的力量被过度消耗陷入瘫痪。

  巴尔抓住机会,装弹,上膛,瞄准,开枪。

  这次击中了伊让的头部。

  短暂停顿过后,伊让脸朝泥土一头栽倒,再无任何声息。

  夜太黑,伊让又是暗红发色,看不清伤口的具体位置。

  巴尔知道这家伙特别会耍心眼,故而躲在暗处等待。

  时间过得非常慢,乱七八糟的想法浮出又按下。

  万一不是装的,怎么办。

  万一真的击中脑部失去意识,无法启动世界盾,那么现在拖延的每一分钟,都有可能是伊让活在世上的最后时刻。

  加上归元戒无法复活死人。

  “……”

  巴尔合上眼,无论如何都稳不住心神,干脆放下枪,悄步上前检查伊让的伤势。

  他的手刚触碰到伊让,忽的天旋地转,被伊让猛地一拽,反扑摁在地上。

  “我忍你很久了!”伊让伤在耳朵靠上一点的地方,虽不致命,但半边脸全是血,面目十分狰狞。

  他掐着巴尔的脖子,抠开巴尔的嘴,一边往里塞胶囊一边歇斯底里说:“我讨厌你整天唧唧歪歪,讨厌永远被你压一头!可是你呢,我越痛苦,你越起劲,现在还为了那群贱民打我!你打我!!!”

  巴尔的腰和颈被制住,光靠力气一时挣不开,于是再次释放袖剑,但被伊让成功闪避。

  伊让更加躁狂,以世界盾召来土元素,死死压牢巴尔的四肢,龙血塞完一颗又一颗。

  “我叫你闭嘴,你为什么不听!叫你顾及一下我的感受,你为什么不顾!你不就是喜欢摆布人嘛,我要让你尝尝受人摆布的滋味!亲手处理掉康德怎么样?将军也别做了,当我的男宠外加贴身侍卫,叫你杀谁就杀谁,无聊的时候养在后宫,还能给我暖床。”

  “伊让,住手……”巴尔死命挣扎,仍阻止不了胶囊一颗接着一颗滑入食道。

  卫兵又回来了,压着康德和他手下的小子们。

  伊让从巴尔身上爬起来,拍拍衣摆上的灰,将长刀塞到他手中,命令说:“快去吧,一刀一个,手起刀落才不会疼。”

  不知是否服下太多秘药的缘故,这一回在意识保有时,身体就已不听使唤。

  巴尔极力控制住自己,扔掉刀,冷冷地问:“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的朋友,放过格雷斯人民?”

  伊让摸上了巴尔的脸,极尽暧昧地说:“等所有人都不吵吵、不喘气、腐烂、生蛆、混着泥土搅成一团,再也不能抢我东西的时候。”

  “……也就是说,你无论如何都不肯罢休?”

  “对,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心安,不用日日夜夜担忧惶恐,怕你什么时候又被抢走。”

  巴尔无望地笑了,在意识弥留之际,想起了那页关于“永死”的笔记,不得不感慨水寒料事如神,早就知道用寻常方法斗不过伊让,也准确指出伊让和格雷斯之间的恩怨无法化解的根本问题所在。

  他为自己带上归元戒。

  熊熊烈火从戒指上喷了出来,盘绕着巴尔,伊让惊慌退后,看到巴尔从一个成年男人的体型逐步逆生长,变回小孩,复现出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模样。

  少年的祖母绿眼眸一如往昔,如暖水般温瑞地问:“伊让,这辈子,活到现在这一刻,你有没有过什么后悔的事?”

  伊让哆嗦着,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只慌忙启动世界盾。

  他自己身上的伤快速愈合,然而巴尔仍在不断变小。

  不合体的衣服层层覆盖,稚嫩的声音若有若无飘出:“我有,我将它们藏在马街818的地窖里,总害怕它们被人发现,又舍不得烧掉。”

  “你别废话,那两只猫跟你说了什么!”伊让喝道,“教唆你用归元戒逃跑,还是彻底忘掉我!?”

  巴尔摇头:“你总是不信我为你好,总是不信水能覆舟。今天,我就给你上人生的最后一课,让你明白到,再卑微的人,都拥有改变世界的能力,正如法宝不分高低,总有其过人之处。”

  伊让扑上去,想要阻止,想抓住巴尔,抓住这世上他唯一掌控不了的东西,却只捞到一叠衣服,满脸灰土。

  归元。

  使物消失于其起始点,抹去所有时间线,尽散魂元,以达脱离生灭无常、还归真寂之境。

  这种趋势不可逆转,即便是比它等级更高的世界盾和夙夜璜,亦无计可施。